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唇,稍微用力揉了揉脸。
少年平日里的张狂此时尽数收敛,略带着几分冷冽傲然的眉眼此刻也显露出些许温和之意。
一时间,谁也没开口,厅中安安静静。
巧儿端着茶点过来,自房门前深呼吸两下,迈着大步稳行过来,规矩恭敬着将东西放于桌上,随后很自觉迅速退出房间。
洛书锦瞧见桌上冒着热气的糕点,吞咽了下,刚伸出手要去拿,被云辞突然抬起的手重重拍下手背。
洛书锦吃痛,瞬间收回手。
他挨打的手背于半空中晃了晃,蹙眉道:“云阿辞,你干嘛……”
话未说完,先瞧见云辞美眸微怒望着他的模样。
洛书锦在倏忽一瞬间变脸,笑容自然于面上绽开,继而笑道:“云阿辞,我这刚进城就来看你了,晚饭都没吃,饿着呢,让我先吃两个糕点垫垫肚子呗。”
云辞看着洛书锦,眉角微微上挑了下。
洛书锦朝她眨巴眨巴眼睛,笑容中带着点讨好意味。
云辞轻哼一声,朝他的方向稍稍扬了扬下巴。
洛书锦会意,立刻将装满糕点的盘子挪到自己面前,毫不犹豫伸出手拿起一块糕点。
糕点出炉没多久,有些烫。
他吹了几下,然后丢进嘴里。一番略有挣扎意味的咀嚼后,将糕点咽下。
云辞无奈:“又没人跟你抢,你那么着急干嘛?慢慢吃。”
她拿过茶壶与茶杯,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这也是烫的,等会儿喝。”
洛书锦笑了笑:“我今天跟我娘去城外万福寺祈福,给你求了个平安符。”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递给云辞。
云辞愣了下,伸手接住。锦袋温热,似是被一直被揣在怀里,此前不曾取出。
洛书锦又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咀嚼时,话语有些含糊:“我娘说,这个万福寺可灵了,我们去的时候,那里人特别多,排队都排了好久。”
他笑着:“这个平安符给你,保佑你平安,给你带来好运。”
云辞手指轻按了按锦袋,软绵绵的,里边应是软布,而平安符被裹在其中。
她眨了下眼,眼神随即柔和下来:“谢谢。”
“客气什么?”洛书锦笑着:“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我是你哥嘛。”
“……什么你是我哥?”云辞纠正他的话:“我可比你先出生三天。叫姐。”
“什么?!”洛书锦睁大眼睛:“才三天而已,我才不叫!”
“绝对不叫!”他拍了下桌子,一瞬间激动,又在云辞的注目下,快速将情绪收敛回去。
他端起茶杯,大口吹了几下,然后喝下杯中茶水。
云辞轻摇了下头。
洛书锦这家伙,但凡是他做过的事,大的小的,好的坏的,敢做就敢担,可偏偏不愿意承认自己年纪比她小,她是他姐。
分明是她先出生三日,可他非要当哥哥。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何。
但也不是大事,他愿意嘴硬几句,也就随他去了。
云辞看着手中装有平安符的锦袋,先前郁闷和烦躁的情绪渐渐消失,继而取代的是流露于眼中的浅浅笑意。
洛书锦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看向云辞:“云阿辞,你今日不是要去勤思阁报道么?去了吗?入学了没?”
云辞一愣,脸上刚浮现的笑意瞬间消失。她抿了下唇,摇头:“没有。”
“我父亲和母亲今日都不在城中,我在家里等了一日他们都没回来。临近黄昏时我过去勤思阁,金先生说,我是首次入学,父亲和母亲不在,便不能给我特例入学。”
她挤出个笑容:“只能等明年了。”
洛书锦诧异:“又是明年?你去年也说是明年。”
云辞笑了笑。只是笑容中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无奈和失落。
洛书锦眯了下眼:“又是你那个二娘从中作梗吧?我去帮你把她揍一顿,反正我看她不爽很久了!”
云辞蹙眉:“你别乱来。好歹是长辈。”
洛书锦一脸嫌弃,嘟囔着:“什么长辈啊……”
就孟秋影那个善妒、没事爱找事的样儿,算什么长辈?哪有资格称得上是长辈!
不过云阿辞不让打,那就不打。免得给她惹麻烦。
洛书锦缓了口气,却又忽然握拳砸了下桌面,发出哐啷一声响:“还有勤思阁的规矩也真是的,那老头子古板得很,至今没改,干嘛首次入学时非要有父母陪同才给同意?报道日也就一日,这要是遇着家中父母有事,岂不是要白等一年?”
