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她梳发的手一顿,沈拂尘眨眼,放下木梳,五指展开,拢住一头散发着香、乌黑敞亮的秀发,“为何想一个人出去?”
“你就答应我嘛。”时柒仰头看他,“一个时辰后回来。”
沈拂尘拿起摆放在一旁的簪子,插入挽成发髻的长发,寸寸楔进,心口泛起一股正灼烧的强烈不安感,却还是道:“好。”
心魔在狂笑着,说她在骗他。
时柒眉眼的笑意更浓了,任由沈拂尘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舒舒服服地坐着,他弯下腰替她描眉、涂唇。
门开、门关。
无意带过一阵风。
房间转眼只剩下沈拂尘一个人。
他静坐几秒,踱步到窗前,窄瘦的手指把木窗推得更开,正对着长街,早市也很多人,时柒的身影坠入人海中。
天蓝色的衣裙,垂鬟分肖髻,身姿轻盈窈窕,直奔长街尽头——寒山镇镇口。
沈拂尘搭在窗台的五指缓缓曲起,只觉热风拂面,却冰凉刺骨,仍一动不动地站着,表情似淡淡,仿佛当年站在望仙台一样。
刺目的阳光从云层破出,直挺挺地折射进他瞳孔。
眼睛还是涩疼。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沈拂尘静默而立, 斜阳渐渐铺满整张面孔,把雪白的皮肤晒得微红,转身行至侧榻, 拿出笔墨纸砚,默写着仙门的寻常咒术。
一遍又一遍,染上墨水的纸张重量微沉, 被安放置在手侧。
他正襟危坐着, 如松如柏,脊背不折,字如其人容貌, 端正清隽、刚健柔美,仙门的咒术早在年幼时便熟记于心、倒背如流。
一个时辰在沈拂尘默写咒术中快速地流逝而过。
房门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他握笔的手一顿, 将笔搁置在笔山,再把纸张一角压好, 这才缓慢下榻。
一道身影倒映在门纸上。
还未待沈拂尘走过去, 外面的人便一推而进,时柒一抬头就撞入了他那双漆眸,不想人站在门前不远处,不足几步,微愕。
她旋即展颜一笑, 带着外面的热气走进来, “我回来了。”
沈拂尘低语:“嗯。”
时柒将自己求回来的黄符递过去,眉眼染着笑,乌黑发间的簪子有点儿松了, 几缕碎发随意地垂在脸侧。
她缓过气说:“这是我特地去给你求回来的符,你昨晚好像被梦魇住了, 听这儿的人说在镇口摆摊的道长画的符很管用。”
沈拂尘接过了。
他指腹摩挲着黄符,朱砂色的字体飘逸,写着一般人看不懂的咒语,时柒又夺回去,笑道:“我帮你折好。”
黄符被折成小小的三角形,她再把它小心地放到沈拂尘掌心中。
时柒也口渴了,去倒几杯茶水,接连不断地灌入肚子,余光见他还望着黄符发呆,放下杯子,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沈拂尘摇头道:“没有。”
时柒又走过去拽他的手,开门,下客栈一楼,问是不是没吃饭,说客栈的炉焙鸡很好吃,刚回来见有人在吃。
那张被折成稳固三角形的黄符安静地放进了沈拂尘的腰间,露出一角在白玉带缝隙,两人身影相依,在外人看来确实亲密。
*
宅院枝繁叶茂,却冷清寂寥。
亭子的纱幔抚动,白叶单手撑额,乌发随风而扬,黑色袖子顺着手腕滑落,露出一截病白的皮肤,双眼阖着,长睫垂落。
红烟一手端药,一手扶裙地踏上台阶,药味缓缓散开,掺杂着院中的花草少许清香,弯腰朝倚坐的人送去。
“主上,该喝药了。”
白叶掀开眼,捂唇轻咳几声,白腻的肤色染起不健康的薄红,闻言看了她一眼,又看那黑漆漆的一碗药。
“有没有消息?”
