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抿着唇，看德妃一家其乐融融。
所以，日子久了，就连乌雅氏也忘了，在许多年以前，她也曾为自己第一个儿子筹谋过。
她曾经满怀欣喜地抱过小小的孩子，也曾经温柔地为他擦过汗。
她虽然对他恶语相向，可在转身后她也会难过地流泪，会在夜深人静时回忆曾经点滴的相处，让眼泪滑过鬓角，打湿枕畔。
可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
演着演着，她慢慢地淡忘了曾经的美好，却在一次次的争吵中，真的相信了四阿哥弃她而去。
所以时间真的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它让说谎者骗过了自己，让设计陷阱的人忘了最初的地图，一脚踏进甜蜜的深渊。
它让假话成真，却又在某一刻，不期然撕开伪装的糖衣，露出丑陋的真相。
＊
德妃看着四阿哥，神思却飘忽到了很远很远，她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曾经那个捂着脸上的巴掌印，难过地跑远的小孩子。
有一瞬间，难过的小孩与冰冷的少年身影重合，他们捂着伤口，控诉她的无情。
不，不是的——
她是，爱他的啊！
那是她第一个孩子，她怎么会不爱他！
重合的身影像是泡沫一样，在日光下光影变幻，慢慢地淡了，就好像下一刻要远走，德妃焦急地往前走了几步，抬起手想要握住点什么，可是那光影陡然消失，在她怔愣的同时，耳边突然出现一道嘲讽的声音：
“怎么，今儿个德妃娘娘打人上瘾了？光一个老十四不够你打的，还得加上我不成？”
德妃一顿，有些茫然地顺着自己抬起的手看过去，只见宽肩窄腰的四阿哥长身玉立，满面嘲讽，看着她，眼里全是嫌恶。
德妃像是被刺了一下，浑身一抖。
“我不是……”德妃哑着嗓子，试图开口为自己辩解。
可惜被打断了：
“我说德妃娘娘，”四阿哥掀起眼皮睨着她，满脸不耐烦，“少发疯，你不是最爱你的十四么？那就接着爱他，别没事打人。”
说着，四阿哥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一共身边也没几个知心的，再弄得众叛亲离……啧，不好吧？”
“众叛……亲离……”德妃喃喃地重复着，神色有几分恍惚。
“算了，我今儿个大抵是魔怔了，”四阿哥嘶了一声，有些自嘲地放下了茶盏，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散地道，“那么多事，我偏偏过来找你做什么，真是闲的。”
四阿哥头也不回，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叮嘱道：“回去抹点药，这么多年武艺都白学了，来一趟怎么还挂了彩了。”
说完，四阿哥头也不回打算往外走，与此同时，身后却陡然起了一阵骚动。
“额娘、额娘！”十四阿哥惶惶然往后跑，焦急中带了几分哭腔，“额娘……怎么、怎么都是血啊！额娘您别吓我啊额娘！”
四阿哥倏地转身，大步往回走，喊道：“宣太医！”
第136章 登基大典
“她有什么事？”四阿哥盯着在床上昏睡的德妃, 话却是对着不远处的太医说的。
他面色阴沉，负手站在德妃床前，眉头紧紧打了一个结, 尽管不太想承认，但是他的确放不下德妃。
血缘的羁绊与生俱来，他确实很难抵抗。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四阿哥眉眼多了几分烦躁。
“没什么大事，”温行替德妃把完了脉，随意道，“只不过被气狠了，再加上平日里不怎么走动，上了年纪后, 身子比较虚, 一下子急火攻心，晕了也正常。”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朝四阿哥摆了摆手：“别这么看着我, 我这人在这方面从不说假话，以后好好养着，尽量别让她动气就没事。”
“……”四阿哥缓缓松开了皱紧的眉心, 肩膀微不可察地松开了，他颔首，毫不留情开始赶人, “行了，知道了，你走吧。”
温行一脸受伤, 痛心疾首地看着他, 幽怨道：“用完就扔, 真不愧是你。”
“不然呢？”四阿哥斜睨了他一眼，唇角轻扯，“还得留你吃一顿饭？”
“那倒不至于，”温行搓搓手，嘿嘿一笑，朝他颇为奸诈地挑了挑眉，“那什么，库房里那棵老参我眼馋很久了……”
他没把话说完，留下意味深长的荡漾尾音，暗示性极强地看着四阿哥，朝他眨了眨眼。
四阿哥心领神会，眼疼地看着挤眉弄眼的温行，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把他打一顿。
四阿哥蹙起眉，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只是叮嘱了一遍：“把她照顾好，那棵老参就是你的了。”
温行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若不是顾及这里面还有不少人，而他还要顾及太医院院使这个高端的身份，不能丢了太医院的脸。
——对，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四阿哥即将登上皇位，他这个小太医也跟着升了职。
正好原来的院使年岁大了，也到了要致仕的年纪，而温行的医术本就拔尖，再加上之前曾经为康熙医治过，他的声名得到了大大的提高，于是经过了几次考试之后，温行顺理成章地顶了太医院院使的缺，成功升职。