云辞给自己倒了杯茶,递到嘴边慢悠悠吹着。茶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淡淡水纹。
她道:“这有什么办法?勤思阁是人家祖上创建的,那里的规矩自然是听他们的。”
洛书锦闷哼一声,显然对此不满。
云辞提醒道:“你吃完了东西,赶紧回家,时辰可不早了。”
洛书锦一愣,然后趴在了桌子上,又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话语因而有些含糊:“干嘛……我才来的。”
还不想那么快走呢。
云辞解释:“虽说你我幼时便相识,可我到底是尚未出阁的女子,你这夜间跑来我这里,总归有些不合适。”
“你还在意这个?”
“当然在意。”云辞慢悠悠饮茶:“若是让外人知晓你这般,我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洛书锦撇了撇嘴,闷闷低声嘟囔了两句。
云辞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于是问:“你嘀咕什么呢?”
洛书锦抬起头,一只手撑着脑袋,另只手拿起一块糕点放到嘴里:“没什么。”
然后他把桌上的糕点全部倒入其中一个白碟中:“我都带走。”
他拿着糕点起身,郁闷且不悦的哼了一声:“还有,我本来就是翻你家院墙进来的,没走正门,没人看见我!”
云辞:“……”
她正欲开口,洛书锦端着糕点愤愤然离去,长腿迈出房门,背影随即消失在屋外夜色里。
云辞眨了下眼,抬手按了按眉心,略有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瞥了眼被她方才放在桌上的锦袋,伸手将其拿起。她双手轻轻捧着,大拇指指腹按了按柔软的锦袋布料面,嘴角不自觉扬起些。
她嘴唇微启:“平安符……”
云辞往刚才洛书锦离去的方向看去,眼睛稍稍弯起,笑意悠悠。
也望你平安健康。洛书锦。
云府外。
洛书锦护着手里的糕点,从院墙翻出去,稳稳落地。
在外等候他的两个人一个激灵,迅速起身,又伸手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
一个高个子,身形魁梧,一人身宽能抵两人。他揉了揉眼睛,看起来刚刚是在睡觉,脸上的倦意都还没褪去。他左右活动活动了脖子,回缓些精神。
另外一个稍微矮一些,身形偏瘦,看起来一脸精明模样。他抬手捂嘴打了个哈欠,又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他们一个叫葛大川,一个是孙小捷,都是自小跟在洛书锦身边伺候的人。
虽然是下人,但和洛书锦关系很好,跟兄弟差不太多。
葛大川的声音有些憨憨的:“老大,你见完二小姐啦。”
话音刚落,就看见了洛书锦手里端着的一盘糕点。他愣了下,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盯着糕点看。
洛书锦见他眼馋,就将糕点递过去。
葛大川立刻接过去,顿时喜笑颜开:“谢谢老大。”
孙小捷打量了下洛书锦此刻神情,眯了下眸子:“老大,不顺利么?”
洛书锦抿了下唇,没回答,只说:“你们两个,帮我个忙。”
葛大川嘴里塞着三块糕点,毫不犹豫点头:“没问题,老大,你说。”
孙小捷亦点头:“老大,什么事,你说?”
洛书锦扬了下眉,从葛大川捧着的盘中拿起一块糕点递到嘴里:“你们俩想办法去吓吓云阿辞那个二娘,让她吃点苦头,不过要记得分寸。”
孙小捷和葛大川对视一眼,齐齐点头:“好!”
夜渐深时,孟秋影哄完闹觉的小儿子从他那边回到自己房间,沿路院中石灯倏忽被风灭了两盏。
她心瞬惊,忍不住一哆嗦,略有慌乱意味往四周看去。
身边为她提灯照路的丫鬟提醒:“夫人,只是风而已。”
“……”孟秋影蹙眉:“我当然知道,还用你多嘴!”
丫鬟:“……”
身侧树丛内有窸窸窣窣响声,起初弱,后边响。似随着孟秋影的步子一直跟随。
孟秋影忍不住往那边看上两眼,看见的是茂密树丛,还有个从树丛中隐约露出的一个黑色不明物体。
她眯了下眼,仔细去瞧。想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刹那间,说时迟那时快,那类似一大把黑色长发的东西从幽暗树丛内钻出来,猛然朝孟秋影冲去。
而后扑向孟秋影。
她瞬间瞪大眼睛:“啊!!!”
尖锐惊喊声,瞬间划破夜间寂静,响彻庭院。
在院中吹风的云辞似听见什么,不由自主扭头往声音响起方向瞧了眼:
“嗯?”
大半夜的,谁在叫?
第3章
翌日。
晨间熹光自云端缓缓倾落,天色初亮起。沉寂了一夜的府邸终于有了些声息。
云府主人云天义带着女主人季青娘从外回来,府中管家与下人连忙过去迎接。
话未说几句,孟秋影身边的丫鬟着急忙慌跑来。
她扑通一下跪在云天义面前,开口便哭诉:“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二夫人昨夜受到了惊吓,被吓得失了魂,一整夜都没睡好,您快去看看她吧!”
