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开一面?”元贞打断,“假如不是你们力保,假如不是戎狄还在,我坟头草都长了几尺高了吧。”
顾铭翀傲然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亦无不是的君主,你既是大雍的臣子,就该为君父分忧,尽忠报国!”
“早就不是了。”元贞笑了一下,“外公别忘了,我如今是白身,不对,是戴罪之身,便是尽忠报国,也轮不到我。”
“岂能因为个人得失便心生怨怼,置数十万将士百姓的性命于不顾?”顾铭翀花白的胡子抖着,“从小我就教你忠孝节义,你就是这么学的?”
教过么。应该是教过的吧,顾氏子弟都这么满嘴忠孝节义,但他入宫太早,听的太少,学不会。况且忠孝,如果就是皇帝要砍脑袋,立刻洗好脖子伸过去,一刀没砍死,立刻爬起来继续效忠的话,他还真没那么贱。元贞淡淡说道:“没学会。”
“你!”顾铭翀德高望重,这么多年从不曾有人如此当面顶撞,一怒之后随即端正了神色,道,“听说你前阵子擅自拜堂成亲了?”
元贞一阵警惕:“怎么?”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亲事不算数。不过。”顾铭翀话锋一转,“假如你能够为国尽忠,那么你去北境期间,顾家可以接回明氏照应,等你们回来,我让你父亲好好为你们操办婚事。”
接了她去,好拿捏他么?元贞笑一下:“不必。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我的妻子,我自己照顾。”
拉开牢房大门:“如果没别的事,就请走吧。”
顾铭翀沉着脸往外走,元再思连忙跟上,到元贞面前时又忍不住停下:“松儿。”
元贞低眼,看见他浑浊的双目里密密麻麻全都是血丝,他犹豫着:“你那桩婚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如果有个有力的岳家,也能帮你……”
眼看元贞眼皮一抬似要发作,元再思连忙改口:“元持近来不安分,一直在走门路想去北境,他要是去了,要是真立了功,你,你提防着点。”
就凭元持?以为打仗也是耍耍心眼,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就行?元贞轻嗤:“随他。”
元再思沙哑着嗓子:“有些话你外公不方便说,咱们亲生父子,也只能我跟你说。你现在一味硬顶着不肯服软,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从前有底气是因为战功,真要是有别人顶上去了,你还凭什么?就连那个明氏,你也未必能护得住。你再好好想想吧。”
都走了,牢房门重又关上,最上面探视的孔洞还开着,映着外头黑沉沉的过道,元贞沉沉的想着。
何去,何从。
第二天一早,洪四果然带着人上山来改烟道,因为施工吵闹,明雪霁便避在偏院里,正对着字帖描红,突然听见洪四在外头跟侍卫说话:“麻烦回禀夫人一声,就说洪四有事要问。”
明雪霁连忙放下笔出来,洪四站在院门口,笑着说道:“开口的位置已经定下来了,麻烦夫人过去看一眼,要是合适的话,咱们就开始动工。”
明雪霁跟着他过去正院,屋后拦着布障,匠人们忙着修石材,乒乒乓乓满耳朵都是敲打的声响,洪四转回头跟她说着什么,太吵了听不清楚,明雪霁放慢步子等他靠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夫人手上的戒指,我也有一枚。”
明雪霁一愣,下一息,洪四跟上来,侧着身子挡住身后丫鬟和侍卫的视线,握紧的右手忽地张开,露出里面一枚戒指。椭圆的红宝石主石,赤金的戒圈,形状工艺与她手上戴的这枚极其相似,只不过洪四那枚主石大点,周围没镶珍珠,只用赤金包边。
“戒指一共两枚,”洪四合掌,戒指看不见了,“你外公从海外带回来的石头,你母亲和我各有一枚。”
明雪霁屏着呼吸,挪不动步子,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身后的青岚瞧出了异样,紧走一步似要跟上,洪四低声提醒:“走,跟我说话,别露出破绽。”
明雪霁猛地清醒,洪四已经往前去了,指着挖开的坑掉亮着嗓门说话:“夫人请看,烟道往后挪了一尺多,避开了窗户,贴着后墙砌上去,从前头也看不出来,夫人看看这样行不行。”
脑子里乱哄哄的,明雪霁听见了,又觉得什么都没听明白,恍惚着点头,迎上洪四深邃的目光,他向着她微微摇头,似是提醒她眼下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行,明雪霁一点点冷静下来。
他是谁?他费尽心机,拿着戒指找上门来,必定有事要跟她说,身边到处都是元贞的人,都在盯着她,她得想个法子,单独跟他说话才行。定定神:“我没听明白,这样子有妨碍吗?您再跟我细说说。”
“行咧!”洪四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我画了个图纸,夫人要不要看看?”