“放心吧，娘娘的病交给我，”温行激动地打了保票，“肯定给你治好。”
四阿哥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
温行从善如流地滚了。
“四哥，”十四阿哥抬眼看着四阿哥，踌躇着问道，“你说，额娘她会没事的，对吧？”
四阿哥沉默了片刻，看着紧闭着双眼的德妃，就连昏迷的时候她也不忘记浅浅皱着眉，将眉心压出一道折痕，他有些恍惚，有多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同处于一间屋檐之下了。
“会的，她会没事的，”四阿哥慢慢道，想扯起一个嘲讽的笑，但却意料之外地失败了，他唇角动了动，最终复归于平静，涩声道，“都说祸害遗千年，她怎么可能轻易地死掉。”
他本来是想用一种比较轻松的语气说这些话的，可没成想，刚一开口，嘴里便溢出些许苦涩的味道，使得他干涩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艰难又干瘪，听起来就像是他难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哽咽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些字眼。
“……”十四阿哥听着一点也没有被安慰到，他看起来甚至更难过了，他嗫嚅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四哥，如果很担心的话，就不要口是心非了。”
他看着四阿哥怔住的脸，心里觉得有门，于是再接再厉，斟酌着语气：“还有啊，四哥，我觉得当初那件事或许是有隐情的，你毕竟是额娘亲生的，虎毒还不食子呢，额娘也许就是跟你离得远了，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罢了，兴许之后你常和额娘呆着，你们之间也能缓和一下……”
“估计是不能了，这辈子都悬，”四阿哥很有礼貌且十分中肯地打断了他的美好畅想，睨着他似笑非笑，“这事你别掺和了，我和她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我不会对她太差，但也绝不会太好，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我自问心胸没那么宽广，我一向自诩气量狭窄，没那么轻易原谅她。”
十四阿哥欲言又止，但是看着四阿哥还是忍住了。
他有些挫败地挠了挠头，显出几分焦躁与垂头丧气。
四阿哥看出了十四阿哥的欲言又止，他顿了顿，但也并不打算让他说出来。
他啧了一声，觉得这一大摊子事真的比打仗还烦。
于是四阿哥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跟十四阿哥说了一声便遁了。
这地方他实在是不想再呆着了。
*
四阿哥这一躲就是躲了两天。
龙袍做得很快，也就这两天的功夫就做好了。
只是四阿哥并没有选择立刻登基，毕竟康熙刚去世没几天，作为康熙的儿子，他自然不能立刻即位，这样显得他多迫不及待似的，容易被后人诟病他不孝。
所以他先按兵不动，只等着一众大臣三请五请之后他再顺势推辞个几次，最后被诸位大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话劝出了殿，这才算拉开了登基大典的序幕。
其实依着四阿哥自己来看，这么做很虚伪，不过就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个贤名，倒是为难了那么多老臣颤颤巍巍地还要上赶着请他即位。
——都尘埃落定了，却还是要在形式上做一些表示。
【啧，这些老臣还真是不容易，】观礼的洛鸢叹为观止，忍不住感慨道，【你看看，这都七老八十了，还得跟着你熬夜起大早，你看看这大黑眼圈，再瞅瞅这叠了好几层的眼皮子……果然不同的时代，同样的社畜。】
【这分明是互相折磨！】四阿哥心里控诉道，偏过头，掩饰般地拈起了一个茶盏，借呷茶为掩护，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满脸倦容，咬牙切齿，【真是疯了，为什么当皇帝有这么多看不完的这子！看就看吧，好不容易可以不上早朝，居然还得在上早朝之前被他们叫醒，去听一堆车轱辘话……】
这程序就很离谱，他晚上熬大夜批折子，居然还不能睡个好觉，大清早就被叫起来听老臣们慷慨激昂的话，他困得整个人都要飞升了，明明很想直接答应了赶紧让他们滚蛋，可身边奋笔疾书的起居注史官在那儿杵着，硬生生将他摆烂同意的话逼回去，而换上一副沉重的面容，虚伪地推辞一番。
就，心很累。
四阿哥心里没忍住疯狂吐槽，但是吐槽归吐槽，他最后还是认认真真地按照规定的流程来。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今有老臣三顾王府求四阿哥登基。
一连三天，四阿哥总是在被打扰清梦之后坐起来，一脸面无表情地拒绝老臣们请他登基。
终于第三天，他可以顺从自己的本心，故作无奈地点了头——天知道他就是想多睡一会儿。
在第三天过后，四阿哥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一样，缓缓松了一口气。
