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顾云修眸色一凝,将帕子直接扔给她。
她低下头默默用帕子擦着脸。
顾云修走到一旁去,把手浸在盛着冷水的盆里,仔细地净手。他背对着虞微说:“往后若再有人欺负你,你欺负回去便是。”
虞微没作声,她想起方才郑秀秀嚣张跋扈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心。顾云修如今权势虽盛,到底是臣。他今日动了皇后身边的人,会不会有麻烦?
虞微犹豫地抿起唇,心里默默思量着。她只是一个奴婢,这些事不是她该担忧的。可是……
半晌,虞微终究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询问:“今日的事,大人……会有麻烦吗?”
“麻烦?”顾云修转过头,漆眸里沁着凉薄的寒意,他笑了声,再慢悠悠地重复一遍,“什么麻烦?”
“采棠毕竟是皇后的人……”虞微的声音越来越小。
顾云修正用冷水反反复复地擦洗那根沾了药末的手指,闻言,他微微侧首,眼尾懒散地勾出几分戏谑的笑意来:“你担心我?”
虞微慌乱地摇头,迅速低下头去。她很快开始后悔,她明明不是多话的人。
顾云修慢条斯理地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了棉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他走回案几前,借着雁铜灯炽黄的光,瞧见那根手指因太过用力的擦洗已经泛了红。指尖处,还余着一点残留的湿润。
顾云修俯身,抽走虞微手心里的帕子,去擦湿漉漉的指尖。
虞微惊愕地看向他。那是,那是她方才擦脸的帕子,他竟……
顾云修若无其事地将帕子折了折,随手扔回桌上。他转身,抬步往外走,“随我去书房。”
书房四角都立着高高的烛架。烛火流溢,满屋昏黄。顾云修在案几后坐下,提笔去抄纸上未抄完的经。砚台里的墨已干了大半,他偏过头,对虞微说:“研墨。”
虞微赶忙在他身侧跪坐下来,拿起一块墨石默默地研磨。她一边研墨,一边忍不住悄悄去瞧顾云修写的字。
他抄的是一卷地藏经。
地藏经常作超度亡灵之用,顾云修抄这个做什么?
虞微想的出神,不知不觉研出的墨汁已将浅浅的一口砚盛满。顾云修笔尖顿了顿,他用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虞微的手:“够了。”
虞微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赶紧将墨石收起来。
顾云修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湘妃斑竹笔,递到她面前:“你来帮我一起抄。”
说着,他便往一侧挪了挪,给虞微腾出些位置来。
虞微犹犹豫豫地接过他递来的笔,为难地咬着唇。这张案几虽大,可是若两个人一同写字,难免有些拥挤。
虞微小心地提起裙摆在顾云修身侧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努力不碰到他的胳膊。望见顾云修专注的模样,她忍不住问:“大人为何要抄地藏经?”
“烧给我父母。”
顾云修将抄完的纸折起来,又铺了一卷新纸来写。他的语气平平淡淡,没什么情绪。
虞微心里却是惊骇万分。
他的父母……不在了?
顾云修求到虞府的时候,正是虞家风雨飘摇之时。虞崇无心管旁人的闲事,是虞微心中不忍,悄悄托了关系去查。
顾云修的双亲在城郊的一户人家宅中做厨子。那户人家规矩森严,他的父母每月只能归家一次,每次归家,必定会从城中带回好些他喜爱的书册话本。可那一月,他等了许久也不见父母回来。
他等啊等,终于等不下去了。
他一路打听着进了长安城,直奔衙门而去。可长安令说长安出了一件大事,事关皇家命数。像他这样双亲失踪的小案子,哪里有闲心去管。
顾云修无法,只得咬咬牙,求到了刑部尚书虞崇府上。
虞微幼时的手帕交王婧胭的哥哥是宫中掌管天牢的一个小官儿。他早年间曾在衙门做事,和长安令关系十分密切。在衙门里也能说得上话。他悄悄递了消息,说顾云修的父母被关在城西地牢里。至于其中缘由,他也无从得知。
城西地牢里关押的,大多都是些家族落败后走上不归路的落魄公子。抑或是昔日的千金美人。据说先帝极喜欢拿这些人取乐。先帝身边有不少太监和侍女都是从城西地牢里拎出来的。
虞微想不通顾云修的父母只是一介布衣百姓,为何会被关到那个地方去。可她又听说皇帝从不会杀地牢里的人,才稍稍放下心来。
虞微握笔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未能落笔。她在想他的父母会不会是在狱中病死的?听说地牢里阴暗潮湿,常年有老鼠虫蚁。染上时疫更是常有的事。
“又走神?”
