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白雪知——见涸生【完结】
时间:2023-05-10 14:47:21

  她只好轻轻地应一声:“懂了。”
  “回去收拾东西。一会儿让墨珏去接你。”顾云修的视线在她披着的大氅上停留了片刻,“这件大氅,送你了。”
  *
  虞微抱着那件珍贵的白狐皮大氅,在流翠阁门前踌躇了一会儿,才迈步走进去。
  顾云修将大氅赏给了她,可是她怎么敢穿。一个低贱的宫婢若穿着那样名贵的衣裳走在宫道上,不知要被多少人在背后嚼舌根。甚至会有女官将她拉走盘问那衣裳的来历。
  虞微出了清鹤宫的门便将大氅脱下来抱在怀里。可这样大的物件终究是藏不住的。她刚踏进流翠阁的门,正在院子里浆洗衣裳的几个宫女立刻朝她望过来。
  “哟,这不是虞姐姐吗?”枝欢酸溜溜地盯着她怀里的大氅瞧,语调阴阳怪气,“又从哪儿得了好东西呀?虞姐姐可真是好本事。也不知背着姐妹们去哪里攀了高枝,如今都不和我们说话啦!”
  “人家背后的主子可厉害的很。”另一个小宫女掩着嘴,音量却拔的老高,“青莲姐姐就是因为她才被弄死的哩!”
  虞微脚步不停,径自越过她们往前走。
  枝欢朝她的背影摆了个鬼脸,倒也没再说什么。她可不想和青莲一样,也做了溺死鬼。
  虞微走进那间小破屋,将她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进那口木箱里。然后她抱着箱子坐在石阶上,神思恍惚地想着一些凌乱的事情。
  直到墨珏走过来,弯腰去拿她怀里的木箱:“走吧,帝师大人让我来接你。”
  虞微跟在墨珏身后,顺着流翠阁中那条细长的石子路往外走。路过之处,宫女们好奇的目光频频望过来。很快有人认出了墨珏,那些看热闹的视线便都默默收了回去。
  墨珏提着虞微的箱子步履飞快地走在前头。这还是虞微头一次和他靠的这样近。每每听见墨珏这个名字,她总会想起明熙殿上他提着染血布袋步入殿中的情景。
  虞微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和墨珏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到了清鹤宫,墨珏先带虞微去过她的住处,然后才带着她去见顾云修。
  临近晌午,日头高悬。冬日里的太阳并无暖意,寒风过梅梢,卷起沉积的雪沫。这会儿顾云修并不在卧房中,而是在书房。书房门口值守的侍卫对墨珏恭恭敬敬行过礼,低声说:“大人在里头见客呢。”
  书房的门未关,只一道厚厚的锦帘悬着,勉强挡了些外头的寒气。屋内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侍卫悄声对墨珏说:“赵家公子在里头。”
  这间书房并不大,屋内陈设也简单朴素。三面贴墙摆着书架,皆摆满了厚厚的书卷。赵桓站在中间,背上冷汗涔涔。被满屋书卷气包裹着,他心中却忐忑难安,仿佛下一秒那些书册便会变作杀人的刀刃冲向他一般。
  顾云修正在专注地画一枝红梅。他拿了蘸饱颜料的笔,去填墨色勾勒出的缝隙。
  顾云修不抬头,赵桓也不敢开口,只能胆战心惊地等着。
  良久,顾云修终于搁下笔。他起身,将那张画好的梅摊在窗下的长榻上晾着,才回身看向赵桓。
  “何事?”他神色寡淡,看不出喜怒。
  赵桓连忙上前,将手中捧着的东西递过去。他努力摆出笑脸,僵硬地扯动嘴角:“听闻大人喜欢玉饰。臣的先祖传下来一块极好的玲珑玉,是臣家中传家之宝。臣献与大人。”
  见顾云修不为所动,赵桓匆忙将盒盖打开,送到顾云修眼前。柔软华美的锦缎中包裹着一枚精巧的玉骰。六面的点数用鲜艳的朱砂填饰,嵌在清透的玉中。
  赵家祖上原是开赌坊发家的。这枚玉骰象征着赵家气运,代代相传。若非不得已,赵桓决计不会将这样宝贝的东西献出来。可他听说顾云修对旁人送的礼很是挑剔。若是礼物送的不合心意,不仅事办不成,甚至很有可能会丢了性命。
  赵桓双手捧着盛玉骰的小盒子,恭恭敬敬地垂首站着。半晌,顾云修才掀了掀眼皮,伸手将那枚玉骰拿在掌中,慢悠悠地把玩。
  赵桓胆战心惊地等着他开口。
  顾云修将那枚玉骰放到眼皮子底下细瞧。余光瞥见赵桓惶惶不安的模样,他笑了一声,温和地问:“赵公子这昭武校尉做的可还舒心?”
