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是秋湖公园的常客,平日与人下棋,周末在相亲角看热闹,因而对许眠的个人情况了如指掌。
他这么一说,胖瘦阿姨都围了过来。
还有许眠本人。
她也很好奇,自己怎么就不符合要求了呢?
大爷慢悠悠地竖起三根手指,有点傲娇,却不卖关子。
“大学集体户,本市没房产,没人接济她。”
别的不多说,最关键的三条一摆出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瘦阿姨摸出老花镜,戴在鼻梁上,这才仔细去看许眠的征婚介绍,不看不知道,一看哇哇叫,“哎呀哎哎,你这是三无产品啊!工作也没有,以后还打算继续画画……”
都说只有女人心疼女人,胖阿姨一瞬间就从敌对变为怜悯。她拍拍许眠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指出一条明路,“你得考点证才行啊!”
何染染背起画板,凑来一只耳朵,“考什么证?”
“这都不懂还来相亲?”瘦阿姨下意识松开许眠的简介,即使没看完,也已经安心了。
世界一向是割裂的,许眠与何染染自认为的行规,晏初水和殷同尘都闻所未闻,同样的,相亲圈的行规,她们也一窍不通。
“教师证、营养师证那些啊。”胖阿姨一边说一边拿自己举例,“我就想找个媳妇是教书的,以后孩子学习就不用愁了。”
“或者医生,儿科医生最好!”瘦阿姨附和道,“但护士不行,工资不高还忙。”
“你家不是闺女吗?”胖阿姨用手肘撞了瘦阿姨一下。
“是啊!可我不是还要替我外甥物色么。”瘦阿姨笑了笑,继而又叹了口气,“我闺女也是个麻烦,一堆七七八八的要求,还非要挑长得好看的。我就和她说,这世上哪有长得好看、条件还好的男人,就算有,你妈妈我也不认识啊。”
说罢,瘦阿姨看了一眼悠闲的大爷,“你儿子快四十了还不结婚,老了怎么办?”
大爷笑笑,重复了一遍,“他老了怎么办?”
“对啊!
“他老了我都死了,操那闲心?”
“……”
大爷和许眠算是老相识,好心劝她:“要我说,你还是去大学里找吧,来这里相亲的都不适合你。”
许眠每周与这些大爷大妈打交道,倒也习惯了他们的说话方式,听起来直接得有些失礼,但说的都是大实话。
然而许眠也有自己的顾虑。
“大学里的人不会立刻和我结婚啊……”
“急着相亲结婚,都是急着要孩子。”胖阿姨摇摇头,“你这么年轻,肯定不急着要孩子,这哪有优势。”
许眠习惯性地啃了啃大拇指,倒是想出了一个绝对优势。
“可是我没有要求啊。”她说。
“哎?”
没等瘦阿姨再次拿起许眠的征婚简介,另有一只手抢先一步,越过她的头顶,直接将那张纸揭了下来。
瘦阿姨仰起脖子向后看,只看到那人有着如纸一样的白皮,下巴的骨骼有些过分分明,似乎在咬牙,再往上的就被那张纸给遮住了。
他一边看,一边念。
“许眠,女,年龄22岁,大学集体户口,本地房产:无,名下车辆:无,存款7800(要交学费)……”
他的声音异常冷冽,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如同一根根冰锥子似的。
末了,他将纸放低两寸,露出深邃而冷漠的眉眼,还有额角微微凸起的青筋。
许眠在这样的注视下,觉得自己像一张被他审视的画。
画得还不是特别好的那种。
又或是小时候被他检查作业,好像是一篇周记小作文,她是这么写的——
今天外公给我买了一个馒头,我问外公馒头是什么做的,外公说馒头是用表子做的。我说,我喜欢馒头,我也喜欢表子。外公说,太好啦,我也喜欢表子。
当时的晏初水如遭雷击。
问:表……子?
许眠跳起来,从他手里抢过作文本,低头一看,一脸无谓的豁达。
说:哦……是麦子,不小心写错了。
晏初水恨不得当场把作文本给烧了。
神特么用表子做的!
多年后的现在也一样如此,她踮起脚尖想去够征婚简介,然而却扑了个空,晏初水把最后一行字也念了出来。
“求偶要求——男?!”
许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
晏初水沉着脸问:“你怎么不要求再低点,人?”
这下许眠有了正当理由反驳他,“因为目前法律还没有开放允许同……”
“等等……”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犯了老毛病,他急忙打住她的话,单手扶额,像是在沉思,却又在喃喃自语,“要控制、要忍耐……”
许眠歪着头从下往上看他,控制什么,忍耐什么?
