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延忙问道:“王爷受伤了?”
“不是我。”元贞轻嗤,“要好的,但不要太好的。”
宫里那个女人他管不了,但眼前,不是还有一个,蠢女人么。
···
四更不到,明雪霁轻手轻脚起了床。
计延宗还没醒,他一向睡得浅,万万不能吵到他。
在黑暗中摸索着穿鞋,脚掌刚碰到鞋底,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借着窗前的曙光一看,昨天的伤肿起来了,隐约有化脓的模样。疼忘了一大半,心里先慌起来,要么就是还有刺没挑干净,要么就是天太热发了炎,应该去看大夫的,可看病就得抓药,抓药就得掏钱,家里哪有这个闲钱?
忍疼穿好鞋袜,扶着墙慢慢走去厨房,该做早饭了。
熬上稀饭,和面烙饼,拌了黄瓜和茄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才有空兑了盐水,坐下清洗伤口。
这是从前乡下的土法子,皮肉伤用盐水洗净晾干,再切几片蒜贴着包好,运气好的话,慢慢也就好了。手指蘸了盐水刚碰到伤口,钻心的疼,忍不住嘶一声叫。
“你在做什么?”蒋氏的声音突然传来,明雪霁吃了一惊,抬头时,蒋氏站在门口,满脸怒气,“怎么能在厨房里脱了鞋摸脚?你就用这双摸过脚的手再来做饭?你恶不恶心?”
明雪霁连忙起身解释:“不是,饭已经做完了,我没摸了脚再摸饭菜,我脚上扎了刺,有点发炎……”
“谁教你的规矩,我在这里说话,你一句一句跟我驳?”蒋氏大怒。
伤口疼得很,明雪霁不敢再说,可心里委屈,总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不是反驳伯娘,我脚上有伤……”
“闭嘴。”计延宗匆匆赶来,皱眉止住她,“长辈教训时不可反驳,不可不逊,我从前怎么教你的?”
她认的字读的书,《女戒》《女训》,每个字每句话,都是计延宗一字一句教的,他教了她许多为人妇者该有的规矩,头一条,便是驯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明雪霁低了头:“是我错了。”
“以后不可再犯。”计延宗转身去扶蒋氏,“伯娘息怒,我扶你回房去。”
蒋氏板着脸,气还没消:“不用你扶!你如今翅膀硬了,我说的话都当耳旁风,我怎么敢让你扶?”
计延宗耐心哄劝着:“伯娘消消气,她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呢,你也不懂吗?”蒋氏被他扶着往外走,“明家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为什么非要跟她们来往?”
争执声渐渐听不见了,他们出了院子,忍了多时的眼泪倏地落下,明雪霁胡乱抹了一把,把切好的蒜一片片贴上,用旧帕子裹紧,穿好鞋袜。
仔细洗干净手,再来盛饭菜。
蒋氏不只是伯娘,更是计延宗亲生的母亲。
计延宗的父亲当年到底没能够翻案,贪赃案审到一半便死在狱中,据说是畏罪自杀。
蒋氏知道不妙,当即把唯一的儿子过继给夫死无子的隔房堂弟媳张氏,由计士英改名为计延宗。判决随后下来,计家籍没,蒋氏流放岭南,计延宗因为已经过继他人,逃过一劫。
蒋氏这个决定,不但救了计延宗的性命,更救了他的前程。血亲中有重刑犯的按制终身不得参加科考,不得入朝为官,若不是及时过继,计延宗这辈子,就全完了。
而蒋氏,独自一人在岭南服苦役整整两年,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回来时,一身病痛,身体全垮了。
明雪霁拿托盘装好饭菜,忍着脚疼往前面厅里送。
因为这个缘故,计延宗加倍孝顺蒋氏,不许任何人对蒋氏不敬,可蒋氏,恨透了她。
她很久以后才知道,计家刚出事时计延宗去明家求助,原本的打算是,如果明家肯帮最好,若是不肯帮,就退了亲事要回聘礼,拿那笔钱去救父亲。可阴差阳错,她嫁了计延宗,那笔聘礼,也就没能要回来。
计家没钱,救人的事最终成了泡影,蒋氏因此认定,是她和明家人一道,害死了丈夫。
一瘸一拐走到厅前,蒋氏正在里头跟计延宗说话:“你昨天为什么一直跟明素心混在一起?”
像有大石重重砸下,明雪霁挪不动步子,怔怔听着。他果然,一直跟明素心在一起。
“她跟吏部周侍郎的儿子有交情,”计延宗道,“仅此而已。”
想来是昨天山洞里明素心说的,周慕深。计延宗曾经提过,翰林院只是暂时过渡,出翰林后去哪里任什么官职,才是最要紧的。那周侍郎,大约是管着这件事。
“你堂堂状元,王爷又赏识你,稀罕她来牵线?”蒋氏还在生气,“明家没一个好东西,以后不要见她!”
