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自己种的瓜分外香甜。
然而饶是从播种到开花再到结果所耗时间不算长,等霍连捧着一瓤去籽的新鲜甜瓜来到云今面前时,她讶异地说:“我都忘了这茬!现在已经不好这口了……”
霍连默默坐到一边啃瓜,一气儿将收获的甜瓜全吃了,一口都没给云今留。
后来云今才弄清楚来龙去脉,特意跑到霍连面前抱着他夸夸,安慰阿福似的,揉揉他的脑袋说:“不如我们的宝宝就叫小甜瓜吧?”
周岁宴同时也有抓周礼。
梨木大案上铺就一整张西域带回来的勾莲纹绒毯,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大物件。
多数是由云今、霍连亲自挑选,另也有齐氏、临川大长公主等人添的物品。
小甜瓜爬来爬去,藕节样的手手脚脚灵活得很。每样都看了看摸了摸,一点儿也不着急,小大人似的,令人捧腹。
这就叫有经验的宾客们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女郎怪有主意的,而非草草被鲜艳少见的东西吸引了随便抓取了事。
最终小甜瓜爬到大案的角落,盯住一杆斜靠在案边的马槊。
槊杆是柘木,槊锋比矛长,小女郎那么大点的身子自然是拎不动的,只能双手捧着往上提拽。
此马槊军中人一看便知绝非凡品,那破甲棱闪着锋利的骇人冷光,小女郎竟没有畏惧,黑黝黝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只顾拖拽。
霍连在众人的起哄与啧啧称奇声中,一把覆住女儿的小手,与她一并将马槊握住。
“咿,耶耶!”
小甜瓜粉嫩嫩的脸上顿时洋溢起满足的甜笑,软软的头发梢梢随着她欢欣的动作一晃一晃。
众人都笑称这阿耶不靠谱——人家抓周是准备木剑,小小一柄好抓握,还安全不伤人,怎么将军府上真家伙啊!
云今却知,那杆马槊是前阵子霍连的祖父成国公听闻要办抓周,特地遣人送来的。
霍连叫仆从原样退回。
仆从却有所预料,恭敬地呈上成国公的信。原来那马槊是霍连的高祖父武宁公传下来的。
抓周宴结束,在场的众人载兴而归。
往后京中谈及霍家小女郎,大多都爱旧事重提,玩笑道:“生得一副粉妆玉砌的好相貌,将来却是要做个女中豪杰的。”
谁知多年后,小女郎真的女承父业——红妆披战甲,为大周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
那时,世人皆知女将军霍澜驰骋沙场,威名远扬。
但家中父母还是将她视若珍宝,惯于唤她一声,小甜瓜。
第五十六章 西域行
永宣十年。
极目望去尽是热风流沙, 一片沉寂与苍凉的景象。
叫人不由自主回想起两百年前一位西行僧者在游记中所写:“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①”
此刻已近未时,太阳如火球一般高悬天际, 一行人择了处避风的沙丘, 三三两两坐着歇息。
“喝些水吧。”陆瑜贴心地拧开水囊。
“阿姐,这一回实在是麻烦你了。”云今垂下眼睫, 抿了几口润过嗓子便收起来。
“没事。”
陆瑜随手掸了掸衣袍上的沙粒, 又瞧了眼云今, 帮她把头上的淡色披巾调整了下,温声道:
“我们走商走惯了,喝水休息都有自己的节奏, 你若不舒服要记得跟阿姐讲,自家的商队, 凡事好商量, 知道吗?”
