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思维跳跃、患得患失的疯子,在陡峭悬崖边缘徘徊着。
不若,还是杀了她……
心想着。
倘使他亲手杀了她,时柒的尸首定然能永远地存放在身侧,日日夜夜不变,不过也是换一种方式陪伴罢了。
也好过以后尸首、魂魄皆无,如被他藏在“花屋”里的漂亮蝴蝶一般,保存得好好的,别人看不得,也碰不着,只属于他。
沈拂尘心绪千回百转。
时柒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拿着面具摆弄起来,尔又天生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不由自主地抬头看沈拂尘。
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用手勾他尾指,再从指缝里插进去,绕着掌心轻轻地点一下,有些安抚性的动作。
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沈拂尘就溃不成军。
没错,如果现在杀了时柒,她的尸首确实会被他很好地藏起来,可不再会有这种小动作,拉他,亲他,生动跟他、跟他说话。
独自一人在毫无人烟气息的冰霜阁活了几百年,本以为习惯孤独,却好像并不是,原来他也会渴望陪伴。
渴望从来不属于他的陪伴。
萦绕在沈拂尘身上的阴郁之气散去了一点儿,但也仅仅是一点点。
他任由时柒拉着往侧街走去,经过一条小巷子口时,鼻尖似乎还充斥着血腥味。
沈拂尘恍若无意地朝那个地方扫一眼,小巷口尽头人仰马翻,吵闹喧天,寒山派门主的嫡子秦见羽横死,随从慌张无措。
他们刚刚分明听到自家主子用兴奋的语气说快回派里,他要向父亲禀明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立大功一件。
谁知车夫行驶到一半,闻到从马车里面传出来的血腥味,这才驱车停下,揭开车帘看,更奇怪的是马车里面只有秦见羽。
中途马车也没停下来过,坐在外面的马夫敢肯定没见到有人上去。
秦见羽又是如何被杀的呢?
那边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时柒歪头看过去,吵轰轰,人影交叠,乱成一团,根本看不清被扛出马车、血肉模糊的人是谁。
只是看那马车依稀有印象,绸缎铺外,四角挂铃,还插着带有寒山派徽记的旗帜,这是能向人昭示坐在里面身份不凡的标志。
她不免多看眼,心下又觉这寒山镇看似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实则暗潮涌动。
沈拂尘指腹擦过时柒掌侧,把她的注意力勾回来,先前没太留意,忽发现他更香了,原本的清幽淡香被浓郁的香粉味道冲掉。
时柒踮起脚,凑到他胸膛前嗅了嗅,“你什么时候用了香粉?”
一阵风吹过来,香粉的味道更明显了,沈拂尘从袖中拿出一小盒外形精致的香粉递过去,面不改色道:“刚去买给你的。”
浓郁味道的香粉能压下原有的清幽淡香……也能压下血腥味。
时柒不疑有他,接过香粉,放鼻子又仔细地闻了几下,嘴角微弯,眼露满意道:“谢谢,我很喜欢。”
他略一勾唇,“喜欢便好。”
沈拂尘不常笑,偶尔笑一次也是破天荒,今天她总算见他浮现一抹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淡笑,却又莫名有些诡谲。
很奇怪,时柒有种他不太会笑,但会努力模仿别人如何笑的感觉。
这一天,他们从白天逛到黑夜,累了便找酒楼歇脚顺便吃一顿,晚上的街道更热闹,花市灯如白昼,杂耍献艺之人数不胜数。
一盏一盏孔明灯飘向空中,时柒抬头望天,沈拂尘侧头看她。
孔明灯落到夜里形似一颗又一颗明亮的星,晚风吹得它们晃动,不时地转移位置。
“砰”地一声,只见所有孔明灯产生爆炸,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沈拂尘猛地握住时柒的手,她也措不及防被吓了下。
一道带着轻笑的少年声音幽幽地响彻长街,不知从哪儿发出的。
“师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看可喜欢?”
