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坚持了那样久。可大约是那羽毛烧焦的味道熏了她的眼睛,当顾云修的指尖扶住她的下颌,一点一点让她仰起头的时候,虞微惊觉她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她用氤着泪的眼睛望着顾云修,满目破碎。
顾云修深邃的黑眸里,好似盛着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曾光鲜亮丽鲜花着锦的过往。她直面着她再也回不去的幻梦,一直强撑着的骄傲无声崩塌碎裂。她仰着脸任凭湿润的泪珠没有知觉地落下,一颗接一颗。泪痕在她脸上划开斑驳的渍。
顾云修的心剧烈地颤了颤。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见虞微流眼泪。她失神地望着他的眼神,脆弱得像一只受了伤被抛弃的小鹿。
顾云修慢慢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凌乱的泪珠。她的泪珠滚烫,灼在他的指上如同针扎。
扎得他的心也跟着疼。
良久,顾云修垂眸,把那根沾满眼泪的手指放到唇边,慢悠悠地舔了舔。
“谁给陛下出的主意?”他斜乜了一眼呆呆愣着的允顺,冷笑一声,“陛下自己可没这个胆子。”
第十章
◎“别看。”◎
允顺原本正站在一旁悄悄揉着摔疼的屁股,冷不丁听见顾云修的问话,登时慌了神。他努力摆出一副笑脸,打着哈哈说:“奴才愚钝,听不懂大人的意思。”
顾云修冷笑了一声。他的耐心并不多。很可惜,仅有的一点儿,允顺已经用完了。
“墨珏,去取烙铁来。”顾云修冷声吩咐。
“是。”
墨珏办事极利落,不多时便用铁钩夹着烧红的烙铁送了过来。
允顺目光颤颤地望着那块红彤彤泛着热气的烙铁,一股惧意顺着脊背无声攀爬。他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颤声:“大人这是做什么……”
顾云修拿起一条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擦去指腹上粘腻温软的水泽。他上前接过墨珏手里的铁钩,烧的通红的烙铁眼看着就要落在允顺的脸上。
他问:“这回听懂我的意思了么?”
允顺扑通一声跪下来,慌慌张张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才……奴才只是顺嘴一提,没想过陛下真的会这样做!”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出口。因为通红的烙铁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嘶啦一声,人皮烧焦的声音是如此的悦耳动听。
允顺大张着嘴,四肢抽搐,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喊。顾云修不紧不慢地摆弄着允顺这张不算好看的脸皮。无需再听多余的废话,小皇帝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昏聩愚笨,懦弱无能。
就算挨了他这个臣子的罚,小皇帝也只会闷闷不乐几天,从来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跟他叫板。
必定是有人怂恿。
允顺也没想到,他不过随口给陛下出了个主意,竟将自己害到如此地步。他想着陛下终归是陛下,哪能因为罚了一个奴婢就这样受臣子的气。不过是想稍稍给顾云修几分脸色看,不曾想竟惹得他这般动怒。
允顺心里生出无限的悔意。他嗅着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再也顾不得其他,疼的嚎啕大哭起来。
