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颠簸,无休无止。清醒了又恍惚,天一点点黑了,灯没有点,炭盆里没人加炭,剩余的炭屑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微红的火光,时间仿佛消失了,又好像无限制地延长,再延长,疲累到了极点,听见元贞在叫人:“备水,沐浴。”
这样冷天,洗澡也不方便吧。不过他在牢里待了那么多天,洗澡什么的都不方便,回来了肯定想好好洗洗吧。
脚步声在外头走动,丫鬟们抬着水放在了屏风外面,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往浴桶里倒水,元贞起来了,下了床,明雪霁不想动,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将被子裹紧些,炭盆里没火了,他也不在旁边,觉得有点冷,外面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唯有他的脚步越来越近,到了床边,他不是去洗澡吗?怎么又回来了。
还没来得及问,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已经被他拦腰抱起,明雪霁想叫,嗓子喑哑着叫不出声,听见他带着几分促狭的笑:“一起洗。”
水很暖,他的怀抱也很暖,太累了,连羞耻都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看见头发飘散在水上,她的他的,纠缠成一团,他攥在手里抹了澡豆,细腻柔滑的泡沫,于是他手上也满都是泡沫,他揉来揉去,指头缝里钻出泡沫来,点在她鼻子上,又用水洗掉,他在笑,孩子般纯粹的欢乐。
明雪霁太累太困,靠在他怀里,思绪是凌乱的,有那么多话要跟他说,从前他总不给她机会说,他好容易回来了,便是再困再累,也要跟他说说:“松寒,皇帝跟我提过好几次邵家。”
“知道,”元贞攥着她厚密的长发,好多泡沫,落进水里,水里也是绵绵的一层,于是她的模样便遮遮掩掩,一时从水底透出来,一会儿又被泡沫掩住看不见,从前怎么不知道洗澡也这么有趣,“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
不用她管么,她是没什么用处,不懂该怎么应付,然而总要商量商量吧。执拗着,一遍遍跟他说:“他说要邵家回来,还说要我对他忠心,说以后会扶持邵家。”
困得很,说话都有点不听脑子使唤,却还牢牢记得不能把舅舅的事情说漏了嘴,听见他淡淡说道:“狗屁,不会有什么好心,巨商富贾让皇家盯上了,几个有好下场?”
明雪霁懵懂着,皇帝是为了钱么?可那是邵家的钱,难道皇帝还能抢了去?“你是说别让我外公他们回来?”
“至少眼下不行。你别管了,”他倒了点澡豆,笑着伸过手,“专心洗澡。我可是头一回服侍人。”
明雪霁躲了下,浴桶就这么大,哪里躲得开,泡沫一点点发酵,绵密,混沌的头脑越来越混沌:“要是皇帝再传召,我该怎么说?”
“他倒是想。”元贞笑了一下,鄙夷的语气,“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了。”
“为什么?”明雪霁想不通,太累了,觉得脑子都不会转了,“装病吗?”
“不用。”元贞低头看她,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说话发着飘,老半天才能蹦出一个字,这模样真像兔子,小时候养过一只,白白的软软的,蹲在那里打盹儿时小脑袋一点一点,“你不用管了,睡吧,我给你洗。”
可是不能睡呀,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他,他怎么总是什么都不肯跟她说呢?她又不是不听他的,只要他跟她说清楚就好。“你要去打仗了吗?”
“也许吧。”元贞想着这几天的战报,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兵,那么多大好男儿,竟白白葬送了性命,“冯大年那个废物,上次那一箭怎么没把他射死!”