“什么?”云天义下意识开口。
却又在倏忽间愣住,眼神小心着瞥了身边的季青娘一眼。
季青娘的气才消没几个时辰,孟秋影就来这出,她一句话没说,可怒意和不满却已然从眼睛里溢出来,毫不遮掩显露在脸上。
云天义才将她哄回来,不至于让她再被气走。
他犹豫了会儿,大手挥了下:“这算什么事儿?吓着了,就找个大夫过去给她开个安神药,喝了之后好好睡一觉。找我过去,我也帮不上忙啊。”
云天义立刻看向云府管家陈舒:“老陈,快去,给二夫人找个大夫。”
陈舒点头:“是。”
云天义笑望向怒意浮动于脸颊上的季青娘,伸出手要给她按肩膀:“夫人,你别……”
还没等他话说完,季青娘便抬手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给拍了下来。
而后大步往前走去。
云天义连忙跟上去:“夫人,夫人!你别生气啊!”
另一边,云辞得知父亲母亲回来,赶紧洗漱更衣,匆匆过去。
只不过尚未看见他们人,却先听见了从屋子里传来的争执声。
或者说,是母亲在骂父亲,父亲在低声讨好着。但大概是被气得不轻,母亲并未被父亲的三言两语给哄劝好,仍在生气。
这种情况,云辞不好进去,就在院中等候。
直至父亲将母亲哄好,屋内怒吼声停歇。
云辞定了定神,深呼吸两次后,鼓起勇气走向房间。刚到门口,房门就打开了,云天义出现在云辞眼前。
云辞一惊,下意识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喊了句:“父亲。”
云天义点头应了一声“嗯”,而后便要走。
云辞见状,连忙喊住他:“父亲。”
她大步迈下台阶行至云天义身前。云天义望着她:“你还有别的事吗?”
云辞抿了抿唇,胸膛中心脏紧张乱跳着。她呼出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父亲,昨日勤思阁报道,您和母亲都没在,我……”
“勤思阁啊,”云天义打断她的话:“那个没去成就算了。你要是想念书,我请个教书先生来家里教你。”
而后他又补充道:“顺便还能教教你弟弟妹妹,你也能帮忙看着他们。就在家里念书,也无需你早起,家里做的饭菜也都是你喜欢的,各方面而言都方便。何苦非要去那勤思阁?”
“那勤思阁男女混学,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去那种地方念书不太妥当。还是在家中学比较好,我可以帮你找城中有名的教书先生来教你。”
云辞蹙起眉头:“可是父亲,您之前……”
“好了好了,”云天义再次打断她的话:“这事就这样。我还有别的事情,你去陪你母亲说说话吧,给她按按肩捶捶背什么的,让她别总是动气,对身体不好。”
云辞看着云天义,蹙起的眉头并未舒缓,眼中闪烁着些许情绪。
云天义也看着云辞,他伸手在云辞头上轻拍了下:“阿辞,听话,去见你母亲,我还有事。”
“……”云辞紧抿着唇,随后点头:“是。”
云天义笑了下,继而大步离去。
云辞回头看了眼他疾步离开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晨间风起,裹挟着丝丝凉意吹拂在她身上。她抬起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拨弄到耳后,肩膀稍稍抖了抖。
有一片树叶从枝头脱落,慢悠悠随着凉风落下,于云辞头上打了几个转,又被风往旁边吹开。
最后缓缓落在云辞脚边。
“阿辞!”季青娘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云辞眨了下眼,从郁闷心情中迅速回缓过来,转身快步跑进房间。
季青娘脸上怒意尚未完全褪去,气呼呼的坐在梳妆台前。她朝云辞示意了下,云辞会意,连忙走过去。
“母亲。”
向季青娘问候后,云辞站在季青娘身后,抬手将她发髻上的发钗发簪一一取下来。
季青娘尽可能稳着情绪开口:“阿辞,孟秋影是怎么回事?”
云辞将她盘起的发放下来,用手抖散下:“听说是被一条狗吓到了。”
“一条狗?”季青娘的嗓音不自觉提高,不悦之意再次浮现:“被一条狗吓得一晚上睡不着?可真有她的啊!她不是自己养了一条狗吗?还能被吓到?!”
季青娘蹙紧眉,怒火仿佛要从眼里冒出来。
云辞又道:“好像就是她自己养的那条狗,但却被人绑上了黑色的假头发,看起来很奇怪,大晚上的从草丛窜出来往二娘身上跳,二娘才被吓到的。”
“哼!”季青娘闷哼一声,对此很是不屑。
云辞拿起梳妆台上的桃木梳,小心翼翼为季青娘梳理着长发。
她抿了下唇,看了眼铜镜中显映出来的季青娘的面容,心中所有犹豫,欲言又止。
反倒是季青娘从铜镜里看出来云辞的异样,先开口:“阿辞,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