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弱女子,不该承受这么多,这些朝堂纠葛,本就是元贞的分内事:“说出来大家伙儿一起商量商量,总能想出解决的法子。”
不,不会有法子。如果能够解决,他也不会一直瞒着她。明雪霁低着头:“他是个骄傲的性子,如果有办法,又怎么能让他的部下受那样的欺辱?”
邵七无法反驳。军中男儿血性,同袍之情,比亲兄弟也许还要更胜几分,元贞如果有办法,绝不会让刘朴吃亏的,到这个地步,只能说明局势很坏了。
听见明雪霁低低的声音:“我还怕他知道了,再跟国公起冲突。这事不能告诉他,让我再想想,该怎么办。”
邵七明白她的意思。风口浪尖上,决不能再有忤逆不孝的口实传出。她成长得太快了,这些缠缠绕绕的局势,她如今已经能看出大概,惟其如此,越发让人觉得心疼。邵七沉吟许久:“好,这件事你来决定,无论你想怎么办,都要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明雪霁重重点头。
这天之后,元贞每次下山越发行色匆匆,时常只是过来看她一眼说几句就走,明雪霁每次刚开口说起推迟婚期,就被他挡回去,不许她再提。
月底时杨龄带来消息,顾铭翀牵头,朝中十数个老臣联名上书,道是近来戎狄蠢蠢欲动,乞请皇帝允许元贞前往边境,戴罪立功,已被皇帝驳回。
“皇后殿下前天帮着说了几句,也受了申斥,道是后宫不得干政。”杨龄忧心忡忡,“帝后一向琴瑟和谐,这样说了重话的,还是头一回。”
看来皇帝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拿下元贞。明雪霁迟疑着:“杨姑姑,戎狄真会打起来吗?”
杨龄摇头:“这些事,谁也说不准。”
安慰似的,握了下她的手:“你别想太多,戎狄打与不打,并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也不是你的责任。”
她并不能够决定戎狄是不是要打,但她的决定,也许关乎着众多将士和百姓的性命。明雪霁低着头:“我知道了。”
入夜时邵七匆匆从外面回来,明孟元果然向衙门递了状子,状告他强夺家产,向他索要邵英的嫁妆。邵家虽然避居孤岛,但也绝不可能任人宰割,他奔波数天,已经疏通关节,使衙门驳回诉状,明孟元也因为诬告挨了板子。
经此一回,明孟元应该再不敢起这个心思。邵七走进内院,明雪霁在里面等他:“哥。”
邵七看过去,她单薄的双肩披着灰暗的天光,越发瘦弱得让人心疼,她慢慢说道:“我想好了,如果他坚持不肯推迟婚期,那么,我就回浮洲岛。”
第80章
回浮洲岛。
她走了, 靶子没了,便是皇帝想要再对付元贞,也得费心再去找理由,而他除了她, 几乎没有别的把柄可以让皇帝发难。明雪霁忍着心里的疼:“我悄悄地走, 等过完冬春,局势明朗的时候再回来。”
邵七看着她, 这些天她的挣扎痛苦他都看在眼里, 他也猜测她会这么做,然而这条路, 并不好走。“你想好了?”
