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从雪地上拖行而来,如今雪融,雪水与干透了的血渍融在一起,显出鲜活的血腥气来。
顾云修淡然自若地从墨珏手中接过布袋,松开袋口的系绳,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骨碌碌地滚到地上。
坐席上立刻发出几声惊呼。瑶女官惊骇地看着滚落在地上的人头,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忙伸手去捂太后的眼睛。
“那怀勒王毫无与西蜀交好之意,反而想要西蜀年年向怀勒进贡,以求边疆安宁。”顾云修踢了踢脚边的人头,漫不经心道,“既如此,便只能换一位怀勒王了。”
他抬眸望向捂着心口的太后,慢慢展颜,像是安抚:“太后娘娘放心,新的怀勒王很听话。”
满座惊骇,四下寂静无声。虞微死死咬着唇,才勉强没有喊出声来。可旁边胆小的宫女已经吓的失了神,手上松了气力,托盘里的杯盏劈里啪啦摔在地上,醇香的酒液淌了一地,淡红的细流顺着地板的缝隙无声蜿蜒。
刺耳的声响打破了殿内的死寂。顾云修拧眉,朝屏风后望过来。
身侧几个宫女已吓得的呆了。虞微最先回过神,急忙俯身去捡散落的酒盅。她匆忙抱着酒壶起身,胸前的衣裳被酒液浸湿了一大片,仓皇抬眸时,才发觉自己已越过了屏风。
她与顾云修只隔了几人之距。
那张熟悉的面孔清晰地映进眼底,让虞微避无可避。只是她望着顾云修清隽如玉的脸,实在无法把他和地上那只血淋淋的人头联系在一起。
他不是这样的。
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干净如山间雪,林间涧,绝不会做这样残忍血腥的事。
顾云修眼中闪过一抹惊诧。他拧着眉,神色变得有些异样。然不及他开口,瑶女官已匆忙道了声“太后恕罪”,急急冲到屏风后,将虞微拉走。
“在太后面前也敢失仪!”瑶女官压着怒气低声训斥,又扫了一眼前排的几个宫女,“今日都不必伺候了。滚出去罚跪三个时辰!”
本是替身旁的宫女捡了东西,反而落得个殿前失仪的罪名。不过这样的委屈也不是头一遭了。虞微沉默地低着头,和其余几个宫女一起从偏门离开了大殿,在覆着深雪的宫道上跪了下来。
刺骨的冷意穿透薄薄的布料扎进膝盖,如同酷刑一般。虞微静静地跪着,目光望向那扇已关上的殿门。
她想起方才对视时顾云修那双深邃漆黑的瞳眸,有些恍惚。
他的眼睛生的极好看,隔了这许多时日,分毫未变。只是再不似从前那般赤诚纯澈,只剩下令人生惧的冷淡漠然。
脑海中慢慢浮现出许多从前的情景。虞微唇边划过一抹苦笑,心中凄然。当初收留顾云修时,她还有爱护她、呵护她的父亲母亲,有宠溺她的兄长。有漂亮懂事的妹妹,有会做各种各样精致点心送给她的姨娘。如今她却只能屈辱地跪在这儿,任往来之人奚落责骂。
这一切都如同做梦一般……
虞微陷在沉重的回忆里,心事重重。丝毫未觉明熙殿的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朝臣们陆陆续续从里头出来。
“帝师大人此番行事是否有些过分了……那毕竟是怀勒王!他竟擅自做主……”
“可太后重赏了他!”
“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穷酸小子,如今做事竟如此肆意妄为。我看哪,太后若再纵着他,只怕日后他要欺到陛下头上去!”
“陛下本就是个不顶事的。我瞧着太后也是糊涂……”
“小声些!莫要妄议太后!”
