所幸没人察觉他的异样。苏佳穗又拿袖口蹭了一把他的眼泪:“哭够了,就打起精神, 还有好多事要你做。”
“嗯……”
“先去洗洗脸。”
苏佳穗爬起身, 顺手把陈旭从地上拉起来:“不管怎么样,必须要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 否则你撑不住这三天的。”
“嗯。”
“那好。”苏佳穗的视线在纪景和江延之间晃了一晃:“小江, 你跟我下楼弄点早餐。”
陈旭家厨房的食材很丰富, 几乎是应有尽有, 可以看出老太太为了换着花样的给孙子做饭,没少费心思。打开冰箱,里面还有新鲜的土鸡蛋,水果,各式各样用玻璃罐子装着的咸菜。
苏佳穗决定熬粥,煮鸡蛋,暂时不去碰那些咸菜。
厨房一开火,老太太房里的二婶就循着动静出来了,看到苏佳穗,很客气:“是穗穗啊,难为你这么一大早就赶来,要做什么,我帮你吧。”
苏佳穗和陈旭的二婶之前见过两次,都是在老太太的生日宴上,苏佳穗以纪景女朋友的身份出席,纪景对她那叫一个言听计从。
二婶太清楚纪景的身家了,所以对苏佳穗也高看一眼。
“二婶。”苏佳穗同样很客气:“你家小妹妹怎么没来?”
“她还小,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还得分心照顾她,就没带她来。”
“那你忙什么呢?”
二婶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一旁的江延也小心翼翼的咽口水。江延是越来越服气苏佳穗,她太生猛了,太敢说了,这种理直气壮的我行我素实在令人羡慕。
但二婶毕竟是“宅斗”的一把好手,嘴上功夫一流,不至于因为苏佳穗一句话就败下阵来:“他们老陈家往前倒个十几二十年,在这地界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亲朋故友往少算还几百号人呢,得一一通知到呀,再说,家里总归要收拾收拾,不然明后天来参加葬礼的都到了,人多眼杂的,万一弄丢什么,好说不好听啊。”
苏佳穗把鸡蛋扔进锅里,扣上盖子,扭头看二婶,她不笑,神情淡淡的,一双乌黑的眼珠仿佛能击穿人心:“都收拾好了吗?”
“你看你这孩子,跟审问人似的。”二婶倒是笑了,手撑着橱柜,以一副过来人口吻道:“别怪二婶多嘴,你这脾气,真要改改,小姑娘不能太要强,也就是纪景好性,受得了,要换一个,那得总吵架。”
不怪陈旭爱阴阳怪气,碰上这种一句话一百个弯弯绕绕的软刀子,不学一学阴阳怪气的本事,就只有自己把自己怄死的份。
可她碰上苏佳穗,算碰上天敌了。
正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上千个弯弯绕绕在“直白”二字面前都无异于废话。
苏佳穗道:“审问,那是警察要做的事,奶奶房间里的东西要少一样,二婶就得去见警察了。”
二婶笑容凝固,彻底黑脸,颇有几分气急败坏:“你什么意思啊,这是我们老陈家,我在自己家里头,还轮得到你一个姓苏的指手画脚!”
老苏在门口,听到“姓苏的”,赶忙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二婶没见过老苏,可父女俩的长相摆在那,她冷哼一声道:“你们非亲非故的,能在老太太过世后第一时间赶来,我们心里是感激的,可也不能什么话都说吧,我好歹算是长辈,怎么就不懂得尊重人呢,在我自己家里,把我看成贼了!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苏佳穗还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语调:“有句话不叫家贼难防吗。”
“你!”二婶转过身瞪着老苏:“你听没听见,你们家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
虽然平日里老苏很娇惯闺女,但也有分寸和底线,这种场合,逝者为大,苏佳穗明摆着故意激怒陈旭的二婶,已经把那所谓的长辈逼红眼了,真要不管不顾的吵起来,对老太太和陈旭都不好。
老苏不得不替苏佳穗低头:“小孩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去我一定好好说她。”
“说我什么?”
“你闭……”老苏本想吼一嗓子,可看着闺女的脸,愣是没吼出来,短暂一顿后,威严全失,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改成哀求的调调了:“快闭嘴吧……”
“好呀,怪不得。”二婶占了理,自然寸步不让:“要么说子不教父之过,原来你们家就是这样惯着孩子的。”
这话就说得老苏不太高兴了,他一个外人考虑逝者为大,想着先退一步,你身为老太太的儿媳妇,怎么还得理不饶人,没完没了呢。老苏绷起脸,语气也不善了:“那你要我怎么办,当着老太太面打她一顿?我们好歹是来帮忙给老太太办后事的,孩子深一句浅一句的,就算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做长辈的就不能容忍容忍?”
“谁求着你们来帮忙了?谁知道你们安着什么心啊?”