“想好了。”明雪霁点头。
她走了,议论自然会平息,如果边境局势真的像元再思说得那么紧迫,那么一旦出事,皇帝没有理由不用元贞。眼下他不肯让步,只因为不舍得她受委屈,她走了,他那么多同袍兄弟, 还有那么多可能被波及的百姓, 他曾拼着性命也要守住国土,她走了,他没有道理再不上。
“我明白你是为了他好,可是妹妹, 王爷未必接受你这种做法。”邵七慢慢说道。
这些天他冷眼看着, 元贞对成亲有一种近似偏执的坚持, 身在王位这么多年,元贞不可能不知道怎么才是最优的取舍, 可他不肯,弃王印如此,坚持尽快成亲也是如此,明雪霁要走,是为了他好,可他会感念她一片苦心吗?邵七觉得未必:“王爷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也许还会因此对你有什么埋怨,况且你这一去,最少也要要三五个月才能回来,这中间不知道会有多少变数,这门亲事到底做不做得成,也还是未知。”
看见她低垂的眼皮上浅浅一点红,邵七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然而这些话,又不能不说。
除了元贞自己,大约没几个人真心支持这桩婚事,如今成了也就成了,一旦耽搁到明年春天,很难说会是什么局势。就他私心来说,她不嫁,他觉得更好,她性子太温柔,对元贞又太包容,元贞却是个咄咄逼人的,他也很担心她嫁过去以后受委屈,可若是这桩婚事因此不成,他也能想象得到她会多伤心。邵七放软了声音:“就算要走,也跟他说清楚了,别让他因此怨恨你。”
“说清楚了,还能走得掉吗?”明雪霁苦笑,“我到时候,再给他写信吧。”
她不是没考虑过离开之后会有多少不确定,她从来都不是个自信的人,更何况是对着元贞。然而为了他,为了那些无辜的将士和百姓,这个结果,她认。
许久,邵七点头:“好。我来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路引告身,水路旱路,各项行程一点点补齐,明雪霁又跟元贞提过几次推迟婚期的事,每每一开口,就被他的吻堵回去,他认准了,绝不肯再推迟哪怕一天。
摇摆彷徨的时候最痛苦,一旦做出了决断走,全副身心都扑在这件事上,也就能稍稍忘却这些纠结痛楚。明雪霁表面上依旧像平时一样打点铺子里的生意,把明孟元那间茶叶铺的库存分类整理了一遍,还能用的依着品质定价出售,品质不好的折价处理,杨龄原本于铺子里的事并不很插手,这些天明雪霁有意无意将账目和货物向她一一交代清楚,这是她头一次独立去做一件事,而且稍稍有些收获,临到走时,才发现竟然这么舍不得。
十月上旬,元贞正式下聘。
这桩婚事做得匆忙,纳彩问名这些步骤都不曾有,常俗还要合八字,元贞不信这些,便也不曾合,唯独下聘这一节,他要风风光光大办起来,昨天见面时,他拥着她,笑意灿烂:“这一次,我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明雪霁知道他的心思。她第一次嫁得不光彩,虽然最终反而是因祸得福,然而出嫁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他总还是想给她一个可以回忆,可以铭记的婚礼。
他这些小而体贴的心思,总是让她落泪。
一百多抬聘礼从圆山运来,连绵不绝往花神庙送去,抬礼的清一色是高头大马的健儿,描金箱子上装饰着大红绸结,似一条蜿蜒的长龙,绕着大半个京城盘旋,引得城中百姓纷纷出门来看,议论纷纷。
“顾铭翀这几天都在游说,要我兄长不要娶,我兄长今天这么干,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元持站在门内看着,唇边带着笑,“经此一回,看看还有谁敢替他说话。”
计延宗默默看着。她要嫁了,这样风光,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换了是他,他会这么做吗?不,不会。他从来都是理智的,算计的,一切都要最符合利益。心口突然激荡起来。不,他也能做到,假如她现在肯回头,他也愿意,即便不是这么大张旗鼓,他也会给她一个正式的婚礼,再娶她一回。
转过脸,听见元持在问:“计兄的奏折写好了吗?”
“好了。”计延宗低声道。他半生工于心计,这份弹劾元贞的奏折引经据典,所有大雍律可以用到的条款全都用上了,今早已经将初稿给了皇帝,皇帝很满意,这一次,元贞跑不掉。
到时候,他一定会夺回她,兜兜转转,她这辈子只能是他的妻!
明素心坐在屋里,也听见了外面鼓乐的声音,想要看时,明孟元道:“元贞今天下聘。”
明素心呆了呆:“不说元贞自己都要完了吗,他还敢大办?”