云今心不在焉,额上出了汗又很快被晒干,连着几天折腾下来脑壳有些发懵。
此外,一颗心也为丈夫吊着。
半年前西域葱岭一带发动叛乱, 安西四镇纷纷响应,叛众一度高达二十余万人。
经查叛军首领是西突厥某部酋长舒尤, 西突厥被灭后其不知所踪,这回再现身竟勾结多军镇, 意图脱离大周, 重振旧日荣光。
大周应对及时,霍连被任命为安抚使, 率兵至葱岭征讨。首战告捷,周军大破叛军, 斩杀千人,缴获战马万匹。
舒尤此人阴险狡诈,居所不定,踪迹难寻。恰巧霍连在永宣六年与其有过交手,了解其行事作风,遂率精骑二百名,一气儿追至格鲁河西,趁着夜深时浓雾弥漫,直入牙帐,生擒舒尤。
将舒尤押解回京之后,霍连于在含元宫景阳殿觐见永宣帝,以战功拜授右羽林军将军,封寿春侯。
一门两爵,无比荣耀。
不料,正在筹划的疏勒都督府遭吐蕃大军攻占,霍连又领命,率军西讨。
击退吐蕃后,永宣帝命霍连暂时驻扎,同时派遣特使帮助重建疏勒都督府,以待来年天气暖和时大规模反攻。
至此时,云今还时而能收到霍连的来信。
可是半个月前家书里的字迹就变了,他称右手意外受伤,并无大碍,调理后便可痊愈,但屯军练兵事忙,恐无法常常去信,望她谅解。
——怎么听怎么怪!
霍连的性子,难道不是哪怕手断了都要亲笔书写吗?
思来想去,云今总觉得霍连在西域出了事而瞒她,甚至因此连着梦魇,醒来身旁无人,心中更是惶惶。
此番随特使西去的队伍有精通城池营造的工部大匠,可惜将作监主要负责宫室建筑,不涉此项,不然云今真想亲自去一趟,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没过几天,云今梦到驼铃阵阵,霍连一人一骑独行,在沙地上留下的印迹依稀可辨,但一阵风吹过,连人带骆驼都不见了踪影。
翌日一早云今求见姜皇后,霍连有可能瞒着她,但帝后定然知情。
姜皇后原也不赞同对云今隐瞒,便如实相告——霍连中了毒箭,经治疗,伤势无碍,双眼却因毒素游走而失明。
云今一筹莫展之际,陆景同无意中提到姐姐陆瑜不日要带商队西去,由此,云今跟着陆家商队一路来到此地。
“阿姐,再往后的行程我跟着向导就好,你们还是尽快返回,勿要因为我误了正事。”
云今知道陆瑜姐弟待她好,她也是真将他们当做朋友和亲人,可是……
商队原本是去往沙州和鄯善的,早已路过了,盖因陆瑜不放心云今,做主商队成员一半留在沙州,一半随她继续相送。
“前面就是龟兹了,”陆瑜知道云今在想什么,笑了笑说:“把你在龟兹放下,你再跟着向导去疏勒,不差这些路。”
云今望了眼不远处休憩的骆驼和商队成员,实在不好意思,又劝了句:“安西四镇如今有周军镇守,不会出岔子。”
陆瑜接话道:“这条古道正是有大周兵将的镇守,才得以保多年平安,我们常走西域的商户不就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之一么。现如今护送将军的妻子去见将军,你们夫妻团圆,便当做我代表大家报答一二,不好吗?”
“再说了,云今啊,”陆瑜笑侃道:“你还是我们陆家少夫人的时候,商队的便宜你丁点儿都没占到,这下补给你啦。”
话都说到这份上,云今也不好再推辞,拿过一把扇子为阿姐送风。
避过午后毒辣的日头,商队收整行囊。
领头护卫却忽然抬手,示意大家安静,随后这汉子箭步而来,神情严肃地对陆瑜禀报:“少主,前方有甲胄声!”
陆瑜深色一凝。
安西都护府的治所就设在百里外的龟兹,这周围照理说都属安全范围,但前有西突厥旧臣反叛后有吐蕃入侵,四野辽阔消息传递不够迅捷,谁知道如今都护府是个什么情况……
“各自隐蔽防备!”
陆瑜冷静吩咐着,遣两个护卫向前查探,随后拉着云今避到一处沙丘后头。
不多时起了一阵疾风,抬目望去人影幢幢,那是两队甲胄加身的兵士,踏风沙而来。
日光耀眼,微眯着眼才能勉强看清。
随风猎猎的黑金旗帜上,遒劲有力的大字是……霍!
这几年来,于战事上霍连从无败绩,又治军严明,从不纵兵劫掠,右羽林军霍将军的名号由此威名远播。商队中前去探路的护卫一见霍字大旗,心下顿时一松。
领头的那位将领一袭银色轻甲,驱策坐骑迎上前来,微垂首,盯着云今看了几眼,忽然大喜道:“骆夫人!”
