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远州今日是带着一箱子黄金来的。
黄澄澄的金子装在上好的木箱里,摆在顾云修面前。钱远州搓着手,脸上堆出谄媚的笑来:“臣的一点心意,还请帝师大人笑纳。”
顾云修瞥了一眼箱子里的黄金,坐着没动。他懒懒地敲着案几,随口笑了声:“钱大人还真是破费。”
钱远州面色一僵,脸涨的通红。他承认他是小气了些。可为着求顾云修办事,他拿出来的已经够多了。
“一点小礼物,大人别嫌弃呀。待事成之后,臣再拿更好的东西来孝敬大人。”钱远州端出恭敬的姿态来,压低了声音劝,“赵家也不过是想给儿子买个官儿做做。赵大人如今年老,儿子又不成器,整日忧心身子都垮了。赵家祖上原是做生意的,家里富得流油哩!只要大人肯给他儿子一个小官儿做做,赵家肯定不会亏待了大人的。”
钱远州壮着胆子说完,才敢抬眼偷偷去打量顾云修的脸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指腹间搓着一枚质地盈润的玉指环把玩。
也不知他方才说的话顾云修听进去没有。
钱远州心里想着,却不敢问。
半晌,顾云修才抬眼,看向钱远州。他一面看着钱远州的眼睛,一面缓慢又仔细地将那枚指环戴进左手的食指。
钱远州被他看的发毛,额上冷汗涔涔。他压根儿猜不透顾云修心里在想什么,越是如此就越是心慌。
“钱大人。”顾云修忽然出声。
钱远州吓了一跳,忙提声:“臣在!”
“钱大人可曾尝过,指骨被人砍断的滋味。”顾云修的语调慢悠悠的,吐出的字却一个比一个冰冷。
钱远州吓的呆了。他下意识地将手藏在身后,死死地攥住衣袍。眼睛因惊恐而睁的老大,嘴唇颤颤开合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在问你话。”顾云修等的有些不耐烦,好心地催了一句。
钱远州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他是不是做了什么惹顾云修不快的事情。可越是慌乱,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他怕再不答话顾云修便会将他直接拉出去砍了,只得硬着头皮说:“臣……臣不曾尝过。”
“啧。那真是可惜。”顾云修笑了声,“钱大人不能与我感同身受了。”
他伸手将木箱的盖子合上,啪嗒一声响,震的案几都有些颤动。
“回去告诉赵穆。想给他儿子买官可以。让他把他的指骨剁下亲自送来,他可愿意?”
钱远州惶惶不安地抱着木箱,屁滚尿流地跑出了房门。看着那道惊慌的背影,顾云修只觉心底无比畅快。他拿了雪白的帕子轻轻擦拭着指环上的灰,直到纤尘不染。
赵、穆。
他舔着齿根,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曾经桃李满天下的国子监祭酒,如今也沦落到花钱为自己儿子买官的地步。只是不知他如今会不会后悔。后悔他宁愿收下那些毫无才学的纨绔公子,也不肯收下那个雪中衣衫褴褛的少年。
“就你这副穷酸样还想做我赵家的门生?做梦去吧!人家可都是交了真金实银的。你?你有什么?”
“我儿赵桓病重,郎中说要以人的骨和肉入药才能见好。我看你这一身皮肉还算凑合能用,若能救下我儿,我收留你倒也无妨。若是不能……”
顾云修搁下帕子,起身将窗子撑开。冷风瑟瑟,拂过他没有一丝表情的眉眼。他立在窗边良久,才冷声开口:“墨珏。”
“属下在。”墨珏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等待他的吩咐。
顾云修用指尖捻了一点儿窗台上的落雪,放在唇上尝着。
“去赵府把赵穆的指骨取来。不必问他愿不愿意了。”
墨珏得了命令,无声退下去办事。顾云修仍站在窗边,又捻了几粒雪来吃。雪性寒凉,能让人心静。
窗子开的久了,屋里有些冷。他关了窗户转身,一眼看见虞微站在隔间的屏风旁。她换好了衣裳,淡绿长裙虽样式简朴,却更衬她姝容。腰肢纤细,胳膊也细。哪哪儿都瘦了许多。
顾云修微眯了眼,朝她开口:“换好了?”