虞微听着身后允顺的哭声,偏过头想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一截雪色的衣摆先一步挡在了眼前,虞微的视线里瞬间只剩下雪白。
“别看。”顾云修说。
他今日穿的是与那晚截然不同的衣衫。柔软的绸缎是如雪一样的颜色,腰间系着一条浅碧的绦带。白与碧相称,虞微脑海中慢慢浮现出那晚他立在雪地里弯下腰去捡玉珠的情景。
她沉默地垂下眼睛,不再去看允顺。在她视线看不到的地方,顾云修望着允顺脸上烙出的可怖伤痕,笑意森然。
他慢悠悠地说:“吩咐人给陛下送回去。就当是我的回礼。”
墨珏立刻喊了两个侍卫进来,让他们将捂着脸嚎哭的允顺拉了出去。
屋子里到处散着皮肉烧焦的味道。顾云修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点儿。清新的空气一股脑地涌进来,挟着丝丝寒意。
他转过身望向虞微,虞微低着头不去看他。
良久,顾云修无声地蹙起眉。他拿起桌上的漆木小盒随手扔出窗外,小盒砸在雪人的头上,雪人的鼻子掉在地上散成了沫子。
卧房里的味道终于好闻了一些。顾云修俯身,在虞微面前蹲下来。他长臂绕过虞微纤细的腰,去拾她脊背上沾着的一片宝蓝雀羽。他眼睁睁看着虞微的脊背颤了颤,又重新挺的笔直。
顾云修蹙眉,一声轻叹。窗外麻雀的叽叽喳喳声盖住了他声音里的落寞。顾云修起身,只字未提刚刚发生的事情,淡声吩咐墨珏:“送她回去。”
墨珏将虞微送到流翠阁附近的宫道上,便回了清鹤宫复命。虞微失魂落魄地走过漫长的宫道,踏过一块又一块古老的石砖。她脑海里麻木地想着许多事情,乱糟糟的。她想起允顺将她捉去做人凳时丑恶的笑脸,想起谢岷望着她成为人凳模样时拍手称快的样子。最终这些嘈杂吵闹的情景通通散去,只剩下顾云修低沉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他说:“别看。”
虞微没有看,可耳朵却清晰地听到了。那些可怖的声音如恶鬼狰狞的笑,在她耳旁徘徊,怎么赶也赶不走。如梦魇一般,时刻提醒着她今日的屈辱。
虞微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可她若死了,只会让那些羞辱她的人快活。更何况这世上还有她牵挂的人。
几个妹妹如今是死是活,令虞微日夜忧心。她迫切地想知道她们是不是平安到了江陵,又或是逃去了别处躲着。她总要知道她们都平平安安地活着才能心安。
一阵惊慌的喊声将虞微从冗长的思绪中拉回来。她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一群宫女围在一口枯井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虞微犹豫了一下,朝那口枯井走过去。小宫女带着哭腔的声音细细碎碎地传进虞微的耳朵。
她哭着说:“青莲姐姐死啦。瞧着像是被人丢进枯井里的,已经泡了三天哩!”
*
景明宫里,小皇帝望着被送回来的允顺,脸色惨白。
他背着手反反复复地在屋里踱着步,不停嘟囔:“爱卿是不是生朕的气了?他是不是要告诉母后去了?是了,他定会告诉母后朕不听话。还会把话本子的事情都告诉母后!”
谢岷越想越害怕,抄起桌上的书册重重甩在允顺身上:“都怪你这个狗奴才,净会给朕出馊主意!”
允顺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听着谢岷发火。脸上的疤还在不停地流脓,一股腐臭的味道。连允顺自己都有点儿嫌弃了。
他悄悄用袖子擦了下脸上的脓,听见小皇帝又说:“不行,朕不能让他去母后那儿告状。母后会疼我的是不是?朕才是母后的儿子是不是?若是朕去告诉母后顾云修欺负朕,你说,母后会偏向谁?”
小皇帝踢了允顺一脚。
允顺硬着头皮摆出笑脸来,娴熟地说着奉承话:“太后娘娘自然会向着陛下啦。陛下是太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的,太后娘娘不疼陛下,疼谁呀?”
谢岷听了这话,这才笑了。他并没有管允顺脸上的伤,径自朝门外走去,口中吩咐:“去寿康宫。朕去看看母后!”