竟是郭焕。
云今稍一愣怔。
前两年由霍连举荐,郭焕参加了新一届武选,后调入右羽林军。此次西讨,郭焕正是霍连的副将。
初相识,郭焕还唤一声弟妹,后来霍连官职高过他,郭焕便改口唤骆夫人。
既然遇上熟人,陆瑜也就放下心来,告别后便要返还沙州,郭焕另调派几个兵丁随从护卫商队。
陆家经手的也有药材生意,是以,陆瑜还留下了一箱子珍稀药材,云今估不到对应的价格,便将自己随身的大部分银钱都给了陆瑜。
引得陆瑜大笑:“送你一趟还赚钱了,那我不客气收下啊。”
眼下,云今就抱着这箱药材,问郭焕:“二郎究竟怎么了?别用手伤搪塞我,他那封信该不会是郭将军你代写的吧?”
郭焕汗颜,“末将的字鄙陋,是文书先生摹着将军的字迹写的。”
云今的脸色登时就沉下去。
人都来了,郭焕也没什么好瞒的,将失明一事讲了,“西域毒草繁盛,不知那该死的毒物究竟是从哪一种草中提炼的。”
“军医、胡医和宫中来的太医都瞧过,目前……还没有头绪。”
郭焕说着,也觉得这事实对于新婚几年的小娘子来说有点过于残忍。
眼盲的话,生活起居诸多不便,有时候脾气也会难以控制,也许很多人能接受自己的夫君生来就眼盲,因那是早做了心理准备的,但这半道上盲了的还真难办……将军不告诉夫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夫人,几位医师都说过,这是暂时的眼盲,恢复是肯定的,全看何时寻到毒物来源。”郭焕安慰道。
跟着兵士们途径龟兹,抵达疏勒都督府时已是一更天,气温骤降,骨子里渗着寒意。
郭焕被凛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才后知后觉看向云今。
身形瘦削的小娘子裹着大氅,头脸被包得只剩下一双乌亮乌亮的眸子,她亦在风中瑟瑟发抖,但并未娇气地抱怨或提要求,只是默默下了马。
郭焕也是这才意识到,云今一路上行来,驭马的能力比先时强了不少。
他从前还想过,这小娘子除了美貌,到底哪里吸引二郎。
如今,看着她背着包袱怀抱药箱,一步步往府中走的模样,忽然了悟。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②”的霍二郎,会对一个漂亮温柔的小娘子动心是再正常不过的,然而再悍勇无双,也有脆弱易折之时。
这个时候,霍二郎需要的也许正是骆夫人横穿半个大周,来到疆域最西端的这份勇气和坚定。
野火将长夜烧出天光。
霍连暂任疏勒都督,治所的后院便是他起居所在,云今由门人领着,不紧不慢地往里走。
都督府还未完全竣工,只是修了个大概样子出来,诸多屋舍里兵丁往来不绝。
水盆被端出来时,摇摇晃晃的,里面是半乌的布巾,浸泡在血水里。
“开水,拿开水烫一下剪子!”
“快,按住他按住他!”
“当心脓血!”
“……”
医师和药童的喊声不绝于耳,光是听一两句就能觉出紧迫感,叫人不由顿住脚步,频频侧目。
——恰好瞧见血污的裤脚,伤兵那双靴子狠命蹬着,需要两个壮年男子才能将其按牢。
紧接着传来一声长长的痛呼,哪怕这是个陌生人,也听得云今一颗悬着的心立时揪紧,眼尾也逐渐洇红。
这几年来霍连不是没有被人诟病。旁人只看见武将凭军功升迁速度快,每每得胜回师就是论功行赏、加官进爵,风光无限。
可没有人想过
——无论兵丁还是统帅,上了战场,很有可能回不来,回来了也可能带着伤。
往前数那么多朝代,所向披靡的将领或御驾亲征的帝王都难逃这一道理,或多或少落下各种各样的伤病。
有的可能只因旧日箭伤复发而当场折戟,有的则中青年时就溘然长逝……
云今来到东厢,在门前驻足。这里比前院宁静许多,隔着薄薄窗纸依稀可见大夫在给霍连针灸。
细长的银针一根接一根刺入他身。
有的需要捻转,有的需要提插,一炷香后才拿开。
云今便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来之前她曾想过,待见了他,定要不留情面地骂他一通。
为何又是这样瞒她?他们已结为夫妇,有什么不能分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