他带着明显的愠怒,明雪霁吃了一惊,疲惫的精神稍稍清醒一点,握住他的手:“你别生气。”
“不生气。”元贞低头,胡乱在她脸上一吻,“你别管了,这些事我来处理。
“你要是去打仗的话,那我先回家里去吧。”明雪霁低低说着。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不提最妥当,可是不能不提呀,他们都成亲了,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她总还是想跟他好好商量。
“回什么家?”元贞一下子不痛快了,“咱们成亲了,这里才是你的家。”
“可是,”是她的家吗,她的家,连她自己都出不去,明雪霁喃喃的,“我想学骑马,想去铺子里,松寒,我不想一直关在屋里。”
“眼下不安全,等过阵子安顿下来,我教你骑马。”元贞耐着性子安慰。她实在是困得厉害了,眼睛睁不开,说话都是含糊的,她身上沾着许多泡沫,随着水波晃悠,若隐若现,他三更半夜赶着回来,可不是要一直跟她说话的。
低头吻她的嘴,堵住她没说出口的话,她小小地挣扎一下便没动静了,也许睡着了吧,这样柔软温顺,仍他为所欲为。他一向都是为所欲为。
最后一个清醒的意识里,明雪霁想,等明天吧,反正他回来了,她以后有的是机会,把一切都说清楚。
三更夜半,夜色最浓时,三条黑影闪出院子,没有坐车没有骑马,走的也不是大道,而是从后山小道,半个更次后到了山脚,一辆车子等在那里,黄骏带着一队心腹:“主上。”
最前面的人拉下风帽,赫然是元贞。
怀里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是沉睡中的明雪霁。夜里熏的是安眠的香,她又累狠了,睡得格外沉,连抱她下山都不知道。元贞弯腰探身,摸了摸车厢里褥垫轻软,这才将怀中人放进去,小心掖好被子关上车门,沉声道:“小心护送,不得有任何闪失。”
“是。”黄骏压低声音。
车子在夜色中离去,元贞忍不住追出去几步,那么多不舍,然而必须做这个决断。北境他是肯定要去的,嘴上说得再狠,心里头他放不下那些将士,也不忍让那些无辜的百姓受戎狄□□。但他不能抛下她,一个人走。
皇帝一直在暗中筹划,想要赶在他走之前对她下手,当年他不得不留在宫中为质,他绝不能让心爱的人再受那个苦楚。况且燕国公府,顾家,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她必须跟他在一处,唯有他才能护她周全。
还有邵家。他虽然在狱中,但也知道邵七悄悄进了京城,目的自然还是她。她想回家,可以,等战事平定后他和她一道回,但现在不行。在他身边,才是最好。
目送着,沉沉夜色中车马很快看不见了,元贞独自返回山上。这次的安排没有提前告诉她,甚至连廖延都不知道,山上人多,最近他又不在,很难说有没有混进皇帝的眼线,一切都得加倍谨慎小心才行。
推门进去,屋里空荡荡的,唯有衾枕间还残留她的香气。元贞合衣躺下,裹着被子深深吸了一口,这么多他不在的夜里,她是不是也这样,嗅着他的气味,想着他?原来情之所钟,即便分开一会儿,思念都如此强烈。
邵宏昇是第二天一早来的,积雪上结了薄薄一层冰壳,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刚到山下便被拦住,陪着笑解释,卫兵冷着一张脸:“回去吧,不用修了。”
邵宏昇抬头望着,山道上空荡荡的,积雪中间几行马蹄印,元贞是昨晚回来的,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所以断了这条路子?
元贞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才起,门外头皇帝派来传召的人已经等了多时,元贞慢条斯理收拾完了,拖到午时过后才出门,传召的太监陪着笑脸:“陛下还召了明夫人。”
“病了,不去。”咔一声,元贞关上了院门,“走吧。”
路上结了冰,车子快不得,元贞默默看着窗外,这时候她到了哪里?冰天雪地的,她身子弱,就算做了万全的安排,却还是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皇宫,内卫跪在案前:“元贞昨晚回山,一直到中午才起,没看见明氏出来。”
祁钰微哂。如此放浪声色,倒真没想到元贞是这种人。“安排下去,只进不出。”
门外有太监禀奏说元贞到了,祁钰点点头。元贞起复在所难免,但只要捏住明雪霁,也不怕他翻天。皇宫里和圆山上都已经安排好了,无论今天明氏来与不来,都能将人拿下,到时候软禁在宫里,要搓圆要搓扁,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门外有脚步响,元贞高大的身影一晃,祁钰抬头,眼中带出笑意:“松寒来了。”
向他身后一看,果然只是他一个人,明知故问道:“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夫人呢?”
元贞快步走近,笑了下:“她不来。”
第102章
明雪霁恍恍惚惚醒来, 习惯性地向身边摸了下,涩着嗓子唤了声:“松寒。”
没有感觉到熟悉的体温,身下有些颠簸,青岚在边上唤:“夫人。”
混沌的意识一点点清醒, 睁开眼睛, 看见车厢里不甚明亮的光线,看见身上盖着的被子, 四周垫得厚厚褥子, 窗户在另一边,蒙着毛皮, 一丝儿风也透不进来,元贞不在,眼下只有她和青岚。
下意识地裹紧被子,手指碰到领口的珊瑚扣子,她整整齐齐穿着衣服,可昨夜最后的记忆,是元贞从浴桶里抱出她,一点点给她擦干。为什么醒来时, 会穿戴整齐在车子里?
心里无端发着沉, 涩涩开口:“王爷呢?”