顾云修的笔杆敲过来,这一次是敲在她的头上。
虞微慌忙敛了心绪,不再想这些难过的事情,挽起袖口认认真真去抄经书。
她写了半页,停下来歇一歇,转头望见顾云修已经写完了两张长宣。他惯写一手潇洒凌厉的行草,矫若惊龙,力透纸背,落笔便生锦绣云烟。她却爱写簪花小楷,娟秀细腻,一弯一折尽是婉转柔思。
这时候,顾云修突然放下笔,朝虞微望过来,看向她刚刚写好的那几行经。虞微连忙收回视线,提笔去蘸墨,想要继续抄写。
顾云修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倾身,右手极其自然地覆上虞微的手背。他握住虞微的手,慢条斯理地接着她没抄完的那一行继续抄写。
虞微的手生的娇小,轻易便被他整个包在掌心。她颤了颤,脊背紧绷,握笔的手不知所措地僵着。
顾云修身上冷冽的松针香漫过来,她鼻息间全是凉薄的气息。他的手也凉,冷意落在虞微的肌肤上,如同覆着薄薄的冰。
“大人……”虞微小声地挣扎。
她藕粉的裙摆曳地,铺在雪白的绒毯上。裙摆下的腿和臀紧张地并在一起。顾云修的另一只手压在她腿侧堆叠的裙摆上,闲闲地捏起来一寸把玩。他慢悠悠地写着繁复冗长的经文,口中嫌弃道:“你的字太丑了。”
第十七章
◎“吓哭了?”◎
她的字……丑?
虞微眨了眨眼,有些委屈。
以前只有冯巳说她字丑,那也不过是一时的玩笑话而已。她自小师从书法名家习字,写得一手人人称赞的簪花小楷。顾云修也曾夸过她的字的。
他如今这样说,分明是在拿她寻开心!
虞微抿起唇,没有作声。顾云修扶着她手中笔杆,继续慢悠悠地抄着经。笔尖时停时走,与他脸上神情一般心不在焉。
写了几个字后,顾云修偏过头,去看虞微的脸。她眸中分明有愠色,却不敢显露,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他从未见过虞微这般神情,不由停了笔,细细端详起来。
好玩儿。
顾云修勾起唇角,散漫地笑了一声。
他低沉喑哑的笑声贴着耳畔,仿佛不小心碰到的古琴弦一般,震颤着荡开缠绵的余音。虞微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她迅速别开头,膝盖往旁边挪去,想离顾云修远一点儿。可她并没有注意到顾云修的手正压在她身侧裙摆上。才挪了一步,她的腰便撞上了顾云修的手臂。
下一瞬,男人结实的胳膊稳稳地扶住虞微的腰,没有让她被压着的裙摆绊倒。
虞微的脸更热了。在闺阁中养了十几年,她从未和男子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隔着薄薄几层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顾云修手臂的温度。顾云修绯色的衣袖拂在她藕粉的裙上,两色裙裳乱糟糟地搅在一处。
虞微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越来越快的心跳。顾云修看着她慌张脸红的模样,懒懒地松开手,说:“躲什么?我又不吃人。”
说罢,顾云修便挪回原位,和她隔了些距离,没再扰她。
虞微悄悄松了口气,低着头继续抄经。两个人不知不觉抄到深夜。容楚叩了几下门,悄声进来,询问顾云修要不要吃宵夜。
“不必了。”顾云修停下笔,看了虞微一眼,“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虞微忙应了声是,她将写满经文的宣纸整整齐齐地理好摆在一旁,起身告退。
夜色幽深,清鹤宫中四处都悬着照明的灯笼。虞微借着灯笼的光亮,沿着小路往回走。她的住处离顾云修的书房不远,转过几条小路便到了。
这个时辰,除了夜里的当值的侍卫,清鹤宫中的下人都已睡下,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忽然,前方昏暗的光线里闪过一道不甚明晰的影子。
虞微脚步一顿,狐疑地朝院墙的方向望了一眼。犹豫半晌,她从路边的矮柱上取下一盏灯笼,小心翼翼地往院墙边走去。
待走近了些,她终于看清了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不由小声惊呼:“吴全?你怎么来这儿了?”
“这不是有要紧事告诉你么。”吴全瞧着四周无人,将虞微拉到一旁,低声说,“你妹妹的下落,我已托人打听到了。”
虞微愣了下,急急追问:“真的?”
吴全在宫门处当值,他关系多,时常能寻得些出宫替贵人办事的好机会。因他在宫外来往方便,虞微便悄悄求了他,帮着寻找几个妹妹的下落。
自那日听了太后所言,虞微便日夜忧心着妹妹们的安危。她知道太后和小皇帝的手段,人既已进了长安城,便是天子脚下,再难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一旦被抓住押回宫中……
虞微不敢想。
当初她被抓回来时,先是被扔进刑狱司打了个半死,然后又被丢去浣衣局受了好些日子的苦。几个妹妹都是自小娇贵着长大的。怎么能受得了那样的屈辱和苦楚?