眼下已是亥时。皇帝来了的消息传到寿康宫,瑶女官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进去禀了。太后已经歇下,听见谢岷过来,不悦地冷了脸色,吩咐瑶女官为她更衣。
“母后!”谢岷一看见太后就欢欢喜喜地扑了过去,抱着太后不撒手,“儿臣好想母后。”
太后冷着脸任由谢岷抱着。她一向瞧不上这个儿子,软弱昏懦,废物一个。可她没办法,宫里的皇子,除了太子,勉强顶用的也就只谢岷一个了。
这些年,她强忍着对谢岷的厌恶将他抚养长大。她时常想,若是自己能生出一个儿子何至于此。她不止一次在心里骂过淑妃,瞧着聪慧怎得就生出这样一个蠢货来。
谢岷抱够了,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他小心翼翼地去瞧太后的脸色,委委屈屈地说:“儿臣被帝师罚了三日禁足,这几日都憋坏了。”
太后自然听说了皇帝被禁足的消息。这样的小事她本懒得去管,没想到谢岷竟会登门告状。
她心底对谢岷的厌恶又添了几分。
谢岷还在可怜巴巴地诉苦:“儿臣不过是打了一个婢女,谁知道帝师竟生了好大的气!为着一个宫婢便罚了儿臣三日禁足,母后,帝师这回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着太后的神色。
太后不置可否,脸上神色淡淡。她随手拿了一粒宫女奉上的葡萄来吃,随口说:“上次你将火气撒到皇后的侍女身上,将绿娆打成了残废。绿娆是皇后从娘家带进宫来的,你把人打成那个样子。这次又打了哪个?”
谢岷绞着手指,嗫嚅道:“母后记得的,是原先虞尚书的女儿,叫虞微。儿臣那日瞧见她,不由想起了些往事,一时失态才打了她。儿臣不是故意的!可帝师偏偏为着那个贱婢罚了儿臣!上次儿臣打绿娆时,他都不曾这样罚过儿臣!”
太后慢慢吃着宫女剥好的葡萄,听见虞微的名字,指尖顿了顿。她蹙着眉,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是虞崇的那个女儿?”
谢岷用力点头。
太后靠在软榻上,微闭了眼,去想虞微的样子。那时她还是先帝的蕙妃。先帝爱美人,常常举办宫宴邀城中女眷赴宴。再挑容貌姣好的,封了位分召入宫中。有不少臣子的女儿都被先帝召进了宫中。先帝喜爱容颜妩媚的女子,虞微那副清冷容貌倒是侥幸躲过了一劫。后来听说虞微已许了人家,先帝还曾想下旨赐婚,被虞崇委婉推脱。
她记忆中的虞微,清丽绰约,容貌出尘。
太后慢慢睁开眼睛,眉心微拧若有所思。
一向听说顾云修不喜女色近身,这些日子她想尽办法地往顾云修身边塞女人,都被推了回来。
不知道虞微那张曾令无数长安公子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脸,能不能勾得他半分欢心?
思及此处,太后慢慢笑了起来。她不再理会谢岷,抬手吩咐宫女将人送回景明宫去。再唤来瑶女官,低声吩咐:“明日一早,把虞微带来见哀家。”
第十一章
◎“她有一身亭亭傲骨。”◎
翌日一早,瑶女官亲自去了趟流翠阁。
听得是太后召见,虞微自然不能不去。她匆匆梳洗过,便随瑶女官往寿康宫去。
寿康宫极尽奢靡,宫中殿宇皆铺满琉璃砖瓦,日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目眩神迷。院中植着好些艳丽的红山茶。虞微穿过山茶簇拥的青石路,绕过九曲回廊,由瑶女官引着,行至太后寝殿前。
瑶女官先进去禀过太后,才将虞微带入寝殿。
寝殿内燃着浓郁的白芷香。不远处的八角玲珑长桌上摆着一只青花梅瓶,插着几枝侍女今早新摘的茶花枝。窗子下摆着一张美人榻,铺着柔软舒适的锦褥,褥子上绣着娇妍的花瓣。太后慵懒地倚在榻上,从旁边小桌上摆着的白瓷碟子里挑青提来吃。
这寝殿内的陈设没有半分太后寝宫应有的庄严沉肃,反而处处透着年轻妃嫔才喜欢的娇娆艳丽。
虞微不敢过多打量,规规矩矩地跪下,向太后行礼:“奴婢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安。”
“起来吧。”
“谢太后。”
虞微起身,垂首侍立,等着太后问话。她用余光悄悄瞥着美人榻上的太后。虽已位极太后,她的容貌却依旧年轻姣好,还是当年姿容绝世的蕙妃娘娘的模样。