“王爷还留在京中,需要先稳住局势。”青岚窥探着她的神色,婉转着说辞,“王爷让奴婢转告夫人, 过几天就过来跟夫人汇合。”
还留在京中, 那么, 她不在京中吗?在哪里?明雪霁掀开被子坐起来,想开窗, 窗户从外面锁着,怎么都打不开,心里越来越沉:“这是哪里?”
“往北去的小路,近来形势复杂,王爷担心宫中对夫人不利,所以先派奴婢几个护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最多三五天,王爷就会赶过来找夫人。”青岚看她还在努力开窗,忙道,“窗户锁着呢,夫人若是想透气,等到了落脚的地方奴婢和青霜陪着您下去走走,眼下路上不安全,所以门窗暂时都锁了。”
明雪霁又摇了下窗棂,锁扣得很紧,一丝儿也不动,车厢很大,车子走得很稳,她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久都丝毫不曾觉察,按理说不会气闷的,可这时候却觉得喘不过气,窒息般的难受。
他又一次,丝毫不跟她商量,替她做了主。
明雪霁靠着车壁,说不出话,就连追问,也突然失去了兴致。要去哪里,在哪里落脚,他几时过来找她,永远不会有人给她解答,他只要她听话照做就好。也许因为他太厉害,他做出的决定,比她高明太多吧。
所以,也就不需要知会她,也就不需要跟她商量。
车子快快地向前走着,脑中零零碎碎,不停想着从前的事。山洞中他死死搂着她的腰,他抱着她,在夜色中穿过黑沉沉的城门,他拉着她跪在他母亲坟前。一直都是这样啊,他从来没有变过,那些柔情蜜意,都是他一步一步,替她决定好了,推着她逼着她走过来的。
所以现在,是她太贪心,要的太多了吗?明雪霁无法确定,又突然想到,今天就是三天之期,舅舅要上山来找她的,等找不见她,又该多么着急。
心里油煎一般,捂着脸,泪水一点一点,洇湿了手心。
皇宫。
非正式的议事,召见的都是曾与戎狄交过手的老臣,还有些心腹近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所说无非是老生常谈,眼看战况危急,最现成的主意无非就是起用元贞,接替冯大年。祁钰不置可否,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元贞身上。
他心不在焉听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不肯表态,看来是等着他先低头,请他出山。祁钰转过目光,默默吐出心里的郁气。算算时间,上山的人也该得手了,眼下且让他得意,等拿到了他心爱的女人,便该他低头屈膝,听从他的摆布。
余光瞥见软帘一动,心腹太监领着奉茶的宫女前来换茶,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号,祁钰不动声色,看着太监走到近前低着声音:“陛下,没找到人。”
祁钰怔了下,下意识地便看向元贞,他恰好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他刀锋般的锐利的唇扯了下,嘲讽的笑。
该死。祁钰心里暗骂一声,又让他抢先一步。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冬日里茶沏得酽,想起明雪霁最擅长的似乎就是烹茶,怎么喝怎么觉得不顺口,啪一声撂下茶碗。
正在议论的几个官员吓了一跳,连忙都噤了声,祁钰定定神:“授元贞神武将军之职,明日卯时启程赶往北境,协助冯大年,击退戎狄。”
“陛下圣明!”几个官员连声赞颂。
祁钰沉着脸。边境事大,其他的事只能暂时放下,只可恨手底下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连个能顶替元贞的都没有。看见元贞起身行礼,嘴唇还勾着,碍眼的酒窝:“臣领旨。”
该死。即便说是协助冯大年,即便他如今的职位在冯大年之下,但他在北境经营多年,只怕冯大年压他不住。须得找个能对付他的。祁钰思忖着:“任元持为轻车校尉,随元贞同去北境,协助作战。”
看见元贞翘起的唇抹平了,祁钰心中稍觉宽慰。元持打仗也许不行,但论心机智谋绝对是把好手,有元持在,元贞也休想自在。再说元持好歹也是燕国公府的子弟,用兵也许不如元贞这种天纵奇才,但加以历练,将来未必不能用。
元贞行事只凭好恶,极难掌控,实在是为人臣的大忌,反而是元持这种人好掌握些,当臣子的不怕心术不正,就怕不听指挥。祁钰笑了下:“松寒与世子是亲兄弟,到时候相互扶持,必是一段佳话。”
半晌,见他冷冷一笑:“好啊。”
元贞回到山上时已是傍晚,廖延匆匆迎上来,低声道:“上山的内卫和接应已全部落网,眼下还在逐一排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