计延宗没说话,明雪霁屏着呼吸,紧张地等着。
“夫人,”小厮随官匆匆走来,“亲家大公子求见。”
“阿元来了?”明雪霁喜出望外。
明家大公子明孟元,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她已经整整三年不曾见过他了。
还记得当初跟计延宗离开时,全家人唯有明孟元出来送她,她流着泪抓着明孟元的手,怎么也放心不下这个小她两岁的弟弟,明孟元反过来安慰她:“姐,别哭,过阵子我就去看你。”
他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让她心疼到了极点。母亲过世后一直都是她护着弟弟在父亲和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如今她走了,谁来照顾弟弟?
明雪霁急急忙忙走进厅里,还没开口,先带了哀求:“伯娘,相公,阿元来了,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他?”
整整三年了,她太想念弟弟了。
离家时明孟元说过去看她,她眼巴巴地等了一天又一天,明孟元始终没有来。信中他解释道,学业太忙,又要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实在抽不开身。
“不见!”蒋氏刚下去的怒又起来了,“明家人一概不见!”
明雪霁含着眼泪:“伯娘,我只有阿元这么一个弟弟,求您了。”
回京后她求过计延宗,想回娘家看看,计延宗没答应。她也偷偷给明孟元捎过信,约他在外面相见,明孟元却说,计延宗不同意的话,私下见面不合适。
她知道明孟元是为她着想,做妻子的总要以丈夫为天,若是不听话触怒了丈夫,这辈子就完了。只是如今明孟元人都到了门前,必定是为了见她,她又怎么能忍心不见?哀哀地又看向计延宗:“相公……”
“听伯娘的。”计延宗神色淡淡的。
明雪霁知道,今天,是见不到弟弟了。忍着泪正在摆碗筷,随官忽地又道:“亲家二姑娘也来了。”
明素心?明雪霁急急抬头,看见计延宗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让他们进来吧。”
随官出去传话,蒋氏怒冲冲的:“谁许你让他们进门?”
“伯娘息怒,”计延宗极力安抚,“我还有些事情要问她,伯娘先吃着,我去看看。”
他快步出门,明雪霁连忙跟上,心跳如同擂鼓:“相公,你有什么事要见素心?”
她很想相信计延宗,但刚刚那个笑……
“公事,”计延宗瞥她一眼,“你又不懂,别问了。”
“姐夫!”明素心老远便向这边招手,粉衫白裙,清亮得像初春一朵桃花。
明雪霁下意识地扯扯袖口,遮住磨得发白的滚边,看见计延宗带着笑,迎了上去。
“姐。”明素心身后,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明雪霁顿时忘了其他,飞跑着迎了上去。是明孟元,三年不见,他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比她高了足足大半个头,眉目俊秀,举止从容,当年需要她庇护的弟弟,如今长成了成熟稳重的男人。明雪霁跑到近前,一把攥住他的手:“阿元,我总算见着你了!”
“姐,”相比她的激动,明孟元沉稳得多,“我有些事来找姐夫。”
明雪霁怔了下,有些失落,然而久别重逢的欢喜太强烈,这点失落也就忽略不计,只是紧紧攥着他:“你吃饭了吗?饿不饿?我刚做完饭,有你爱吃的烙饼,你快跟我进去吃点。”
“不用了,我在家吃过饭了。”明孟元笑了下,“姐,我和二妹还有事要跟姐夫商量,你先忙吧。”
他松开她,走去计延宗和明素心跟前,明雪霁孤零零的,被晾在边上。
他们在说话,周慕深如何设宴回请,吏部如何,翰林院又如何,他们说得那样热闹,没有人理会她,就好像她是个多余的人。
明雪霁怔怔地听着,直到计延宗说完了,看她一眼:“我们出去办事,你跟伯娘说一声。”
他迈步往外走,明素心并肩跟着,又回头向她挥手:“姐,我们走了。”
明孟元落在最后:“姐,二妹都是为了姐夫的前程,官场上的事你不懂,别多心。”
明雪霁听出来了,他是怕她猜疑,替明素心向她解释。什么时候,他跟明素心,竟比她这嫡亲的姐姐更亲密了?涩涩地笑了下:“我知道。”
明孟元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三个人三乘轿子,很快走得远了。明雪霁慢慢往回走。太阳光白得晃眼,影子拖在身后,像她一样孤零零的。她想她真是太没用了,什么都不懂,也就难怪他们,什么都不肯跟她说。
服侍着蒋氏、张氏吃完饭,忙忙碌碌一天下来,到黄昏时,计延宗还没回来。
明雪霁坐在窗前,就着最后的微光,拿盐水擦伤口。
土法子看起来并不管用,伤口化脓了,肿起来一大块。要是明天还不好,就得去看大夫。可钱从哪里来?
“夫人,”小满捧着个竹青缎面的包袱走进来,“王府那边送了消暑的东西过来,这包是给夫人的。”
明雪霁有些意外。这小半年里,除了借出房子,王府那边很少跟他们打交道,送东西更是头一遭。接过来打开时,几把团扇,几束熏香,还有些驱蚊虫的药,另有一个竹盒,装着一卷新纱布,一个小小的碧青色瓷盒。
盒盖上贴着鹅黄签子,两行小字:外用,早晚涂抹于伤处。
是治伤的药。明雪霁怔住了。
第4章
王府那边,没人知道她脚上有伤。
除了,元贞。
心砰砰乱跳起来。黑暗中高大强悍的男人仿佛就在眼前,带着陌生危险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瑟缩。明雪霁觉得害怕,用力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元贞,怎么可能理会这些小事?