他语气似乎很无辜,“我如今知道你在寒山镇,还在生我的气,但是我还是很想跟师姐你见一面。”
“对了,我是不是没资格叫你师姐啊,魔族——白时柒。”又笑了,“如果你不愿主动来见我,藏起来,那我便来寻你吧。”
“但,若是被我寻到的话,师姐可得小心了。”
这是失传已久的千里传音,世间只有灵族人能做得到。
说完这句话,没了。
附近的人也在到处地看,找声源地,时柒却听这声音耳熟,扭头看旁边的沈拂尘。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天边被轰然爆炸的孔明灯照亮一瞬, 光影在沈拂尘脸上明灭,沿街的灯笼低垂着,他低下眼帘, 牵着时柒一步一步往前走。
寒山镇的百姓们本来也是被吓了一跳的,见没事发生,以为是修炼之人拿他们放的孔明灯来作趣儿, 还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时柒也没再理会了, 吃着路边小食,无意跟他提起今天见到的事。
当听到寒山镇出现溃烂时,沈拂尘脚步轻微一顿, 他们站在桥上,湖边水雾被人气驱散,画舫缓缓地行驶着, 甲板有不少人。
水声潺潺,被琵琶、琴声压下。
沈拂尘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他们修炼成仙, 双双飞升,仙门上下热闹庆祝,仙门脚下的小镇也同庆,他这才被人领出冰霜阁。
那时候也是如此,奏乐不断, 所有人都向才六岁的沈拂尘贺喜。
他不明白, 这有什么值得庆贺。
仙门人皆道,一千年来能有一个人飞升得道已经是奇事,而夫妇双人一起飞升成仙更是前古未有, 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
直到现在,他们的神像还在民间被供奉着。
这些年, 沈拂尘被仙门派去民间办事,沿途经过供奉着他们的庙宇,进去一看,发现那两张神像面孔陌生至极。
他们微笑着看着座下信徒,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姿态。
可沈拂尘印象中从未见他们对他笑过,哪怕是一次。
父亲是仙门仙尊,克己复礼、不言苟笑,母亲是仙门圣女,恪守成规、以护天下为己任,夫妻之间相敬如宾。
他们在意的是苍生,从不是他。
父亲飞升后,他成了仙门仙尊。
他们飞升的那一天正是沈拂尘的生辰,他独自一人在冰霜阁修习术法,暮色四合,门被猛地敲响,推开门,便是道喜的人。
他问,父亲、母亲呢。
他们回,不在了,飞升成仙了!
他抬眸看着被晚霞映红的天际,应了一声,小脸并无半分喜色。
垂在袖中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淌着血,滴在门前的花草,染得鲜红,没人指导修习术法,遭受反噬,瘦削如纸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
六岁的脸庞还带着孩童的稚嫩。
按规矩,随他们离开冰霜阁,到父母飞升而去的地方。
仙门所有人都面带激动之色,沈拂尘踩过石阶,缓缓靠近,脊背挺直,步伐沉稳,他父母从不许他行为举止急躁,注重礼教。
道喜此起彼伏,他望着已无父母气息的望仙台,再看仙门那些人一样喜眉笑眼的脸,落下眼皮,薄唇微抿,掌心的血液干了。
哦,他,没父母了。
他们都在笑,笑得开心。
沈拂尘仰着头看着天,心想,母亲曾冷着一张脸说过今天会来检查他的术法的,怕他修习得不好,丢人现眼。
她骗了他。
不过他也确实没修习好,遭到了反噬,身体很疼很疼。
但,他还是厌恶言而无信之人。
她既说过会来检查他的术法便不该食言而肥,他术法修习不精,挨罚、关禁闭也是他应得的,可她没有。
望仙台喧闹得很,沈拂尘置身其中,看着一张张面孔,无法共情。
仙门同龄人再也不敢轻易靠近沈拂尘半分,他们被父母嘱咐过,此人很快便为下一任仙尊,不可在他面前胡言乱语、乱来。
不久后,沈拂尘穿上厚重的继位礼服,沉甸甸,压得肩头生麻。
那一年,他六岁,在烈日下暴晒几个时辰,汗流浃背,漠然看着与自己同龄的人躲在父母衣袂遮阳。
有些甚至还不分场合地偷偷哭着撒娇,门主无奈,只好令身旁弟子带自己的孩子回去,仙门百家之首不满,却也没有呵责。
汗水顺着翘长的睫毛滴落眼中,涩疼,沈拂尘还是面无表情。
