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受惊了。臣让人带您下去歇息。”顾云修抬抬手，立刻有两个宫婢上前扶着平阳往外走。
虞微仍旧站着没动。
顾云修哼笑一声，他缓步走到虞微身边，声线低沉地开口：“二姑娘可是吓傻了？”
虞微转过脸，安静地望着他。
顾云修冷眼睥着她，吩咐：“带二姑娘去偏殿歇息。”
一个小太监上前来，低眉顺眼地引着虞微离开寝殿，把她带到一旁的偏殿去。他奉上茶水，让虞微在此歇息，便退了下去。
景明宫里已然乱作一团。
虞微顺着窗子往外望去，许多宫女和太监行色匆匆地来回奔走，皇帝驾崩的消息不需一刻钟便传遍了皇宫。
她捏着掌心的帕子，心底的不安再次浮上来。
谢岷怎么会暴毙而死？这实在太蹊跷了。不行，她要去找平阳长公主，今日的事绝非偶然……
砰的一声，偏殿的门被人用力推开。
虞微愣了下，刚转过身子，还未看清来人的脸，便被他大力拽了过去粗.暴地抵在墙边。
殿门敞着，初夏燥热的风卷过衣角。
虞微淹进了一个汹涌暴戾的吻中，她从那唇.齿间的梅子清甜里，尝出了这是顾云修的味道。
于是她安静下来，乖乖地任由顾云修折腾。他疯了一般地吻她，直到她的朱唇微微发肿才停下来。
他冷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虞微眨了眨眼，说：“云修，我不是故意的。”
顾云修的脸色这才缓和许多。他关上殿门，将来来往往的嘈杂脚步声挡在外头。他看着虞微的眼睛，低低地说：“我以为阿瑜不要我了。”
“怎么会？”虞微轻轻去勾他的手，把这些日子的事一一说与他听。
顾云修听罢，笑了一声：“所以阿瑜方才是打算毒死皇帝？”
虞微点点头，“可是他没有喝下毒茶就死了。长公主也吓了一跳。”
顾云修把虞微的手指握在掌心，一根根摩挲着。他漫不经心地说：“杀人很脏。我不会让阿瑜做这样肮脏的事情。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服用清章给的药，暴毙是迟早的事。”
虞微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问：“是你让清章做的？”
顾云修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的诏书递到虞微面前。上面一字一句写的清清楚楚，平虞家数年之冤，又赏赐黄金数百两、良田千亩等不计其数的好东西，以作抚恤之用。
虞微看着手中的诏书，有些茫然。那诏书上有谢岷的亲印，自是做不了假的，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谢岷会下的旨意。
她抬起头，不解地望着顾云修。
顾云修慢悠悠道：“小皇帝神志不清，哄他写下这纸诏书再容易不过。如此，虞家便不再背负罪臣之名。”
虞微心头一暖，原来顾云修重用清章是这个缘故，她在他身边这么些日子，竟不知他为她的良苦用心。
只是他与小皇帝毕竟无冤无仇……
虞微默了默，忽然想起那日顾云修说过的话。
“我会让她也尝一尝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滋味。然后，再杀掉她。”
谢岷死了，太后会伤心难过吗？毕竟若没有谢岷，她也坐不上这太后之位。
事实上，太后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听闻皇帝驾崩，她立刻赶来，听允年禀了当时的情景，便派人去叫平阳长公主和虞微过来问话。
虞微和平阳皆说皇帝突然暴毙而亡，毫无征兆。当时那个碎掉的茶盏和洒在地上的茶水早已被顾云修处理得干干净净，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太后问了半天，什么都没问出来，只得让她们回公主府去，又把顾云修叫来，商议皇帝丧仪的事情。
虞微出了景明宫，远远看见了何湛。他站在宫道旁一株浓荫如盖的梧桐下，似乎正在等什么人。虞微犹豫了一下，转身对平阳说：“母亲先回去吧。”
平阳看了何湛一眼，什么都没说，温和地拍了拍虞微的肩膀，便随侍女离开了。
虞微这才朝何湛走过去。
“听说陛下驾崩，留下遗诏为虞家洗清罪名。虞家女眷也可回虞府居住。”何湛安静地看着她。
虞微点了点头。
何湛握了握拳，鼓足勇气开口：“阿瑜，和我回江陵去吧。”
“何湛，我说过的。我不会和你回江陵。”虞微微笑着说，“我已经有了牵挂之人。我们原本就没有缘分的。”
何湛沉默了。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一次次徒劳地反复，他终是再没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只小木盒递给虞微。
虞微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木盒里躺着一枚莹润的白珍珠。
虞微怔了怔。她想起十六岁那年随母亲回江陵探望外祖父，她贪看江陵山水，带着司琴去江上乘船。
何湛一直陪着她。
江山风大，她倚在船头，何湛走过来，弯腰为她披上一件披风。
摇摇晃晃的小船头，她耳坠上的珍珠掉了下来，在木板上骨碌碌地滚着，不知滚去了哪里。