让她心里的酸意恨意成倍的增长,可她眼下,还顾不得这些,她已经许多天没有见到周慕深了,计延宗不许她出门,不许她见外面的男人,就连今天见明孟元,也是她昨夜各种做小伏低哄了许久,计延宗才答应的,她得尽快办正事:“哥,你帮我给周三哥捎个信,让他想想办法来见我,我有话要跟他说。”
明孟元心里一跳:“你……”
“计延宗不是人。”明素心哭起来,挽起袖子,给他看手腕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要不是仲仪没地方去,要不是我还惦记着你们,我,我就不活了。”
明仲仪如今无家可归,是她在照顾,明孟元看了一眼连忙转开脸:“你再忍忍,听说他现在皇帝面前很说得上话,世子又跟他走得近,再忍忍。”
“周三哥也不怕他。”明素心抹着泪,幽幽说道,“哥,到这个地步了,他发达了,难道会给你好处?还不如周三哥。”
明孟元心里翻腾着。他状告邵七吃了大亏,明雪霁不肯见他,计延宗也丝毫不管,也只有周慕深过来看过他,帮着请了大夫,这样看来,的确比计延宗可靠些。许久,明孟元点头:“好。”
下聘的队伍终于踏进了花神庙,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围观者匆匆离开,片刻后,一个内卫打扮的人纵马往宫城去了。
坤宁宫。
钟吟秋正坐着想心事,外面有太监通传,祁钰来了。
从上次她替元贞说话受了斥责之后,祁钰有阵子没往这里来了,钟吟秋连忙起身,早听见祁钰的笑声:“我不往你这边来,怎么你也不去找我?”
钟吟秋一下子红了眼圈。他这么说话的模样,就好像他们不曾生分一样,让她又难过,又快慰,快步走出去,祁钰已经进来了,握住她的手:“你可真是气性大,我等着你去哄我,你倒好,一声不吭。”
他心情好得很,笑语盈盈的,跟从前一般无二,钟吟秋鼻子酸涩着:“陛下。”
“还真是跟我生分了,”祁钰挥手命宫人都退下,笑着抱住她,“从前没人时都叫我大哥,现在成陛下了?”
钟吟秋不由自主,轻声唤道:“大哥。”
祁钰笑道:“告诉你个好事,松寒下聘了,热闹得很。”
元贞下聘了?他还真是,这样着急办事,太不妥当了。钟吟秋还来不及细想,已经被祁钰抱着在榻上坐下,他握着她的手,语声柔软:“刚刚一听见这个消息,我立刻想起当初我们大婚的情形。”
钟吟秋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回了当年。他初登帝位,她初掌凤印,记得那时候元贞刚刚大败戎狄,举国上下一片振奋,大婚的礼花放了整整三天,聘礼从皇城运到代国公府,再从代国公府运回来,她的翟车在宫城内停住,祁钰早早迎出来,不顾礼仪,直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那时候真好啊,没有后宫嫔妃,没有那么多不属于她的皇子公主,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钟吟秋湿了眼睛:“大哥。”
祁钰低头,吻了下来。
起身已经将近午时,许久不曾如此荒唐,钟吟秋红着脸,催促着祁钰快些起来用膳,祁钰半是调笑:“急什么?便是不起来,叫了午膳进来,谁敢说什么?”
“大哥,”钟吟秋涨红着脸,“快起来吧,大白天的,成什么样子。”
祁钰起来了,还在笑,钟吟秋踮着脚尖给他系扣子,听见他 :“我得过去趟萃华阁,近来戎狄不大安分。”
萃华阁,戎狄六公主的住所,钟吟秋觉得身上残留的热乎劲儿一下子消失了,许久,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祁钰很快收拾好了,对镜正正衣冠,快步走出去,忽地想起一事,皱了皱眉:“那个药,事后吃有用吗?”
贴身太监忙道:“奴才去问问。”
祁钰沉吟了一会儿,心里算着日子,半晌,点了点头:“去问问。”
祁钰走远后,廊后转出来一个女官,疑惑着进了殿:“殿下,方才臣听见陛下跟王进义说了一句话,挺奇怪的。”
“什么话?”钟吟秋回头问道。
花神庙。
一百二十抬聘礼填满了整整两间屋,明雪霁一样样看着,湿着眼梢。
他是真心真意想要娶她,想要给她风光和体面,她灰头土脸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如此 ,可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随着聘礼来的,还有婚书。红绿二色纸张,飞扬的字迹,是元贞亲笔写下。
凤凰于飞,琴瑟在御。她曾经最盼望的时候,她如今,最不敢想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