“我的消息还能有假?自然是真的。”吴全的语气有了几分不耐。
“那……她们如今在何处?”虞微满眼希冀,迫不及待地等着吴全开口。
“急什么。”吴全不紧不慢地开口,“为了给你办事,可费了我不少心思。上次你给的那些银钱哪里够使。再给我十两银子,我就告诉你。”
虞微皱起眉,“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
“那会儿我也不知道这事这么难办啊。我这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帮你!十两银子算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几个妹妹如今在哪儿吗?”吴全的语调懒洋洋的。
指甲嵌进掌心,虞微默默垂着眼,心中犯了难。
流翠阁的月例少的可怜,上回给吴全的那三两银子还是她偷偷向素婉借的。素婉的对食太监在小皇帝面前很是得力,经常给素婉送银子。素婉待她是不错,可她也不能再厚着脸皮问人家借银子了。
十两银子……她要怎样才能弄到十两银子呢?
虞微正想的出神,吴全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
“没有银子也不妨事。”他弯腰凑近,笑嘻嘻地,“把我伺候高兴了也成。”
吴全早就臆想过虞微宽衣解带跪在榻边伺候他的模样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她在宫外找人。这样出尘绝俗的美人谁不想要?更何况,听说虞微从前是尚书府的小姐。金山银山里供养出来的娇贵人儿,自然该是身娇体软,连头发丝都是香喷喷的,宫里那些粗使的宫婢哪能比得了?
吴全常年酗酒,身上总带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虞微皱起眉,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掩着唇往后退了一步。她加重了语气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敢嫌弃爷?”
见虞微一脸嫌弃地往后躲,吴全怒不可遏,一把抓住虞微的胳膊,“爷让你伺候,是抬举你!你别不识好歹!求爷办事的人多着呢。要不是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你以为爷愿意帮你?”
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轻易便将虞微推到墙边,两只手大力撕扯起虞微的衣衫。
虞微拼命挡住吴全的手,奈何女子力气本就弱,根本阻止不了他。一截藕粉的袖口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如一捧凋零的桃花瓣。虞微的嘴被捂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急得沁出了眼泪,双腿奋力蹬着,喉咙里发出呜咽似的挣扎声。
绝望中,她听见了顾云修含怒的声音。
“放手。”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戾气,如同煞神一般,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听着格外瘆人。吴全闻声,还未见其人便已吓破了胆,慌忙松开手。待看清来人,他顿时傻了眼,慌慌张张地开口:“帝……帝师大人!”
虞微沿着墙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捂着心口不停咳嗽起来。她的衣裳上沾满了吴全身上的臭味,令她一阵阵地恶心干呕。衣袖断了一截,虞微白皙的手腕裸.露在寒风中,微微发颤。她勉强抬起苍白的小脸,正对上顾云修那双戾气深重的眸子。
顾云修立在夜色里,墨珏站在一旁为他提灯。只是那灯盏的亮光没有一分一毫染进他的眸底。他眼底是可怖的怒意,铺天盖地。那是虞微从未见过的可怕模样。
虞微慢慢攥紧衣摆,心底生出恐惧来。这种恐惧,比那日在殿中看见那个可怖的人头时还要深上几分。
她眼看着墨珏将吴全压在地上,眼看着顾云修朝她走来。他在她身侧停下,俯身拾起那片扯断的衣袖。
布片轻薄,被顾云修修长的指握着,仿佛风一吹便要飘走。
他慢慢将那片藕粉的布缠绕在指上,在虞微面前蹲下。他伸手摸了摸她冰冷苍白的小脸,粗糙的布料贴着她的肌肤摩挲,一下又一下。
“和你说过规矩的。”顾云修沉声,“不许和其他宫里的人有沾染。”
虞微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那日顾云修确实对她讲过这条规矩。她不安地咬紧了唇,半晌才局促地抬起眼睛,小声说:“奴婢知错,请大人责罚。”
顾云修望着她露在寒风中的纤白手腕,没再说话。他解了外裳,披在虞微身上。绯色的衣带垂落下来,软软地荡在胸前。凛冽的松针香裹住虞微的身体。她小心翼翼地望向顾云修,却被布片蒙了眼睛。
视线模糊起来,虞微什么也看不清了。她不安地坐直了身体,顾云修的手贴着她耳廓擦过,干净利落地将那截藕粉的布片在她脑后系好。他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低声:“不用看。”
“大人……”
虞微陷在朦胧的黑暗里,如同一个瞎子。她只能听见周围呼啸的风声,树枝晃动的声响,还有顾云修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害怕极了,紧紧靠着墙根,一动不敢动。
“大人饶命!我不是故意私闯清鹤宫的!我是……我是有要紧事。求大人饶了我这一回吧!”吴全苦苦求饶的声音传进虞微的耳中。
“大人,在他身上搜到了这些东西。”是墨珏的声音。
紧接着,她听见了玉石碰撞的悦耳声响。
吴全来时是从东院墙翻进来的。他路过书房,见里头灯已熄灭,想着这个时辰应该不会有人来书房,便悄悄潜了进去,顺手偷了好些东西。那些东西大多是从案几下的抽屉里翻出来的大块玉石,都是些未经雕琢的好石头。
顾云修厌恶地看了那些石头一眼。他抽出包着玉石的绢帕,将那些价值连城的石头随手摔在地上砸碎了。被脏手碰过的玉,已经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