  昭武校尉乃是武将官职。赵桓自小体弱多病,连弓箭都拉不开,一介文弱书生,竟荒唐地被顾云修派去做了武将。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提反对之言。
  赵桓自然不敢说一句不好,慌忙点头,说着奉承的话:“多谢大人提拔,臣……臣做的很舒心。”
  他咽下一口唾沫,悄悄瞥了一眼顾云修,见他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掌中的玉骰,似乎对他送上的这份礼还算满意。赵桓咬咬牙,颤着声开口:“大人,臣今日来,有一事相求。”
  “说。”
  “家父年事已高,早早便卸了国子监祭酒一职,归家颐养天年。可……可前几日的事情,让家父整日担惊受怕,夜夜梦魇缠身。”
  那一晚,赵家人本好好地在家中睡着,忽听赵穆房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接着整个赵府的人都瞧见了一身黑衣的墨珏。他用雪白的帕子裹起赵穆的断指,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隔了一日,墨珏又来取走了赵穆的另一根手指。
  赵穆自此夜夜不能安枕,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哭嚎着喊来家丁,疯魔一般念叨着有人要取他性命。
  赵桓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出提早准备好的说辞:“当年之事,是家父之错!臣替家父向大人请罪。如今家父已失了两根指头,也算是偿还了当年之罪。臣恳请大人,饶过家父吧!”
  顾云修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赵公子可曾听说过,父债子还?”
  他故意加重了语气,落在最后那四个令赵桓发抖的字眼上。
  赵桓猛地瑟缩了一下,脊背生寒。他目光躲闪,讪笑道:“大人这话是何意……”
  “不够。”顾云修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赵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惊惧地看着他。
  只是取了赵穆两根手指而已,哪里够呢。
  顾云修冷嗤。
  赵穆此人,曾唾弃过他一心仰慕的君子之志,曾将他的尊严踩碎在脚底扔进最肮脏的泥沼。曾在那些穿金戴银的纨绔子弟面前,大笑着说就算他有一身才学也做不得他赵府的门生。
  ——因为他是个从阴沟里爬出来的穷酸鬼。
  这些,赵穆拿什么还呢?
  顾云修啧了一声,转身拉开案几下的暗格。暗格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雕玉工具。他长指拨过一排排尖利的刀头,挑了一只扁口的小刀拿在手里。
  “赵公子。你父亲欠的债,今日你替他还了如何?我保证,他剩下的八根手指会完好无损地陪着他进棺材。”顾云修阴恻恻地笑起来,用雪白的帕子轻轻擦掉刀口上沾着的玉屑。
  赵桓吓破了胆,浑身抖如筛糠。他拼命摇头,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大人……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单薄无力的几个字。一遍又一遍。
  顾云修皱起眉,他最讨厌这些人挣扎求饶的样子。实在太丑陋。他一步步朝跌坐在地的赵桓走去,想象着刀刃割骨破肉的快感,唇角扬起笑来。
  一阵寒风平地而起,卷起门口厚重的锦帘。帘上绣着的鹤随风飘摇,仿佛要飞到天边去。
  虞微纤细的身影立在锦帘外。藕粉的裙摆曳在鞋尖上,如一朵徐徐绽开的荷。她身后是无边雪色,她立在干干净净的世界里,隔一帘与他相望。
  顾云修的脚步倏然顿住。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明熙殿外她见了他手上的血时捂着心口蹙眉的样子。
  楚楚可怜,盈盈欲坠。
  他原该记得,她那样怕血。
  握在掌心里的刃,啪地一声跌在地上。
第十四章
  ◎“不许自称奴婢。”◎
  尖锐的声响回荡在房中。
  赵桓呆呆望着跌在地上的刀刃,脸色惨白如纸。
  顾云修在赵桓面前俯下身,去拿跌在赵桓怀里的锦盒。他将那枚玉骰丢回盒子里,再啪嗒一声合上盒盖。
  赵桓吓得腿都软了。他本就病弱,这会儿受了惊吓,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偏偏这个时候,顾云修不耐烦地开口:“还不走?”