老苏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硬是被气的涨红了脸:“好,好,你们这种不知好赖的人家!我们还不稀罕帮呢!穗穗!咱们走!”
“爸,我们是为陈旭来的,又不是为她,干嘛要走。”
“……”
见苏佳穗一句话就让老苏哑火了,二婶冷笑一声:“行啊,你们不走,我走。”她说完,挎起包包,走到厨房门口,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陈旭道:“你可真是有个了不得的同学,既然她要在这当家做主,就别怪我这做二婶的不伸手,反正这些年孝顺老太太的义务我们也尽到了,老太太的葬礼,一分钱都别指望我们拿!以后再有事,也别来找我们!”
陈旭眼睛还红着,声音异常干涩,他一字一句,十分艰难地说:“这些年,奶奶的退休金,一多半都给了二叔。”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你说给了就给了?”二婶拧着肩,用力撞开陈旭,快步向外走去。
“你站住!”苏佳穗皱着眉道:“纪景,拦住她。”
纪景其实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对苏佳穗的命令总是条件反射一样执行,长腿一迈,结结实实的挡在了二婶的身前。
一旁观望半响的二叔这时也开口了:“你们这是做什么?陈旭,你奶奶尸骨未寒,你就你同学在家里这样放肆!”
苏佳穗握着预备捞鸡蛋的漏勺,大步流星的走到纪景身旁,冷冷的盯着二婶:“你想出这个门可以,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什么东西!你少胡说八道!怎么,跑到我家里来抢劫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没有不明白的。
陈旭看着全然失态的二婶,默默垂下眼。
“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是吧?”苏佳穗提着漏勺,开始挽袖子了。
“你还想动手啊!你——”二婶大概突然间想到之前苏佳穗冲到纪景家里,拿红酒瓶砸纪汉华脑瓜子的事,叫嚣的气焰一下子灭了大半,下意识的往丈夫身后躲。
老苏在后面都要看乐了,他闺女怎么跟活阎王似的,行,真行,这年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手里拎着漏勺也战无不胜的。
“赶紧,拿出来。”
“你,你别太过分了。”
陈旭的二叔面对苏佳穗同样打怵,实在是苏佳穗的眼神太可怕,看他都不像看活物:“再这样,我可报警!”
“你敢报警吗?奶奶的遗嘱里未必没有留给你们任何遗产,可你们要是藏匿侵吞遗产,就真的是一分钱都得不到。”
“……”
“当着奶奶的面,我不想动手,但别以为我是不敢动手,反正东西不拿出来,这个门你走不出去,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在场不仅有能文能武的苏佳穗,还有老苏,以及三个身高一米八五的大小伙子。
试试看?得多没自知之明才敢这么试。
二叔看了眼妻子。
“我,我没拿!”
“没拿你还跟火上房一样干嘛!”
二叔发火,不是为妻子偷拿老太太遗物,而是气她让苏佳穗一诈就漏了马脚,那副心虚的样子,傻子都能看出有端倪。
到这时候,嘴硬只会更丢脸。
二婶面色铁青,在众人的注视下,终于打开身上的挂包,掏出一个又一个首饰盒。
苏佳穗朝陈旭招手:“你过来看看。”
老苏也跟着凑上前,见那首饰盒里的物件,眼睛都直了,心说老陈家这家底是够厚啊,难怪这夫妻俩要争要抢,光一对老坑的翡翠玉镯恐怕就价值百万了,何况耳坠项链什么的,林林总总加一块,倒真不逊色这栋小将军楼。
照这份家底,字画古董怕是也不能少了,想来不会全都留给陈旭,依着遗嘱,老大老二多半可以分着几样好东西,所以这老二才不敢报警。
啧啧啧。
老苏心里痛快,对自家闺女也十分佩服,说句难听的,倘若这些珠宝首饰今天真被老二媳妇拿走了,那就无异于石沉大海,报警,打官司,闹到天王老子跟前都找不回来,就算找回来,珠宝首饰这玩意,能以假乱真的多了,谁能保证镯子还是这对镯子?
逝者为大,那得活人有良心。
“都点清楚了?”
“嗯。”
“好,这些东西暂时交给陈旭保管,等宣布遗嘱的时候再拿出来,如果少一样,错一样,全算他的。”苏佳穗看着那夫妻俩:“有异议吗?”