堂堂镇北王,麾下数十万黑云骑,北境上屡次大败为患数十年的戎狄,令那些凶残嗜杀的戎狄人提起他的名字,都能止小儿夜啼。他那样高高在上,以计延宗的才干人物,也只得他两三次接见,他怎么可能为了她脚上的伤,专程送药?
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然而心里烦乱得厉害,眼前不断闪过黑暗中一闪即逝的酒窝,嘲讽的语声仿佛就在耳边:你信他?
瓷盒突然热得烫手,明雪霁猛地甩开。
“夫人,”小满吓了一跳,连忙捡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明雪霁定定神。
未必是药。就算是药,也未必是元贞给的。元贞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记得这些事。况且那时候山洞里那么黑,元贞也未必能看见。就算看见了,元贞那样尊贵的身份,也绝不可能记得,更不可能泄露出去,她究竟,在怕什么。
明雪霁深吸一口气。退一万步讲,就算泄露出去,她也能解释。她从来都循规蹈矩,跟别的男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山洞里的事全是意外,她是清白的,计延宗不会怪她的。
“夫人,”小满拿着瓷盒,“这是什么,放哪里?”
她认字不多,看不出来是药,明雪霁无比庆幸:“收起来吧。”
眼看小满拿着瓷盒往箱笼跟前去,明雪霁突然又怕起来,万一计延宗开箱子看见了……不行。
“给我吧,”明雪霁追过去,拿回瓷盒,“这事你别跟人说,快去服侍老太太吧。”
小满走后,明雪霁东找西找,怎么也找不到妥当的地方安置,正在着急,门外突然有人叫:“雪娘啊。”
张氏来了。明雪霁情急之下慌忙塞进怀里,张氏紧跟着进来了:“让我瞅瞅王府给了你什么。”
王府送东西时每人一份单独包着,张氏不好直接拆了看,满心都是惦记:“肯定都是好的,王爷那么阔气,给的都是值钱货。”
冰凉的瓷盒贴着胸,辣辣的热,明雪霁低头掩着衣襟去拿包袱,张氏看了眼她的跛脚:“伤还没好?唉,我也是没钱,要不然我就帮你请大夫了。”
明雪霁拿过包袱,心里明白,她多半是不会给的。
张氏嫁的是计家三房独子,三房穷,张氏的丈夫死后只留下几间破屋、几亩薄地,寡妇失业本就难熬,计延宗过继后又明显更偏向亲娘,所以张氏这几年,越发把钱看得重了,哪怕一张纸到了她手里,也绝不会吐出来。
都是人之常情,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明雪霁把包袱递给张氏:“都在这里了,娘您看。”
张氏翻开包袱,一样样翻检起来:
“这是上好的檀香,你们年轻人用不惯,还是留给我老年人吧。”
“扇子一把就够了,多了也用不上。”
“我那边树多招蚊子,蚊子药可缺不了。”
张氏挑挑拣拣,只留下一把团扇、一包蚊子药,剩下的连包袱卷起:“我拿着吧。”
明雪霁答应着:“是。”
这情形,不是头一回了,不过她从不曾跟张氏计较过。一来计延宗一直教导她要孝顺要贤惠,要她得了什么好东西首先孝敬两个老人,二来比起把她当成仇人的蒋氏,张氏脾气温和得多,时常对她问寒问暖,她七岁就没了亲娘,在心里,总盼着能把张氏当成娘。
张氏拿着包袱往外走,意犹未尽:“延宗那份让你伯娘拿走了,你知不知道那里头是什么?”
明雪霁不知道。计延宗得的东西,甚至每个月的俸禄米粮都是交给蒋氏,她一概不知,计延宗也不许她问。
“你呀,就是太老实了,什么事都由着延宗。”张氏摇头,“你还是上点心吧,我瞅着这几天,延宗跟你那个妹妹可是黏糊得紧。”
明雪霁心里一紧,原来不止她疑心,连张氏也觉得不对。
“钱财什么的也要学着自己攥住,别总是有点好东西就给你伯娘,”张氏打起帘子出了门,“你娘家靠不住,你又没个孩子,将来万一有事,你可怎么办?”
孩子。明雪霁心里一痛,眼圈红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不舍得点灯,独自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
那个孩子,不到三个月,还没成形就落了的孩子。
午夜梦回,哭湿了枕头,还不敢大声。
都是她的错,水边结了冰那么滑,她该更小心点,不要跌倒才是。
计延宗一直都想再生一个,蒋氏和张氏也催,可她再没能怀上。
她很怕,是自己的原因。家里太穷,小产后没钱吃药调养,在床上躺了一天就又下地干活,这几年里月信总是不大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一直怀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