  赵桓如蒙大赦,顾不上发软的腿,连滚带爬地往外逃。他几乎是匍匐着钻过门口的锦帘,才扶着门框踉踉跄跄地起身。他缓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心里生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墨珏惊奇地看着经过身边的赵桓,心想他是走了什么大运,竟能完好无损地走出这间书房。
  他颇为新鲜地啧了一声,很快收回视线,转头朝书房里禀话:“大人,属下将虞姑娘带来了。”
  “进。”
  虞微随墨珏走进书房,规规矩矩地在案几前停了步,等着顾云修吩咐。
  薄薄的日光落在窗棂的缝隙,光影随风轻轻颤动。顾云修立在窗边,弯腰去拿放在长榻上的画。影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上,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再慢慢移到他的脸上。
  顾云修在不甚分明的光影里转身,朝虞微望过来。
  他说:“过来帮我看看这画儿。”
  虞微走过去,低头去看他铺在案几上的画。画上只画了一枝红梅。花与枝的轮廓勾勒得十分生动,只是用色上有些寡淡,极浅的红平平铺过,画出来的花了无生机。
  “如何?”顾云修问。
  虞微想了想,如实说道:“勾线极好。只是浓淡变化稍稍欠些火候。”
  顾云修便拿起蘸了颜料的笔递给她:“你来画。”
  墨珏站在一旁,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自打他跟着顾云修做事起,还从来没见过谁敢对顾云修的字画指指点点。就算顾云修的纸上什么都没画,那些人也会卑躬屈膝地说上好些夸奖奉承的话。
  他不由得换了一副神情,重新打量起虞微来。
  虞微硬着头皮接过顾云修手中的笔,在案几前跪坐下来。她努力稳住心神,不去想旁的事情,坠着朱红的笔尖稳稳落在纸面,覆过顾云修铺过的那一层浅红。
  寥寥几笔,纸上的梅花倏然间便有了生机。或浓或淡,或重或轻。虞微笔尖流过之处,梅花悄悄绽开,肆意怒放。
  她垂眸认真寻着落笔之处,顾云修负手立在她身侧,望着那画上的梅是如何一瓣一瓣在她笔下活了起来。
  冷寂昏黄的光线顺着窗棱折进屋内,在虞微白皙的脸颊上绞出斑驳的影。于是顾云修便清晰地看见,她一直清冷淡漠的眉眼,是如何在光下一点点绽开温软的娇艳,如她笔下的梅花一般有了动人的生机。
  顾云修的唇角,也情不自禁地浮起一点笑意。
  墨珏盯着他脸上那丝极浅的笑,惊得呆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是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连忙捂住嘴,无声地退了出去。
  虞微此刻正专心致志地作画,过分的专注令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直到顾云修冰冷的指覆上她的手背,她惊的抖了一下,手里的笔歪了歪,一笔浓艳的红落在纸上留白之处。
  虞微眨了眨眼,心疼极了。
  顾云修抓起她细瘦的手腕,拧着眉去看她手背上那些红肿可怖的冻疮。虞微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想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可顾云修的力气实在太大,她根本动弹不得。
  顾云修阴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怎么弄的?”
  虞微曾有那样一双漂亮的手,手指白净秀美,如整齐剥开的葱根。她的手,能画出这天底下最好看的画来。
  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虞微挣脱不得,只能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奴婢被抓回宫时,曾被罚去浣衣局待过。”
  虞微从记事起,便极看重她的这双手。她不喜胭脂水粉,不喜步摇珠钗,独独对这双手,花了十二分的心思。不仅用各种名贵的香膏养着护着,就连平日净手的水,都是上好的玫瑰花汁。
  这样娇贵细嫩的手,进了浣衣局,冷水泡上几个时辰,自然是要冻坏的。
  顾云修心里清楚浣衣局是个什么地方。那里的宫女,大多都是犯了错扔进去受罚的。他冷着脸盯着那片冻疮看了许久,才松开手,走到案几后的木架前,从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找出一瓶软膏。
  “手。”顾云修头也不抬,用力拔开小瓶子的软木塞。
  虞微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
  顾云修的视线沉沉地扫过来。虞微下意识地垂下眼睛,仍旧没有动作,小声地说:“一点小伤,不劳大人挂心。”
  虞微那点婉转拒绝的小心思,全被顾云修看在眼里。他嘁了一声,拉开案几下的抽屉,拿出一条绣着绿萼梅的绢帕。这帕子原是他用作擦玉的。他把帕子丢到虞微面前,冷着声音再重复一遍:“手。”
  虞微知道他的耐心向来不多,只好勉强把手搭在那方素净的帕子上,低声道谢:“奴婢多谢帝师大人。”
  顾云修一只手隔着帕子握住虞微的手腕,另一只手将瓶中的软膏挤在指腹上,再往虞微的手背上轻轻擦抹。细微的痛感从红肿处传来,虞微咬紧了唇,努力忍着。她心想总得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于是视线不知不觉便落到了顾云修为她抹药的手上。
  他的手指修长,指骨分明,如颀长隽秀的竹。只是看上几眼,便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和她如今这双红肿溃烂的手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虞微正心神不宁地盯着顾云修的手瞧,忽听他冷不防地开口:“清鹤宫东边有一间小厢房。那里不能进。”
  虞微愣愣地抬起头,眸中浮现出些许无措。她不太明白顾云修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默了默,顾云修又说:“其余的房间,你都可以随意进出。包括卧房和书房。平日里杂事有墨珏处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晌午会在卧房睡半个时辰。晚上子时一刻要歇下。除此之外,有事情都可来寻我。还有一点,宫中是非多,不可和其他宫里的人有沾染。”
  顾云修一边涂药,一边慢条斯理地对虞微说着他的作息喜好,哪些是他许的,哪些是他不许的。虞微慢慢明白过来,往后她就要和顾云修同住一方屋檐下,他自是要约法三章的。
  她默默地点了下头,说:“奴婢记下了。”
  “还有一条。往后在我面前,不许自称奴婢。”顾云修涂完了药,将装药的小瓶收起来,视线慢悠悠地扫过虞微的脸,“记住了?”
  每次听见奴婢二字从虞微口中说出来,他都心烦得想杀个人发泄。
  “……我记下了。”
  自称奴婢惯了,虞微有些不适应,答话的声音小小的。
  “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回去歇着吧。”
  顾云修拿起案几上的宣纸,走到窗边去。虞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口,他举起宣纸,让柔黄的光透过纸背,错落地映进花瓣的缝隙里。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