朝臣们交头接耳,或摇头或叹气,从虞微面前经过。无人在意这些跪在雪地里的宫女。宫里责罚奴婢是常有的事,而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关心。
面前的深雪很快被靴履踩出大小不一的印子,有浮雪溅到了虞微的衣摆上。她垂眸盯着那些细沫,并不敢伸手拂一拂。她静静跪着,听那些朝臣是如何议论顾云修——
没有人说他的好话。
脚步声渐渐稀疏,大约是人已散的差不多了。虞微这才敢揉揉冻的发木的膝盖,悄悄捶了几下小腿。
她正偷懒,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截绣流云纹的锦袍。黑靴踏过她面前白雪,一步一步,在她面前停住。
冷冽的松针香气忽地袭来,钻入她鼻息肺腑。虞微心跳陡然加快,一动不敢动。
云锦落在白雪上,顾云修蹲了下来。他低眸看着面前衣裳单薄的少女,眉头微蹙。
她一如从前那般清瘦——
不,更瘦了。
乌黑的发髻上沾满了雪花,肩头亦是。就连浓密纤长的眼睫上,都盈着融了的雪水。那样单薄瘦弱的身子纤纤跪在雪中,仿佛风再大些便能将她吹倒。
从前那样娇贵的人,怎地就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顾云修漆黑的眸色愈发深重,他缓慢地伸出手,想要替虞微擦一擦乌发上落着的雪。虞微心头一跳,慌张地往后躲,膝盖却却仿佛冻在了雪地里一般,连挪动一寸也不能。
顾云修的手僵在了她的视线里。她颤了颤,眼角余光里,瞥见他修长白净的指节上,有一道刺目的血痕。
几乎是下意识地,虞微想起了方才殿中那个滚落到他脚边的、狰狞可怖的人头。
如枯草一般的头发乱糟糟地裹成一团,干涸的血迹糊了满脸。那血的颜色和面前顾云修的手慢慢模糊在一起,虞微眼前一花,生理性地捂住心口想要干呕。
下一刻,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扶住了她纤弱的肩膀。凛冽疏冷的松针香随着他突然靠近的鼻息笼在身侧,令虞微一瞬恍惚,如坠梦中。
她张了张唇,一只手还扶着心口,怔怔抬头,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落在顾云修挺拔的鼻梁上,他用衣袖轻轻拭去她鬓上的雪渍。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像她夜里辗转反侧时常做的梦,梦里是从前旧事,是昔年光景——
凛凛寒风中,她听见顾云修对她说:“起来。”
第三章
◎“吓到了?”◎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和着萧萧风声,在耳边嗡嗡地回响。
虞微一时忘了呼吸,指尖从心口滑落,失神地望着眼前顾云修的脸。
长安城的冬天总是爱落雪的。一年前,也是个这样的大雪天。她撑着一柄素白纸伞推开虞府大门,看见了跪在雪地里的顾云修。
虞家府邸建在长安城最繁华之处,纵使天寒雪厚,长街上来往行人仍络绎不绝。
他背对着那些指指点点的路人,脊背挺的笔直,仰着脸望向站在台阶上的虞微。单薄布衣在寒风中凌乱飘摇,那双干净的眸子里却满是执拗和坚定。
他张开干裂的唇瓣,声音低哑:“求虞大人救救草民双亲。”
虞微晨起时便听见有侍女提起,有一陌生少年已在府外跪了一天一夜,说是家中双亲下落不明,求了官衙无果,竟一路打听着求到了虞府。
彼时长安城中风雨如晦,太子因大不敬之罪被皇帝囚在东宫,虞崇身为太子心腹,整日忧心忡忡,四处奔走。自身尚且难保,哪儿还有心思去管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
虞微一向是不管这些闲事的。她性子孤傲冷淡,不喜与人打交道,除了和府中亲人亲近,对旁人一概冷若冰霜。
收留顾云修,许是一时兴起的怜悯,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
虞微不知道。
她只清晰地记得漫天风雪中顾云修的那双眼睛,如夜星般灼灼。带着一点湿漉漉的少年气,小鹿一般。
她踏着深雪,一步步走下石阶。门口红梅开的正好,大风刮过,带起几瓣红落在皑皑白雪里。
身上绣红梅的大氅拂在新雪上,她将手中薄伞撑开在他头顶。
那时她便如这般对顾云修说:“起来。”
虞微用力咬了下唇,将自己从冗长的思绪里拉出来。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从容一些,轻声说:“是瑶女官让奴婢在此罚跪……”
听见“奴婢”二字,顾云修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他停了一会儿,视线慢慢从虞微脸上移开,落在她的腿上。
在雪中跪的久了,虞微的双膝早已被雪水浸湿。顾云修看出她冻得发抖。她一向畏寒,冬日里从来都是袖炉不离手的。
他忽地抓住虞微细白的手腕,一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虞微吓了一跳,冻僵的膝盖还未恢复知觉,骤然起身,险些跌倒。
顾云修稳稳地握着她的手腕。他用的力气很大,绝不会让她摔倒。纵是如此,虞微还是因受到惊吓而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她差点撞进顾云修的怀里,脸颊几乎贴上他领口精致的暗色绣纹。
跪在地上的几个宫女立刻低了头,连气都不敢出。
虞微慌忙往后退了一小步。她低垂着眸子,看向顾云修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指骨细长,骨节分明,他皮肤生的白,衬得那道血痕愈发刺目。
她蹙着眉,别扭地挣脱开顾云修的手。
顾云修看在眼里,慢慢收回了手,若有所思。他用指腹轻轻拭了一下,没能擦掉那条血印子。于是他便把左手食指上的玉指环慢悠悠旋下来,往右手上戴去。指环不宽,堪堪挡住半边血迹,他抚着指上冰凉的玉,抬头问她:“吓到了?”
本是温和的语气,几个宫女却险些吓破了胆。以她们在宫中侍奉的经验,这往往是帝师大人动怒的前兆。否则他怎会这样客气?