晏初水突然就换了一张脸。
英俊、儒雅。
还温柔。
“你不是要我帮你介绍结婚对象吗?”他说。
语气柔得像一阵春风。
吹面不寒,清清朗朗的。
许眠一时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只是有点傻掉。
因为温柔的晏初水,像外星人。
他甚至扬起嘴角笑了一下,不是冷笑,不是讥笑,是那种特别真挚,带着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情的笑容。
“和你介绍一下我自己,晏初水,男,年龄28岁,墨韵拍卖行总经理,本地房产:六处,名下车辆:三辆,存款……”
许眠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当下,晏初水眯眼,看得出来,他眼中的许眠是小马宝莉,而许眠眼中的他,是ET。
ET也要征婚,可不是新鲜么!
他定了定气,继续把话说完。
“求偶要求——”
“你。”
第十一章 想都不要想
PART 11
拖你后腿的不一定是猪队友,也可能是曾经傻逼的自己。
——《眠眠细语》
许眠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大约是她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晏初水按惯例来黄家上课,那天好像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晏家的司机也跟着他一道进门,拎了四样节礼要送给黄珣。当时是午后一点,黄珣尚在午睡,而许眠正巧在院子里吃西瓜,一看到司机手中满满四大盒东西,小丫头立刻就跑了过来。
不用问,她也知道里面是好吃的。
因为每逢节日,晏家送来的节礼都很好吃。初水哥哥说过,这是学生送给老师的束脩,因为束脩一定得有肉,所以里面至少有一盒是肉食,无论是肉铺、肉松,还是肉肠,许眠都非常喜欢!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家里也有个女儿,所以对许眠一向亲厚。
“眠眠,黄老师醒了吗?”
许眠摇摇头,顺便把嘴里的西瓜籽吐在手心,她握了满满一小把,看样子是特意攒的。司机不明所以地问:“你怎么把瓜籽吐在手里啊?”
许眠绕着几盒东西转了一圈,解释说:“我和外公打赌,看西瓜籽是单数还是双数,所以我要留着给他起床后看。”
司机明白地点点头,“这样啊,那你慢慢数吧,我们先去客厅等黄老师了。”
原本走在前面的晏初水听到这段对话,反而停住脚步,发出一声轻嗤。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许眠感到困惑。
“初水哥哥,你笑什么?”
十四岁的少年介于儿童与成人之间,有一些睿智,但还有一些幼稚。比如,他觉得许眠在干蠢事,可又会故意让她察觉——他发现了她的蠢。
“没什么。”他说。
语气有点装逼。
不过许眠听不出这种装逼感,而是继续追问:“可是我看见你笑了。”
少年侧目,瞄了她一眼。
小丫头身高不足一米三,而晏初水已经将近一米八了,显著的身高差下,许眠不得不把头高高仰起。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一颗圆脑袋,像个蘑菇似的。
在晏初水眼中,许眠像过很多东西,什么小学鸡啊、小软蛋啊、小萝卜丁啊,总之,没一次像个人。
他挑起眉头,一瞬间的神采飞扬,“我笑黄老师怎么会和你赌这个?无论瓜籽有几个,你都可以随便丢掉一个,怎么赌都是你赢,逗你玩吧。”
非常简单的道理,但对许眠冲击极大。
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刚带上红领巾,成为一名光荣少先队员的时间,她在队旗下宣誓过,少先队员是不可以撒谎的!
小丫头涨红了脸,大声反驳:“我才不会随便丢一个呢!”
晏初水不置可否,用沉默表示——他才不信。
“我就是不会!”
晏初水还是不说话。
眼见两人要吵架,司机连忙劝和,“哎哟、哎哟,怎么还吵起来了?”
许眠委曲巴巴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晏初水,“是初水哥哥不相信人!”
对于她的指控,晏初水并不否认,他甚至是感到骄傲的。不相信人是什么了不得的缺点吗?并不是啊。
相反的,他觉得相信人才是。
见他一脸不知悔改,许眠觉得,初水哥哥不对劲啊!他难道不是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吗?!
“老师说,我们不要相信坏人,但是要相信亲人,相信朋友,相信警察叔叔……”她义正辞严地给他上课。
这下晏初水的神情更不屑了,除了满满的嘲讽,还有一丝诡异的邪恶。
“亲人?”他反问,“要多亲?”
“就是很亲的、很亲的!”