“好。”明雪霁稳着声线,“您跟我去书房讲吧,这里太吵了,我听不太清楚您说话。”
转身往书房走,青岚两个连忙跟上,明雪霁一边走,一边装作无意的模样吩咐道:“青霜就在这里看着,别让他们随便挖,等我跟洪师傅商量好了再说。”
青霜只得留下,只剩青岚跟着,明雪霁快步走进书房,又吩咐道:“青岚,你去后面倒点茶,再装一盘点心,洪师傅一大早上山忙了这么久,让他喝口茶。”
青岚看了洪四一眼,他摆着手在推辞,满脸憨厚:“这怎么敢当?工钱早就结了,不敢当不敢当。”
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匠人,似乎也没什么可防备的,青岚福身道:“是。”
人走了,屋里一霎时安静下拉,满心的话堵在喉咙里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明雪霁紧张着,紧紧看着洪四。
他是谁?他为什么,有这枚戒指?
“稍等。”洪四微微佝偻着脊背,走去把房门大开着,又把窗户也都打开了,明雪霁看见廊下的丫鬟,院里院外的侍卫,眼下视线毫无阻拦,外面的人能看见他们的动静,而他们,也能进将外头的动静全都看在眼里。
洪四慢慢走回来,将手里的图纸完全展开,凑近了遮住他们的脸:“我是你舅舅,邵宏昇。”
虽然隐约有这个猜想,此时突然听见,依旧紧张激动,屏住了呼吸。明雪霁死死盯着他,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脸上憨厚朴实的神色一扫而光,带着上位者的气度和威严,明雪霁认出了母亲的眉毛鼻子,还有邵七的眼睛嘴巴,相貌不会骗人,还有那种天然的,血脉相连产生的亲切感,不会错的,眼前的人,就是舅舅。
鼻子发着酸,死死忍着眼泪:“外甥女见过舅舅。”
不敢行礼,只微微一屈膝,天知道那天她是多么难过,只差一步就能见到舅舅,却被元贞带走,没想到如今,竟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了。
“哎。”邵宏昇应了一声,不由自主,露出慈爱的笑,“那天你回来,我们就一路悄悄跟着,只不过元贞见过老七和杨桃,他们不方便再露面,所以我上山来找你。”
说不出别的话,只是喃喃地叫着:“舅舅。”
舅舅,多么亲近的亲人,当初最绝望的时候,一遍遍想的就是去找舅舅,找外公,终于见到了。她真是没用,连累舅舅一把年纪了,还要装成工匠混进来,为她的事忙前忙后。
“时间紧急,我直接说正事吧,”邵宏昇看着门外,手指着图纸,说的是全不相干的事,“你如今已经成亲,我想问问你,是要留下,还是想回家?”
一下子将明雪霁从欢喜激动中,拉回了现实。她答不出来。这些天她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当初离开是为了不连累元贞,回来时有那么多遗憾难过,可他们成了亲,他那样好,又让她不由自主,重又生出贪恋。
失而复得,也就越发不舍得分开,更何况他现在关在牢里,那么多人想害他,她又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哽咽着,犹豫着:“舅舅,我……”
邵宏昇盯着门外,青岚回来了,提着水壶和食盒,很快就要进院,连忙提醒:“人来了。”
明雪霁连忙侧身,装作挽头发的模样擦了眼角的水意,听见邵宏昇低低的声:“你再好好想想,我过两天上山听你回话。”
他佝偻起腰背,气势很快收敛得一干二净,又成了那个憨厚老实的工匠洪四,脚步声近了,青岚进门:“夫人,茶果拿来了。”
“好。”明雪霁点点头,眼睛看着图纸,“这事怎么改,您让我好好想想。”
叮叮当当,修烟道的响动持续了整整一天,到入夜时全部弄完,冬天冷,新打的泥浆容易上冻,粘不牢固,邵宏昇便约好了过两天再上山来检查,明雪霁装作散步,守在门前,看见邵宏昇领着那些人快步往山下去,火把越来越远,像萤火虫,终于看不见了。
这一整夜都没有合眼,晨光漫进来时,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光线里,到处是喜庆的红,元贞为她,布置的新房。
心里突然软到了极点。明雪霁心想,她不能走,就算会连累他,就算会被那些人拿来攻击他,可眼下是他最难熬的时候,她至少,要陪他熬过这段时日。
披衣坐起,外间值夜的青岚听见了动静,连忙进来服侍,窗户开了一条缝透气,明雪霁看见院里院外值夜的侍卫正在换防,边上人影一晃,青霜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腰里带着剑。
他们都是看着她的,得了元贞的命令,不让她擅自行动。于缠绵中,又生出忧伤,夫妻之间,难道真应该这样吗?