太后是先帝召入宫中的第十七批秀女中最年轻的一个。历经了深宫里的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她如今也才不过三十岁而已。
先帝的后宫中曾有过一百七十六位妃嫔。许多年过去,病的病死的死。她费尽心思和那些女人斗,熬死了不少人,也杀过不少人。为了成为最后的赢家,她不惜双手沾满鲜血,踏过无数女人和婴孩的白骨,一步步登上这太后的高位。
此刻太后悠闲地咬着清甜多汁的青提,动作优雅,眉目间难得流露出几分温软的惬意。她习惯性地拿打量以往那些宫妃的眼神打量了一番虞微的容貌。倒果真和那些娇艳妩媚的俗物不同。
都道美人在骨不在皮,虞微便是生就了一副极美的骨相。她的腰肢极瘦,却无半分弱柳扶风之态,只衬得身姿亭亭,出尘绝世。如云端上俯视凡间的仙子,是令无数男儿日思夜想的仙姿佚貌。
太后忽然赞赏地道了句:“不错。”
虞微一头雾水地望着太后。她在心里默默猜测着太后今日召见她的原因,可实在理不出什么头绪。
太后笑了笑,说:“哀家听说前几日皇帝打了你。为着你的事,云修还罚了皇帝自省三日。”
这早已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虞微坦然道:“是。”
“云修以前很少管这些事情。”太后意味深长地说,“皇帝心性尚未成熟,常常欺负宫女。不过是些小事,不值得他挂心的。可这一次他竟罚了皇帝。可见,他看重你。”
虞微惊了一下,心里隐约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她压下心中的忐忑,神色如常,恭谨地说:“太后娘娘说笑了。帝师大人肩负教导陛下之责,自然要对陛下的事情格外上心。”
太后笑而不语,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将碟子里最后一颗青提拿起来吃。她抬手吩咐瑶女官:“再盛一碟来。”
瑶女官捧着白碟躬身退了出去。殿内原本就只瑶女官一人侍奉在侧,她离开之后,便只剩下太后和虞微。
虞微自然明白太后这是要说些旁人不能听的话了。
果然,待瑶女官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太后便收敛起原本慵懒的神色,望向虞微的目光倏然含了几分凌厉。
“哀家一向喜欢有话直说。”她仍旧笑着,眼尾轻轻上挑,带出钩子一般锋利的艳,“你入宫也有些时日了。哀家送你去云修身边,如何?”
她所说的将虞微送去顾云修身边,自然不是要虞微去做他的侍婢这样简单。她要的,是让虞微替她监视顾云修的一举一动,让这把她亲手磨出来的利刃,刀柄永远在她的手中。
诚然,顾云修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太后所赐。她赐他功名,赐他富贵荣华,赐他无上权力。不过是看中他孑然一身背后无所倚仗,这样干净的人,用起来才放心顺手。但笼中鸟尚且憧憬笼外旷阔无垠的天地,更何况是顾云修这样一只羽翼日渐丰满的鹰。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留在顾云修身边,时时刻刻地监视他。
“奴婢愚钝,恐难当此大任。”虞微婉言拒绝,“奴婢只想好好在流翠阁做事,并无其他想法。”
太后似乎是早就料到她会拒绝,一点儿也不恼。她淡淡笑着,温声说:“你不必担心。你既是哀家送进去的,哀家必定好好地保着你。好处自然也少不了你的。”
太后所说的好处,无非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都是身份低微的宫女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可虞微是见惯了荣华富贵的人。金枝玉叶的尚书府嫡小姐,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如今跌落云端沦为奴婢,反倒让虞微对那些身外之物看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