已是傍晚,屋里有些黑。虞微站在光线并不分明之处,姣好的脸融进模糊的黑暗里。她没有动,甚至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
顾云修蹙起眉。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那扇绣春景图的屏风前。走近了些,他终于看清了虞微的脸。
她整个人躲在阴影里,肩膀瑟缩着发抖。她本不想偷听的,可顾云修的卧房里没有专门给女子换衣裳的房间,只有一处小小的隔间。而这隔间与主卧只一扇屏风隔着。
她清晰无比地听见了顾云修吩咐墨珏的话。
他要墨珏去取赵穆的指骨。
恍惚间,虞微已经分不清什么已经发生,而哪些是将要发生的。她忍不住去想人的手指被砍下来是什么样子。伤口处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她怕的发抖,她想逃。
然而高大的男人挡在了虞微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顾云修的手落下来,擦去了她额间的一点薄汗。
万籁俱寂的光影里,顾云修嗤笑了一声。
“你怕我?”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刘桢《赠从弟》
第六章
◎“阿瑜,是什么情分?”◎
他的手指冷的像冰,凉飕飕地贴在虞微额上。寒意顺着皮肤钻进骨头缝儿里,虞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咬咬牙,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怕。”
实话说出口的刹那,虞微忽然生出一股如释重负之感。
她怕。她怎么能不怕呢。从踏入这间卧房开始,她就害怕的要命。如今“怕”字说出了口,一直压在胸口的大石好像也跟着一同卸去了。虞微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去直视顾云修的眼睛。
她再开口,诚恳道:“很怕。”
天色渐黑,卧房里还未点灯。光线越来越暗,顾云修的脸隐没在浓郁的暗色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虞微安安静静地站着,等着顾云修说话。良久,她才听见顾云修的一声轻笑。
“很好。”他话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云修转身,大步朝案几走去。他拿起桌上搁着的凉茶灌了一口,胡乱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茶渍。
“我这里没有别的侍婢,也不需侍婢来伺候。你在这儿尽可自由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过问我。方才带你去换衣裳的是我的贴身近卫,名唤墨珏。若缺什么,找他帮你置办就是。”
虞微愣愣地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顾云修这是要留下她的意思。她连忙往前走了几步,急声说:“大人,可否放奴婢回流翠阁去……”
若留在这里,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光是要日日面对顾云修,就已让她足够难堪。更何况,如今的顾云修太危险了。
顾云修背对着她,轻嗤一声:“怎么?不喜欢我这儿?”
“不是……”
“那是什么?”顾云修慢条斯理地从木架上取了灯烛,想点灯时才发觉他的人骨烛台已被他扔进了香炉里。他侧眸瞥了虞微一眼,将红烛放下没再点灯。
虞微重又紧张起来,好在屋里一片漆黑,顾云修看不见她脸上神情。她顿了顿,讷讷地说:“大人不喜宫婢伺候,奴婢留在这儿只会给大人添麻烦。”
大约是她的理由太蹩脚了,顾云修简直要被逗笑了。他转过身,眼睛望着站在暗色里的虞微,慢悠悠地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是忘恩之人。”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虞微心里忽然有些酸涩不是滋味。她垂眸掩去眸中情绪,轻声说:“帝师大人刚回长安根基未稳,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实在不宜与奴婢这等罪臣之女有所牵连。大人记着昔日情分,奴婢感激涕零。只是施恩未必图回报。还请大人,放奴婢回去吧。”
她的语气恭敬而疏离,挑不出一丝错处。顾云修眼中染上几分恹恹,心里揣摩着她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当真如此为他着想?
顾云修在心里哼了一声。
不过,他还是更在意她口中所说的“昔日情分”。
院里值守的侍卫将房檐下悬着的灯笼点亮,光线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渗进来一点儿,屋里勉强亮了一些。顾云修这会儿才看清,虞微仍站在那扇屏风旁,离他很远。他笑了声,说:“这么怕?”
虞微只好硬着头皮朝他走过去。她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垂眸沉默着。她低着头,顾云修看不见她的眼睛了。他忽然弯下腰,再偏过头,自下而上地去看她的眼睛。
他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重复一遍:“昔、日、情、分。”
虞微的眼睛里闪过错愕和惊讶。不过是一句场面话,他竟这样放在心上?她一时乱了心神,可顾云修那双漆眸还在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是救命的情分,还是旁的、那些黑夜里如藤蔓般肆意生长的,不能被旁人知晓的情分?
顾云修哼笑一声,站直了身,凑到虞微耳旁,呵气一般轻声:“阿瑜,是什么情分?”
温热的气息湿漉漉地抚过耳廓,如春日细雨般挠的她心尖发痒。虞微的脸腾地烧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站着。她不敢动,他挨的那样近,她若再动,只怕要真的贴上他的唇了。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用散漫的语调念她名字的声音一阵阵地回荡。
他唤她阿瑜。
顾云修是知规矩懂分寸的人,纵使听她的父母兄长日日唤她阿瑜,也不曾越矩过一次。
那时候,他总是恭谨地朝她垂手行礼,叫一声:“大小姐。”
骤然听见她的小名从顾云修口中说出来,虞微起初是错愕,后来心里便是五味杂陈。世家女子的小名并非谁都可以随意称呼,更何况她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可如今不一样了。她不过是一个婢,这宫里最低等下贱的婢。他想叫她什么都可以,便是给她赐名,她都没有拒绝的资格。
虞微咬住唇,用唇上传来的轻微痛觉提醒自己不能失态。她尽量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用故作不在意的口气问:“帝师大人以为,是什么情分?”