除了生性嗜血、有妖、魔力外,妖、魔族人实际与正常人差不多,会生病、会受伤,需要吃药、好好地休养。
身体虚弱的青年面容多了一丝身为魔族人的魅惑,唇红齿白,单薄清瘦,一张阴柔、似隐含毒液的皮囊将满园花色压下去。
红烟不敢回视,心跳如擂鼓。
她没有迟疑道:“尚未,不过圣女的气息到寒山镇便断了,一定还在此处,我等已吩咐下边的人去查,相信很快会消息的。”
白叶抿了一口苦涩的药,好看的眉头微蹙,却还是一干而尽。
仙门如今正在商议着如何把魔族人一举歼灭,还到处张贴画像,悬赏捉拿复活的魔族白时柒,对仙门仙尊蓦然失踪只字不提。
对此,白叶越发觉得他们虚伪。
不过是怕传出去有损仙门的名声,于是暗暗地吩咐的门派留意沈拂尘的踪迹,分明是他带走时柒。
魔族长老也快要坐不住了,从新魔域传来的书信一封又一封,仿佛不把白叶叫回去,誓不罢休,啰嗦又烦人。
以前他们想把他拉下位,如今见仙门要灭他们,便让他回去。
白叶想着,放下碗,慵懒地站起来,晌午光线毒辣,晒得皮肤刺疼,凤眸微敛,眯了眯,“他们也听说本座妹妹回来了吧。”
红烟抬眼看他,缓缓道:“是的,长老们都知道了,还问为何圣女还不随您回去,是不是、是不是……”
白叶又笑了。
他收起笑,接道:“是不是在仙门中待习惯了,想飞升成仙,毕竟她如今是仙门弟子肉|体,与我们魔族人的躯体不同。”
红烟迟迟不敢回话。
白叶冷嗤:“一个一个的,修为不行,嘴皮子倒是挺厉害的,仙门都要贴悬赏通缉了,他们还要污蔑本座妹妹,真该死。”
红烟虽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但还是选择沉默,安静地听着。
他回首望她,“周向阳一事,你原来可知情?”
红烟赶紧否认,她是妖族人,周向阳是妖族之首和灵族公主的孩子,年纪最小,他父亲是主上,他是妖族人口中的小尊上。
妖族之首流连花丛多年,后来不能人|道,此事有少数人知晓。
除了先前的孩子,他再也不能有,又因妖族常年被仙门打击,这些年来,死了几个酒囊饭袋的儿子。
也是因此,他才把流落在外的幼子周向阳接回去。
可她一开始的确不知道周向阳的身份,他隐藏了来历和变幻了容貌,化成一名仙门弟子少年郎,最后就连仙门的检验也过了。
只是这一件事好像是瞒着妖族之首做的,联合艰难苟活下来的灵族人给仙门下绊。
白叶凝视着红烟,他生性多疑,一般不容易轻信于人。
过了一会儿,白叶颔首,挥手让她下去,红烟上前端起空碗,看着他伶仃的背影几秒,没有久留便退下了。
他行至院中,纤长的手折下一株茉莉花,花香四溢。
*
夜幕落下,时柒在客栈的后院摘了几株茉莉花回房,问过掌柜的,他说可以,她找空瓶把它插上,轻轻一拂,香味散开。
做完这一切,时柒趴到窗台边看夜景,不远江上有精美的游船。
一股淡香后面拂来,包裹住她,衣裙似也被随之而来的风撩动,青年刚沐浴完,只着单衣,身上带着热乎乎湿气,缓掠过来。
她猛地攥紧窗台,腰一瞬间塌了下去,被一只手扶住,裙摆堆滞,他顺势而入,楔得极内,仿佛要触碰宫里,令人心脏停止跳动,不敢乱动。
时柒失控闷哼一声,回头看着他,眼神像是在说:这里是窗台。
衣服尚在,看着并无异常,可只有他们知道并非如此,她脸色腾地红起,又看了看外面笙歌鼎沸的长街。
沈拂尘暂时不语,等时柒稍微适应一下,再行动,她站不稳时再扶一把,嗓音清泠透低哑:“你送的符,我很喜欢,谢谢。”
时柒突然愣住,接着,他稍一用力,终究还是进了宫。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深夜, 露水洒落庭院的花草,插在房间里的茉莉花源源不断地散出清香,床榻上, 两人相拥而眠。
时柒眼睫一颤,缓缓睁开双眸,青年的手臂横挂在细腰间。
她看了沈拂尘一眼, 又垂下眼睫, 眸底情绪流转,微凉手指轻轻地握住那一截手臂,再小心翼翼地挪开, 坐起身下床。
周围安静到连轻微的呼吸声也能听得无比清晰,时柒穿好外衣,套上绣鞋, 很轻很轻地推开房门,下楼。
到晚上的某一个时辰, 客栈会把门关上, 今天是寒山镇的特有节日,长街上的活动繁多,于是他们灵活地推迟关门的时辰。
正准备拉上门板的伙计见到时柒,问:“姑娘,你这是要出去?”