“你有吗?”他问出了一句颇为恶劣的话。
小丫头愣住了。
攥紧的拳头忽地一松,瓜籽掉了一地,她低头看去,五官皱成一团。
晏初水自己也愣住了,像是有情绪一闪而过,他没再继续说话,转身穿过回廊向里走,身后有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想回头,却还是没回。
司机快步跟上他,碎碎念道:“我的小少爷哟,你怎么和眠眠吵架啊,这以后万一……”
晏初水停住脚步,司机一时没刹住,踉跄了两步。
“万一什么?”他皱眉。
司机讪笑了一下,“你想啊,咱们檀城双绝,一是晏家的纸,二是黄家的字,厂长让你来黄家拜师,不就是有两家交好的意思吗?你和眠眠又是青梅竹马……”
晏初水没作声,扭头向后看去。
许眠确实是被他气跑了,不过不是跑去告状,而是跑回去继续吃瓜、继续吐籽。或许是吃得太多,晏初水清楚地看见她停了一下,然后打出一个巨大的饱嗝。
嗝——
就这?就她?
他轻咳一声,喊道:“许眠!”
啃瓜的人抬起脑袋,望了他一眼,小眼神里仍有怨气,但没犹豫太久,还是走了过去。没有任何迂回的遮掩,晏初水直截了当地说:“问你一个问题,你以后会嫁给我吗?”
“???”
以许眠当时的年纪,是不太明白“结婚”、“嫁人”这一类词语的真正含义,只隐隐知道一男一女在一起就是结婚。
“是蛇精和蝎子精那种吗?”她问。
“不是动画片。”
不是动画片,那就是电视剧咯。
“是大玉儿和多尔衮那种吗?”她又问。
“……你每天都在家看什么电视剧?”
许眠吐了吐舌头,谁叫她外婆最近看的电视剧就是《孝庄秘史》呢!她托腮想了一会儿,动画片不行,普通电视剧也不行,那就只能是四大名著了。
“哦……是潘金莲嫁给武大郎那种,对了吧!”
“……”
见他脸色不大好,许眠估计自己又猜错了,垂下脑袋反问他:“那你会让我嫁给你吗?”
她心想:用这么难的问题考她,难道他自己就会?
然而晏初水一秒就回答了。
“不会。”
鬼使神差的,她竟有了一丝不服气,“为什么啊?”
晏初水瞧她不服气,倒也觉得好笑,他稍稍弯腰,凑近她问:“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他清隽的面容近在咫尺,许眠不自觉地红了脸,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脸红。
“好看。”她点头承认。
“那你觉得你长得好看吗?”晏初水再问。
“唔……”许眠想了想,自信满满地说,“外公说我好看。”
“也行吧。”少年露出一种包容的表情,“那你觉得我聪明吗?”
“聪明啊。”她继续点头,每天都会听到外公和外婆夸他,这事还用说?
于是乎,少年两手环臂,低眉俯看她,“那你觉得你自己聪明吗?”
这下许眠凉了。
她甚至不能说,外公说她聪明,因为确实没人这么说过!
“所以我不能嫁给你?”小丫头整理了一番思绪,得出一个结论。
尽管许眠还搞不清楚“嫁不嫁”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被人拒绝,或失去某种资格,还是让她一阵失落。
晏初水耸肩,“难道你想啊?”
许眠抿了抿嘴,抬眼盯着他,少年站在廊下,身姿俊挺,眉目如画,院中雅致的山水只是他身后一抹可有可无的背景,他本身就比那些精心雕琢的雅致更加清高。
所以,她难得聪明了一次。
“我还没有长大,我怎么知道以后想不想嫁给你?”
万一呢,万一以后他还是这么好看,万一以后他还是这么厉害,那想不想的,谁知道呢。
晏初水黑了脸。
“……不许想!”
***
时间一晃而过,许眠望着眼前的人,他比以前更高了,也更加明亮耀眼。他静静地与她对视,目光清和,面带微笑,对她说:“求偶对象——你。”
她脑中的第一反应是,他一个顶级鉴画师、拍卖行老总,青春大好的年纪,不想攀登事业高峰,想结婚?
不对,这话是晏初水之前问她的,她得换一句。
“你是来帮我介绍结婚对象的?”
呃……这句好像也是废话。
不过此刻的晏初水有着极好的耐心,即便她在复述一句废话,他还是会耐心回答:“没错。”
“可是你介绍的是你自己……”
她有点理不出逻辑了。
晏初水弯下身子,突然离她很近。夏日的高温笼罩着一切,而炽热阳光却被他宽阔的身躯遮挡,明暗分割之处,热浪蒸腾,叫人喘不上气。
许眠就在那个边界之中,被什么压住了似的。
心跳、紧张,还有空白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