虞微入宫不过几月,并不知晓这些。此刻她局促地站着,心里只有难堪和尴尬。良久,才轻声开口:“没有。”
她本以为顾云修不会过来。
光天化日之下,她以奴婢之身跪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已经足够羞辱。顾云修的出现,让她最后强撑着的几分尊严瞬间碎成了尘埃。
这一重重深红宫墙磨掉了她昔日的光鲜,只剩一副苟活度日的骨架。可她是虞微。自小被精心教养出来的尚书府嫡女,荣华时当撑的起世家尊荣,落魄时也能撑着一身傲骨。
骄傲如她,不会想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故人面前。
她可以平静地对旁人跪地行礼,平静地自称一声奴婢,如同所有低贱的宫婢一样。可独独对顾云修不能。
瑶女官站在殿门口,远远望见顾云修停在虞微面前,顿时心惊肉跳。她急忙跨过门槛跑过来,赔着笑脸说:“帝师大人,这奴婢刚进宫不久,还未好好教她规矩。若是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瑶女官是太后的贴身侍女。顾云修如何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高位,是她一路看过来的。除了太后,她最了解顾云修的心性。他这样的身份,从不会在一个小小的宫婢面前停步驻足。
除非,他想要她的人头。
瑶女官倒不是想救虞微。宫里每天都有奴婢死去,有的病死,有的累死,甚至有的被活活打死。她一点儿都不怜惜虞微,她只是想,今日太后不能再见血了。方才那顶人头已经让太后受了足够的惊吓。
顾云修慢慢转着指上的玉环,瞟了瑶女官一眼。他问:“太后娘娘可要午睡?”
“太后这几日早上贪睡,午时倒不大爱睡了。”瑶女官明白他的意思,忙殷勤地说,“大人一去数月,太后心里惦记着,也想和大人说说话。”
顾云修点头:“给太后娘娘带了些鹿茸和人参补身子。一会儿我亲自送去寿康宫。”
瑶女官连忙应下。见顾云修不再说话,她悄悄松了口气,故意提声命令那些宫女:“今日帝师大人回宫,太后娘娘高兴,都不必罚跪了。回去干活儿吧。”
宫女们如蒙大赦,齐声谢过恩,便匆匆跑走了。虞微连忙跟上去,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宫道尽头。
雪仍在下,纷纷扬扬。顾云修站在雪中,望着虞微跑远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将那只刚戴上去的玉指环卸下来懒散地把玩着,半晌,又一点点套回原处。
*
流翠阁是下等宫女们的住处。
虞微回到流翠阁时,已近傍晚。干了快一天的活儿,虞微身上十分疲累,进屋后简单洗了把脸,便在木板床上坐了下来。
与她同住的宫女素婉还没有回来,狭窄的小屋里只虞微一人。她侧身将漏风的窗子关紧了些,再将被褥摊开来盖在身上,仍抵不住刺骨的寒意。
虞微靠着冰凉的石墙,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一时倒忘了冷。
她想起明熙殿中那颗已辨不出样貌的人头,再想起顾云修那根染了血的手指。她恍惚地想:顾云修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都说读书人心怀苍生,不喜杀戮。更何况,他本就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才情绝艳,出口成章。若去赴试,定会一举高中状元郎。
那样干净的一双手,不该染上血的。
虞微正胡思乱想,忽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流翠阁的掌事宫女青莲回来了。
她一回来便命人将各个屋子里的宫女全都叫了出来,一排排在院子里站好。
“有好差事给你们哩!”青莲眯缝着眼笑,肥胖的脸上堆出几层褶子。
听说有好差事,宫女们立刻兴奋起来,眼巴巴地看着青莲,等着她说下去。
青莲故意停顿许久,才清了清嗓子,说:“帝师大人如今回宫,按太后娘娘的意思,还是在清鹤宫中住着。这样也方便陪伴陛下。瑶女官已亲自拨了一批伶俐的奴才去清鹤宫中伺候,如今还缺一个粗使的婢子去伺候浣衣洒扫。你们,可有想去的?”
话音将落,宫女们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儿是什么好差事?这分明是送命的活儿。
顾云修曾杀过一个宫女。凡是在宫中稍微有些资历的宫女,没有不知道的。
据说那宫女原是娼.妓出身,仗着生了一副花容月貌,竟大着胆子爬了顾云修的床。
值夜的侍卫只在当天夜里听见了几声女人的惨叫,便再没见过那个宫女。只后来发现顾云修的书桌上,多了一盏头骨做成的烛台。
然这些事虞微并不知晓。她看着那些宫女个个面露恐慌之色,眉头微蹙。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再退一小步,努力想把自己从青莲的视线里移出去。
今日相见,已经足够难堪。她无法想象该如何以奴婢的身份日日侍奉在顾云修院中。
她会疯掉。
但青莲似乎早有打算。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待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平息,便高声说:“既然没有想去的,那便由我来安排罢。”
她那双眯眯眼不怀好意地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虞微脸上。
虞微心里咯噔一下。
她初入宫时曾得罪过青莲。
青莲背着手,绕过一众低着头的宫女,来到虞微面前。她伸出一根肉乎乎的手指,颐指气使地戳了下虞微的肩,却被骨头硌了一下。
青莲原本得意的脸色当即冷了下去。她懒得再摆架子,报复似地把虞微从人堆里拽出来,冷声:“虞微,今儿我抬举你一回。即刻随我到清鹤宫去。”
第四章
◎“我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