二叔微微摇头。
二婶胸口上下起伏,显然对苏佳穗不满到极点:“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当然可以,但我想,你更愿意留下来送奶奶最后一程。”苏佳穗说完,拎着漏勺回到厨房,问已经看傻眼的江延:“鸡蛋好了没有,我快要低血糖。”
这些年老太太对二叔二婶不薄,正如陈旭所说,退休金一多半都贴补在他们身上,他们偶尔来看老太太,也是坐等着吃喝,不曾真的完完整整伺候过一天老人。
如今老太太去世了,只有停灵三天,是最后在家的日子。
二婶再怎么市侩,再怎么势利,却也不好意思抬脚就走,可闹成这样,她更没脸留下。
就在这时,老苏的电话响了:“到啦,行行行,我出去迎迎你。寿衣和棺材已经到了,赶紧给老太太收拾收拾,把寿衣换好。”
老苏后面这句话是对二婶说的,换寿衣这件事,真就是非二婶莫属。
二婶理了理衣领,转身去卫生间打水,准备给老太太梳头。
约莫十来分钟的功夫,殡丧公司也来了几辆车,专业人士动作快,效率高,没一会就搭起灵堂,摆好香火和贡品,花圈、挽联、扎彩、火盆、孝衫,凡是葬礼所需都一应俱全。
看着身穿寿衣,平平整整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太,二叔后知后觉的伤心起来,趴在棺材边上又哭又嚎:“妈!儿子不孝啊!儿子对不起你!”
这份伤心里,带着愧疚,二婶也禁不住落下两行热泪,夫妻俩哭的昏天黑地,好像老太太前脚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怎么不哭了。”
“我不想哭。”
陈旭偏过头看着苏佳穗,她眼睛里也湿漉漉的,可她就不是那种会哭的人,眼泪只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都掉不下来。
反倒是纪景,一边抽抽噎噎,一边稀里哗啦,比他这个亲孙子更像亲孙子。
“给。”苏佳穗递给他一枚剥好的鸡蛋:“江延把粥煮糊了,凑合吃吧。”
“谢谢……”
“你这么客气,我真不习惯。”
“那,替我谢谢叔叔。”
陈旭看向忙里忙外一刻也没停过的老苏,轻声道:“要是我爸不给你们钱……”
“他会给的,就算现在不给,以后也会给的。”
“……”
殡丧公司的人捧着一摞孝衫走过来,问:“差不多该把孝衫穿上了,你们都是老人家里的小辈吗?”
陈旭道:“我是。”
纪景吸吸鼻子:“我也是。”
苏佳穗摆摆手,她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在人世,这会给陈旭的奶奶披麻戴孝是要被老苏掐死的。
纪景没这个顾虑,和陈旭一块穿好孝衫,这下哭的更理直气壮了,并且有越哭越悲痛欲绝的趋势,搞的殡葬公司那些人都以为他是老太太直系亲属,有需要直系亲属走的仪式都先来找他。
苏佳穗实在看不下去,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硬拖到二楼陈旭的房间。
“你,你干嘛啊……”
“我还想问你要干嘛。”
纪景坐在床上,眼皮红肿,脸色略显苍白,低着头小声啜泣,整个人别提多楚楚可怜。
苏佳穗不自觉咬了咬嘴唇,放缓语气说:“现在是需要你安慰陈旭的时候,你怎么还哭起来没完了。”
“……我想,想爷爷,我真的好想他。”
原来是触景生情。
苏佳穗抬起手,轻轻梳理纪景的头发,纪景发丝很硬,不好打理,稍微长点就乱糟糟的:“你该去剪剪头发了。”
纪景抬眸看她,眼角通红,睫毛上挂着泪珠,潮湿的瞳孔里映着她的倒影。
为什么当初选择和纪景早恋呢?
苏佳穗从来想到一件事,要做,就立即去做,不会仔细琢磨个中缘由,可此刻却莫名其妙的产生疑惑。
她努力回忆着那个契机。
似乎是寒假后的某一天傍晚,她去河边散步。那条河是这座城市的一道分界线,河岸这边是河滨别墅区,有花园,有钓鱼台,有成片的路灯,而河岸那边是地产商拆不起的旧棚户区,破旧不堪,脏乱不堪,像无人居住的荒村。
当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只剩黯淡的余光,苏佳穗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喊救命,往河面上一看,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正在河水中奋力挣扎。
那条河实在很宽,河水又很冷,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从岸边游过去显然来不及救援,跨河大桥上挤满了人,却都是束手无策。
十六岁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像一道光,从人群中疾驰而过,他就停在小女孩上方,没有丝毫犹豫的一头从桥上扎下去。
太阳落山了,河对岸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可苏佳穗听到一阵仿佛穿破云霄的欢呼声。
那之后,人群渐渐散去。
纪景浑身湿漉漉的,瑟瑟发抖的回来找他的自行车,找不到,不晓得被谁骑走了,他气的狠狠踢了一脚桥墩,然后湿漉漉的,瑟瑟发抖的,一瘸一拐的到路边打车。
又可怜又好笑。
“你不能,也抱我一下吗……”
“嗯?”
纪景抽抽噎噎的向她伸出双臂。
没办法了。
苏佳穗俯身抱住纪景,这是迟来的安慰。她想安慰那个失去亲人却只能独自面对的纪景,她想安慰那个打着冷颤沮丧又气愤的纪景:“好点没?”
不知道为什么,纪景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汹涌,简直哭的刹不住车了。
就这样,要真跟季沐恬凑到一块,俩人还不得天天对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