手里握的梳子放下了,明雪霁回头,看着刚刚进门的青霜:“我想学骑马,待会儿你教教我吧。”
青霜顿了顿,才道:“是。”
明雪霁拿起梳子,一点点梳开长发。她会守着元贞,陪他熬过这段时间,她会找机会跟他好好谈谈,她不是关子笼子里的鸟兽,夫妻之间,不应该这么相处吧。她会好好跟他说,如果他不肯改,那么。
望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外面的院落,上次她没走成,因为她不会骑马,拖累了所有人都不得不放慢速度,那么至少,她得把这件事情学会了,将来再有什么事,起码她不能再当累赘。
接下来几天,明雪霁从早到晚都在学骑马,手磨破了,腿磨红了,夜里睡下时浑身都是酸疼,然而一天比一天熟练,到第四天时,已经不需要青霜牵马,能独自慢跑一小会儿了。
脸颊上擦过冬日的风,明雪霁停在山道跟前,看见廖延从山下上来,很快到了近前:“陛下传夫人去探望主上。”
第98章
明雪霁快步穿过黑沉沉的过道, 停在牢房跟前。
厚实的铁门,最上面留了传递东西的孔洞,此时也关得紧紧的,听不见里头的动静, 元贞在做什么?越是靠近, 越觉得思念难以忍受,心跳快到了极点, 哗啦, 狱卒从一串钥匙里找出一把,转进锁眼。
沉重的铁门慢慢推开, 里面点着灯,光线比外面亮了很多,明雪霁不由自主眯了眼,耳边传来元贞惊喜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奔跑的脚步,他像一匹骏马向着她飞快地奔来,明雪霁顾不得进门,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没有戴枷锁, 穿的也不是囚服, 衣服鞋袜看起来都还整洁,唯有下巴上灰灰的,似是长了些极短的髭须,这让她揪紧的心猛地松开一点, 嗓子不觉哽咽了:“松寒。”
身子一轻, 元贞已经跑到了近前, 猛一下抱起了她。笑声霎时间盈满了耳朵:“簌簌!”
他叫的这样欢喜,让她满心的担忧难过不知不觉全都成了欢喜, 明雪霁紧紧搂住他,低低唤他:“松寒。”
狱卒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门也锁上了,现在屋里,就知剩下他们两个。心脏砰砰跳着,嗅到他熟悉的气味,那样让人留恋,忍不住抱得紧些,更紧些,他也抱得很紧,低了头,用力吻住了她。
久违的气息,久违的心动,明雪霁软在他怀里,没了骨头,藤蔓攀着乔木,只在他掌中蜿蜒。他亲着咬着,沉迷中针一般尖锐的疼,可连这细碎的疼也是欢喜的,她是真的很想他。
这个吻长得几乎让人窒息,许久,元贞终于放开了她,明雪霁喘着气,屋里没有坐的地方,他便抱着她在床边坐下,他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像吃得半饱慵懒的豹子,带着薄茧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她。明雪霁坐在他怀里,贪恋地看他的脸,他的眉眼,摸他的脸颊头发,摸他下巴上新冒出来短短的胡茬,一切能碰到的地方,却还是怎么都觉得不够,嗓子堵得厉害,想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半晌:“你怎么样?”
“我很好。”元贞在她脸颊上蹭了下,胡茬扎着皮肤,微微的痒痛,又去捏她的腰,手里是软软的,薄薄的皮骨没什么肉,她比前两天更瘦了,让他心里一沉,担忧着还有点发急,“这才几天,怎么又瘦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一直都有好好吃饭。”她软软地回答,温顺得很,“每天都吃很多。”
才不信。她心思太细,就不该告诉她进了大牢,多大点事啊,肯定又害得她吃不下睡不好,瘦了这么多。元贞有点懊恼,把人抱得更紧些:“有没有好好吃药?”
“有,每天都按时吃,吴大夫昨天才新开了方子。”调理的,治病的,每天不间断地吃着,觉得血液里都带着药味儿,不过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这些天学骑马那么累,也不觉得很难受。
元贞并不满意,真要是吃得好睡得好,怎么会瘦?“我不信,等我早点盯着你,好好吃,吃胖点才行。”
在她薄薄的脸颊上轻轻咬了下:“怎么突然来了?我过几天就出去了,你又何苦跑这一趟。”
原来他不知道她会来吗?明雪霁怔了下:“陛下命我来看看你,我以为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