何湛望着她，慢慢展颜笑了。这是虞微第一次见到何湛笑。他用平静而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虞姑娘丢的珠子，我找着了。”
他深深望了虞微一眼，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
何湛走在随风轻晃的树影下，脑中想着的是十三岁那年在何府后院遇见的那个小姑娘。隔着细柳绿枝，她站在那里，明艳如春天，他只是看了她一眼，整个春天就都撞进了他的眼底。
可惜，他终究没敢对那个姑娘言明他的心意。
迈出宫门的那一刻，何湛意识到，余生光阴数十载，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春天了。
第六十一章
◎“停在她的腰间。”◎
皇帝的丧仪过后, 长安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虞微这几日仍借住在公主府。虞府那边虽说已经收拾妥当，但王婧胭执意要留她多住些日子。平阳长公主待她极好，也一直劝她再住几日, 说等她们回了襄邑, 再搬回虞府住也不迟。
这些日子，虞微还是以永安侯府二姑娘的身份出入宫中。她想着, 这个身份眼下比虞家嫡小姐的身份更方便些。或许，还能帮上顾云修什么，。
这一日, 宫里突然来了人，传了太后懿旨说太后要见二姑娘。虞微收拾了一番, 便随传话的太监入宫去了。
皇帝崩逝，本该国丧三年, 可寿康宫里还是一如往昔的奢华艳丽。
太后正倚在美人榻上由宫女侍奉着吃荔枝。
她拈起一颗汁水丰盈的荔枝放入口中, 懒懒地瞥了虞微一眼, 说：“不必行礼, 坐吧。”
虞微在瑶女官搬来的锦墩上坐下，不慌不忙地问：“不知太后今日召见臣女所为何事。”
太后笑了一声，盯着她的脸意味深长地说：“虞家已然洗清罪名, 你大可堂堂正正地做回你的嫡小姐, 何必还占着这永安侯府二姑娘的身份。”
虞微笑笑, 不慌不忙地说：“臣女听不懂太后的意思。”
太后也不过多言语, 抬手吩咐瑶女官端上一碟剥好的荔枝。她是虞微还是王清清都不要紧，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荔枝太甜，太后皱着眉咳嗽几声, 说：“哀家今日叫你来, 是想告诉你, 哀家不会再盯着虞家那几个姑娘不放。但虞槿确实曾意图毒杀皇帝，若被哀家抓住，要按律法斩首。”
虞微端庄地拈起一枚荔枝尝了尝，对太后微笑：“谢太后赏。这荔枝味道很不错。”
太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时间又有些分不清她究竟是虞微还是王清清。罢了，太后摆摆手，不想去纠缠这些烦心的事情，她又赏了虞微一些荔枝，便让瑶女官带她出去了。
顾云修今日不在宫中，虞微想了想，打算去绮霞宫探望容宜。那日送去的画，不知她可还满意。
到了绮霞宫，阿婵来禀话说太妃娘娘正在后院练剑，不喜旁人打扰，请虞微先去偏殿小坐。
虞微在偏殿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容宜过来，她实在无聊，便起身离开了偏殿，摸索着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白如雾的木欢草开了满院，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正踌躇时，瞧见前头似乎有一处水泉，便想过去小坐一会儿，权当是消消暑气。
虞微没想到谢韫会在那里。
更没想到她会撞破谢韫的秘密。
玉石一层层垒砌，水流倾泻，白色的水花四处迸溅。谢韫浑身湿透地坐在水泉里，将一粒药丸放入口中，然后便闭起眼睛，眉心轻蹙。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睁开眼睛，警惕地瞪着虞微。
虞微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忙说：“我本想去寻你母妃，谁知迷了路，不小心走到这里来了。”
她压下心底巨大的惊骇，慌乱地移开视线，不去看谢韫喉间那处如此明显的男儿特征。
这怎么可能呢？
六公主竟然是男儿身！
虞微心慌意乱，她想一定是谢韫方才服用的药丸，能巧妙地将他外表的男儿特征掩藏起来。这大约是某种雾河族的秘法吧……
哗啦一声，谢韫突然从水泉中站了起来。他一步步朝虞微走来，足底的水渍打湿了木欢草。
“你不该到这里来。”谢韫开口时，已然是男子的声音。
“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虞微想要为自己求情，可一道银白的光从谢韫手中闪过，她便说不出话来了。
她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爬上了她的手腕。
虞微战战兢兢地抬起手，瞥见了一条银白的小蛇。
谢韫面无表情地说：“银蛇与主人心意相通，若你将此事泄露给旁人，我随时可以让它咬死你。”
小小的银蛇缠在她的手腕上，似一只漂亮的银镯。虞微颤抖着点了点头，僵硬地转身往回走。她不想去见容宜了，此刻她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快些回家去。