他们都说,他是仙门的仙尊,不应该有尘俗的喜、怒、哀、乐,况且他是重塑之体,本就没有七情六欲。
看着同龄人哭,沈拂尘也只有为什么要哭的念头。
继位礼成后,仙门百家之首带领着仙门众弟子朝他行礼,整齐一大片,敲鼓声不止,响彻天空,屋檐下彩带飘逸纷飞。
仙门百家之首坚信父母都能飞升的孩子也不会差,早就对他寄予厚望,认为千年内的下一个飞升成仙的定然会是沈拂尘。
可,飞升成仙,究竟与他何干。
*
一只稍微带点儿肉、软绵绵的小手塞了一块甜香四溢的果脯进沈拂尘的嘴里,时柒不知何时拉着他走到一间卖干果子的铺前。
旁边也站了一些过来买东西的少男少女,乌泱泱的。
她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盯着他,也拿了一块放进口中,咬字不太清晰地问:“你尝尝好不好吃,我们可以买一些回去。”
沈拂尘吃的是桃脯,带着桃的微酸,还有洒在外面的碎糖,入口化开,甜气一缕一缕地散开,回荡在口腔内。
良久,他“嗯”了声。
时柒笑了,嘿嘿地从沈拂尘腰间取下银袋,跟铺主说要哪几样,要多少,铺前也挂着一盏红灯笼,火光挥洒,她侧脸模糊。
人流拥挤,他们的衣摆错落交叠,渐渐融为一体。
他一身雪衣,容貌上乘,气质清冷,引得人频频回眸,却见青年逆光而站,在灼灼灯笼的映照中,眉眼低垂,看着身侧之人。
此刻,沈拂尘的心魔蠢蠢欲动。
他气息慢慢地乱起来,杀欲犹如逃出神龛的恶鬼,阴暗、肆无忌惮地侵蚀着心神,看向周围的人,他们面容变得光怪陆离。
他们说话的声音在沈拂尘耳边无比放大,他踉跄几步,时柒立刻扶住,却被用力地掐住了手腕,疼到她眼尾溢出生理性眼泪。
“你没事吧?”她忍住疼问他。
沈拂尘没有回,周围也有人留意到异常,奇怪地看着这一边。
时柒也不管那么多了,单手扶住沈拂尘的腕,脑袋抵在他胸膛前,小声地说:“我带你去看大夫。”
少女的声音代替那些杂乱的声音传入沈拂尘耳畔。
他脸颊冒出一些汗,终于松开扼住她的手,声音轻似浮萍,像是扯住一根救命稻草,难得在人前暴露脆弱。
“你抱……抱一下我。”
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
时柒双手立刻环住沈拂尘的窄腰,脑袋蹭地往他胸前埋,听着青年凌乱的心跳声,腕间又收紧一些,莫名怕他会做出什么事。
铺主给他们装好果脯了,见此场景又识趣地没上前。
而刚才还在铺前的其他人去看花灯了,这里只剩寥寥几人。
片刻后,沈拂尘的呼吸回归正常,漆黑的眼眸被垂落的长睫遮了大半,手指攥紧时柒的衣摆,忽问:“你会离开我么?”
她有一瞬间的迟疑,最后还是摇摇头,道:“你是我相公,我不会离开你。”
相公……可他并不是,沈拂尘下颌搁在时柒肩上,缓缓松开手指,她被他攥紧的衣摆有褶皱,“若你以后离开我呢。”
时柒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沈拂尘轻轻道:“在离开之前,杀了我,一定要。”
风吹过,卷起她垂到他掌心的发丝,如羽毛一扫而过。
时柒垂眼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鼻息间尽是他的淡香。
*
夜深了,他们回到客栈。
半个时辰后,房间的烛火被沈拂尘吹熄,他上榻,搂过睡得迷迷糊糊的时柒,她的脸压得微红,呜咽几声。
时柒又睡熟过去了。
他给她的手腕涂了点儿药。
然后,沈拂尘闻着属于她的气息,也闭上了眼,睫毛投落的阴影覆盖眼底的青影,双手以绝对占有、防御的姿态拢在时柒腰间。
旭日东升,窗户没关,光线晕浮在空气中的细小飞尘洒入,时柒睁开眼,入目的是沈拂尘的脸,浓眉、肤白。
她很轻地挪开他放到自己腰上的手,才挪到一半便被握住。
刚睡醒,沈拂尘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冷然,反而多了丝磁性低哑,“你要去哪儿?”
时柒笑道:“没去哪儿,肚子饿了,想起来洗漱吃东西,你要是还困那就再睡一会儿,不用管我。”
沈拂尘也起了,穿上外衣,扣好白玉腰带,“不困。”
她也随他,准备自个儿坐到铜镜前梳头挽发,却被沈拂尘抢先一步,拉住双手,按坐回床榻,“我帮你挽发、梳妆。”
时柒没反对,问:“对了,我今天能不能一个人出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