她颔首, 不多言, 乌发随意挽起,清瘦的身体被一套杏色衣裙包裹着,腰肢被系带掐着, 末端垂腿前,行走还带起一阵清风。
伙计不免多看几眼, 寒山镇这些年来的确很太平,但夜晚独自一人外出,还是姑娘家,或多或少有些危险。
可他总不能阻止别人出去,眼睁睁看着她走到外面。
褪去热闹、余下冷落的街道幽寂,时柒的身影被黯淡的光线拉得瘦长,衣带当风,裙裾拂过摆在街上没收回去的摊位桌椅。
绕过几道小巷,再入偏僻石道。
月光隐隐浮动,却还是被乌云遮去,她稳住气息,行步看似随意,却暗含谨慎,直到走到寒山镇郊外,一片竹林,风吹沙沙。
再行几步,时柒站住了。
“师姐。”一名少年手转着一截竹子,发带纷飞,身形高挑,转脸看过来,微微一笑,看起来温和好相处。
她静看着,神色被竹影笼罩着。
他停下转竹子,不知是褒是贬道:“不愧是魔族圣女,连仙门仙尊耗费百年修为也不能暂时抹去你的记忆——还愿意主动来见我。”
话转得有点儿突兀,却很符合少年的行事作风。
时柒没功夫跟周向阳弯弯绕绕,抬眸直视着他,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想见我?你也派人在寒山镇散布了溃烂?”
像是被她冷言冷语的态度伤到,周向阳笑容稍微收敛一些。
他不知真情还是假意道:“师姐,我是你师弟,担心你的安全未可厚非,何必如此不待见我,寒山镇的溃烂?没错,与我有关,师姐要干涉么?”
师弟?
还好意思自称是她的师弟。
时柒没回答。
周向阳想跟她合作扳倒仙门,时柒能猜得出来,而如今仙门也视她为洪水猛兽,仙魔一战一触即发。
可时柒并不想跟他合作,周向阳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至今尚未摸透,她不想自己那么被动,被人牵着鼻子走。
昨晚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时柒便记起了所有事。
体内的力量过于强大,在有引子的前提下,能顷刻破掉沈拂尘给她施下的阻忆术法,但情咒是上古禁术,自然行不通的。
有生即有克,情咒一定可以用其他办法解掉的,她相信,所以还是装作什么也不记得,这样方便行事。
至于今天一早去到镇口为沈拂尘求回来的符纸……
也是隐藏心机。
时柒藏好思绪,把握跟周向阳的距离,刚好不远不近。
周向阳理解她的顾虑,走了一步便再也不上前,娓娓道来自己的想法,让时柒不要着急拒绝,好好考虑下,毕竟也事关魔族。
时柒依然没正面回应他,问:“如何治好那些人的溃烂?”
听言,周向阳愣了片刻,莫名地笑起,看她的眼神似含复杂,说不清、道不明,很像南枝门主看她的时候:恨铁不成钢。
时柒只觉可笑,周向阳凭什么用这样眼神看自己?
还顶着一张看起来比她小一点儿的脸,不止一丁点儿的怪异。
他语气微讽:“师姐当真是大善人,以前被仙门逼死了,现在还想为仙门做事,你还是以前的那个大魔头白时柒么?”
时柒冷淡反驳:“我那个时候是自作孽、不可活,况且就算是仙门逼死我的,那也与民间百姓无关,我素来不爱牵扯他人。”
好一个自作孽、不可活,周向阳笑得胸膛微震。
她轻皱眉头,仿佛从来不认识他这一个人一般,见对方迟迟没说到重点,打算转身就走,不继续浪费时间。
周向阳却忽然拿出半卷残页,纸页泛黄,上面撰写着普通人看不懂的古语,那是时柒眼下在找的,记载了破解情咒的残页。
散派藏书阁的那本《十大禁咒》后面被人撕掉了一页,这便是。
时柒不禁上前几步,却又硬生生地顿住,愈发忌惮眼前此人。
周向阳主动靠近,双手奉上那半卷残页,道:“师姐不用把我当敌人,我知道沈拂尘对你下了情咒,我想尽绵薄之力。”
身份一换,对仙门中人都是直呼其名了,唯独还唤她一声师姐。
就算很想接下,时柒还是克制住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要的话,应当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见她不接,周向阳唇角微翘,“怎么,师姐真的对沈拂尘生了情愫,想陪伴在他身侧,不想破解情咒,恢复自由身?”
激将法对时柒来说不管用,冷静道:“条件是什么。”
他把半卷残页放到她掌心上,腕间的红绳垂着,擦过她细腻的皮肤,有轻微的痒,莞尔一笑道:“自然是送给师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