谢韫望着虞微的背影，眼中涌现出烦躁的神色。
母亲生下他的时候，拼尽全力唤来贴身的侍女，命她去买通当日侍候的太医隐瞒了他的男儿身。母亲知道，在这深宫里，身为皇子必然要遭尽算计，若是身为公主，便会快乐许多。
所以，他每月按时服下雾河族的秘药，用秘法褪去一切男儿特征，以公主的身份小心翼翼地活着。
不仅是为了母亲，更是为了他自己。
只是如今，他心中顾忌的人又多了一个。
若是容宜知道她一直当作亲生女儿照顾的六公主竟是男儿身，她会不会不要他了？
谢韫烦躁地攥紧了拳头。
*
自回到公主府，虞微就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不许任何人进来。
她僵坐在美人榻上，隐隐能感觉到那条银蛇正在她的身上肆无忌惮的游走。她不敢碰它，更不敢叫人来帮忙，她怕万一别人发现了这条蛇，谢韫就会让蛇咬死她。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嫣儿敲了几下门，请她去前厅吃饭。
“我身子有些不适，就不过去了。晚些时候再去向母亲请安。”虞微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
嫣儿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虞微松了口气，拿起手边的凉茶喝了一口。那蛇竟顺着她的袖口爬了出来，小脑袋一伸一伸，吓得虞微急忙放下茶盏不敢再动了。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到了天黑。
忽然，一阵细碎的声响从窗子的方向传来。虞微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一跃而下翻了进来。
她不由惊叫了一声：“云修，你怎么来了？”
“阿瑜不留在宫里陪我，我只好来见阿瑜了。”
顾云修理了理衣衫，走到虞微面前，自然而然地要去抱她。
想起身上的那条小蛇，虞微下意识地往后躲，不想让顾云修碰到她。顾云修的手臂停在半空，他皱了皱眉，察觉到了虞微的不对劲，低声问：“怎么了？”
虞微紧张地咬着唇，若是告诉顾云修毒蛇的事情，他一定会问这条蛇的由来，她又该如何解释？
她犹豫的时候，顾云修已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虞微浑身紧绷，生怕那蛇受了惊会突然窜出来咬人。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打湿了她的鬓发。
顾云修盯着她的眼睛，手慢慢探进她的衣袖。他温声说：“阿瑜，不要怕。有我在。”
顾云修应当是察觉到了她身上似乎有活物。虞微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蛇不在她的手臂上。
顾云修绕到她背后，解开她腰间的系带，脱去她的外衫。夏夜闷热，她只穿一件雪纱里衣坐在那儿，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都是汗。
顾云修的手抚过她的肩，她的背脊，最后停在她的腰间。
虞微一瞬间坐直了身体。
顾云修用力撕开她腰间的薄纱，眼疾手快地捏住那条小蛇，掣出匕首一到将它砍成两半。
虞微整个人软了下去，瘫软在顾云修的怀里。
“没事了。”顾云修抱着她，低声轻哄。
虞微闭着眼睛在顾云修怀里依偎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神来。她喝了一大口凉茶，拿帕子擦了擦汗，把这银蛇的由来一五一十对顾云修说了。
听得谢韫竟是男子，顾云修颇为惊讶。身为皇子，能以女儿身好好地活到今天，实非易事。
“雾河族擅驭毒物，有不少邪祟的秘法。往后你在宫里要多加小心，离谢韫远些。”顾云修叮嘱。
“好。”
*
翌日。
虞微一大早便进宫去寻顾云修。经历了昨晚的事情，她总觉得待在顾云修身边才能安心些。
清鹤宫里，几个小太监干完了活，正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近日宫里的新鲜事。虞微偶然听进去几句，不由一惊。
他们正在议论太后。
皇帝崩逝，膝下无子又无兄弟。太后便提出要做女帝，结果满朝文武无一人支持。有不少老臣见过太后当年争宠的手段，知道她心肠歹毒，拼了命地劝阻。
没想到太后竟然有如此野心，虞微暗暗咂舌，她越过那群闲话的小太监，推开顾云修卧房的门。
顾云修正在听墨珏禀事。见虞微进来，他抬抬手，让虞微到身边坐下，示意墨珏继续说。
“今日早朝，朝臣提议从宗室中挑选一位德行端正的世子来继承皇位。太后不允，执意要亲自理政。”墨珏顿了顿，“大人，已经有好几位老臣来清鹤宫求见，大约都是想和您商议此事。您要见一见他们吗？”
“让他们先回去。”顾云修淡声说。
“是。”
墨珏没再多问，自觉退下去办事。
虞微这时才晃了晃顾云修的胳膊，轻声问：“你……想让太后做女帝吗？”
顾云修慢悠悠地说：“昨日太后召见我，让我帮她把反对她登基的臣子一个不留地处理掉。还答允事成之后，许我摄政王之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