顾云修忽地笑了。他观察着虞微的表情,看她从起初的强忍屈辱再到镇定自若,实在很好玩儿。看了半晌,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没再折磨虞微,招手唤来一个侍卫,吩咐他送虞微回流翠阁去。
虞微松了口气,谢过恩便赶紧退了出去。
顾云修望向院中,看着虞微的身影消失在梅花树后。他啧了一声,心想:不过就是叫了一声她的小名而已。至于这般不高兴吗?
*
回到流翠阁时,天色已然黑透。一间间小房里皆亮着灯。虞微推开门,走进属于她的那间。
然而屋子里坐着的却不是素婉,而是几个平日里时常找虞微麻烦的小宫女。她们正坐在虞微的床上,东瞧瞧西看看,一会儿扯扯她的床褥,一会儿又戳弄几下桌上摆着的木杯,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似的。
虞微皱起眉,声音冷下来:“你们在我房里做什么?”
几个小宫女惊奇地看着她。
“你不是去清鹤宫当差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一个叫枝欢的宫女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莫不是活儿做的不好,让帝师大人赶回来了吧?”
另一个叫梅儿的比枝欢年纪还小些,瞧见虞微身上穿着件簇新的衣裳,立刻跳下床,伸手去扯她的袖口:“哟,哪儿得的好衣裳呀?咱们姐妹几个可都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裳呢。”
虞微厌恶地撇开梅儿的手,冷声呵斥:“这是我的房间。请你们出去。”
枝欢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凭什么呀?莲姐姐说你往后就搬去清鹤宫住了,我们在这儿坐坐怎么了?怎么那么小气呀。”
她说着,便和梅儿一起去扯虞微的衣裳,“这衣裳真漂亮,姐姐一个人穿多可惜。让姐妹几个也穿穿呗。”
听她这样说,坐在榻上的几个宫女齐都好奇地去摸虞微身上裙子的衣料。几个人一拥而上,有的去扯裙摆,有的去扯领口。虞微被她们推搡着往后跌去,腰侧重重撞上桌角。她痛的皱紧了眉,一片混乱中,嘶地一声,柔软的裙摆被撕成了两半。
四周忽地一静。枝欢最先收回手,脸色有些讪讪。虞微低下头,看了一眼衣裙下摆那个长长的裂口。然后抬眼,视线扫过枝欢,再扫过她身后站着的那些帮凶。
“你看我做什么呀?不过是不小心撕坏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枝欢瘪着嘴,倒是恶人先告状起来。
虞微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扯住枝欢的衣领。在枝欢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响亮的耳光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
啪地一声。
枝欢懵了。
她一向看着虞微纤瘦柔弱,不曾想她打人的力气竟这样大。她懵怔了半晌,才抬手去捂发红的右脸。
“你……”
不等枝欢说话,虞微一把推开她,毫不客气地又给了梅儿一耳光。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弯腰拿出床榻下的木箱,转身推门而去。
她不想再和这些聒噪讨厌的人待在一起。一刻钟都不想。既然她们那么喜欢那个房间,那就让给她们好了。
虞微抱着木箱,走到流翠阁西边的一间小破屋前。这屋子废弃了好些年头,年年都说要翻修,如今还是那副破烂模样。破是破了些,倒也能勉强遮寒。
她走进去,将并不宽敞的床榻收拾出来。夜里的寒风顺着窗缝钻进来,破旧的木窗吱呀作响。虞微将身上的衣裙脱下来,换成流翠阁统一规制的那件。她捧着那件柔软的裙裳,有些心疼。
毕竟是顾云修赏的衣裳,若是被他知道这衣裳坏了,他会不会生气?
虞微从榻下寻出一只破旧的软枕垫在腰侧,勉强缓解了几分腰侧的痛楚。她阖上双眼闭目养神,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顾云修的事情。
可怀里的衣裳是那样柔软,脑子里的事情亦乱糟糟不得分明。
寒冷的冬夜里,虞微独自一人靠着窗心事重重。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记得梦里有一截截的白骨,阴森森的,怎么赶也赶不走。
待她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慌忙下床,匆匆洗了把脸便往御书房的方向跑。
今日轮到虞微去御书房洒扫。因不想见到皇帝,往常轮到她时,她都会早早起床,赶在皇帝来御书房前把活儿做完,再悄悄离开。可许是昨晚心事太重的缘故,她今日竟醒的这样晚。
御书房外,两个当值的侍卫已守在门口。虞微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捏住帘子的一角悄悄掀起来,果然看见皇帝正坐在里面。
谢岷今年才十六岁。他对朝政事本就没什么兴趣,这皇帝也不过是太后要他当他便当了。他手肘撑着桌面,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无趣地合上面前摊开的奏折。抬眼时,谢岷看见了虞微的身影。
他眯起眼睛,目光落在虞微脸上。这张脸,他见过的。
他依稀想起她是虞崇的女儿。太子哥哥生辰宴时,她随虞崇入宫赴宴。那时他是宫中最不起眼的皇子,生母淑妃又不得宠,就连出席宫宴都只能坐在最角落里。而虞微却能坐在太子身侧,由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亲自奉上笔墨,执笔为太子哥哥画一幅赏花图贺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