第一阶段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四阿哥同意登基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他着了新制的龙袍，率先到了中和殿坐着，等着各级官员给他依次见礼，他面色颇为严肃，一板一眼地看着一众大臣给自己见礼，并且予以回礼。
一早上他觉得自己的脖子要僵住了，脸上的那道弧度也要下不去了。
虽然他并没有走动，但其实还挺累人的。
主要是心累——旁边站着一个史官奋笔疾书，而不远处有礼官唱礼，他是一个要脸的人，并不想在这样的盛大场合说错话或者做错事。
所以他只能努力保证自己不出错。
累虽累了点，可四阿哥看着底下恭敬列队站着的大臣们，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挥斥方遒的豪迈。
完毕之后，他走路生风，大步到了太和殿举行即位仪式。
按照流程，应当奏恢弘壮丽的音乐营造氛围，可如今是国丧期间，康熙刚去世，自然是不能大肆奏乐，所以只是让奏乐的相关人员和乐器摆在相应的位置，大家肃穆地站着，但他们不能放歌。
四阿哥全程一脸肃穆。
洛鸢全程叹为观止。
没有沉默太久，四阿哥从桌上拿起了早就准备好的诏书，代表着昭告天下，大学士从皇帝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了诏书，之后又交给礼部尚书，之后由尚书交到礼部的各个官员手中，再由他们交给专门的传召人员，发往全国各地。
当然发往全国各地是后话了，主要目的是告诉天下人皇帝换了。
最后，刚回去不久的大学士又得出列，向皇帝递上了皇帝宝印，宣告这繁琐的仪式结束。
至此，一整套流程走完了，四阿哥眸色一敛，抬手抚了抚桌子上摆着的玉玺，抬眼，扫了一遍站了许久但依旧笔直的大臣们，由衷道：“诸位，辛苦了。”
然后一众人忽地整齐跪倒在地上，俯首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一刻，四阿哥头一回对于皇帝这个词有了直观的理解。
凌驾于万万人之上，掌生杀予夺，享天下朝拜。
何其辉煌，何其绚烂。
难怪，九子夺嫡，万人争抢，纵头破血流亦前仆后继。
第137章 老八失踪
新皇登基, 万象更新。
恰逢春日鲜花正妍，是一年之始，万物苏生。
四阿哥登基之后, 很快便定了年号——雍正。
皇权的更迭需要一定的时间缓冲，但幸好四阿哥只是继承皇帝的位子，所以朝野上下倒也没有太多的人员变动, 大家各司其职，只不过康熙故去了，他们又要开始适应一个新的皇帝的风格与习惯。
而四阿哥也要适应当皇帝的日子，最明显的变化便是他搬出了王府，住进了乾清宫，自称变成了独一无二的“朕”——一开始总归还是不太适应, 不过后来说着说着也就习惯了。
别人对他的称呼也从四阿哥变成了皇上, 毕竟身份变了，再叫他四阿哥便不合适了。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情，毕竟由简入奢易, 他只不过是过了几天便习惯了。
除此之外，这一系列事情之中，最令他头疼的便是八阿哥的下落。
——是的, 八阿哥失踪了。
胤禛，也就是刚登基不久的四阿哥，刚一听闻这件事的时候, 总有一种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感觉。
虽然八阿哥凭空消失这件事确实比较诡异，可胤禛想到他还有个系统，并且自身野心勃勃想要干大事……八阿哥诸如此类的特性, 就预示着他并不可能乖乖地呆在京城, 等待着胤禛上位后赐给他的一杯鸩酒, 束手就擒。
他一定会反击。
其实胤禛之前也有预感，只不过不知道八阿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对抗。
他原以为八阿哥会破坏他的登基大典，可等了那么久，八阿哥那边竟然还是静悄悄的，根本没有要将他拉下去的打算。
说句实话，八阿哥一日不动手，胤禛便提心吊胆一日，按兵不动的八阿哥就像一条藏在草丛中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发作，防不胜防。
如今听闻八阿哥失踪这件事，胤禛其实是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就是这方式……天大地大，八阿哥离开了京城，会去往何处？
八阿哥定然知道，这一逃便是成了通缉犯。
“八阿哥除了金银，还带了别的么？”胤禛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抬起眼沉声问道。
对面的心腹年羹尧皱起眉头，想了想，回道：“没别的了，倒是宫里的良太妃也跟着一起失踪了……他这分明是有准备地遁逃，可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他能逃到哪去？”
“嗯，文小明将你教得很好，难得听你讲话这么文绉绉的，”胤禛先看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地对他表达了赞赏，瞧见对方幽怨的眼神，他倏地笑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窗前，目光有些悠远，“老八的性子里总有几分优柔寡断，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果决事并不是老八的风格，听起来到更像是他背后的那个系统在捣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