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她一路穿行见到那么多伤兵,又在此地等候针灸,及至众人退下,心口愈发酸酸涨涨,责备的话早就融化殆尽。
霍连合衣躺在榻上,眉头皱着,感知有人向他走来。
步子很轻很慢,他虽目盲,耳力却极佳,听出是个女子的足音。
他不耐道:“出去,把门带上。”
声线极冷,这不是他第一回 说这些话,但定然是最后一回。
再有下次,便要翻脸不认人,“跟徐盛说,本将这里不需要侍女,右羽林军也不容许营妓出没。”
听那女子还在靠近,甚至俯下身来,呼吸洒在他额间。
霍连一拳砸在床板上,厉声:“滚!”
随后手上传递来属于女子的柔软,指梢带着些许凉意。
霍连浑身一震,无神的眼迸发出点点不可置信的光芒——这是一双他握过千百次,从前世握到今生的手。
“云今?”
第五十七章 西域行
云今的双肩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下, 涟涟泪珠将将落下,眼看就要滴在两手交握之处,她赶紧仰身往后退了退, 免得被他察觉。
可霍连握得紧, 她这么一退反倒没绷住,而是被拉得更近。
“你怎么来了?”
云今的手凉得很, 霍连双手将其握住仍没能暖起来。
他干脆牵起来放到被子里掖着。
云今任由他摩挲, 缓缓在床边脚踏上坐下。
高强度赶路的弊端在身子放松时全都显露出来, 关节酸软得很,她半倚着说:“你就那么肯定是我?”
开口时的鼻音霍连听出来了,他伸出手, 找寻着去探她的脸。
昔日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现在做来却是要百般摸索。
但他也不是个傻的, 可以听声辨位, 很快就准确地握住云今的脸颊,给她拭泪。
泪水温热,渗入指缝,烫在他心口。
“徐盛…这些天徐盛往我这塞女人, 我都没收,你别误会。”霍连想起方才的事, 心里又将那姓徐的骂上几遍。
云今掐他一下,恨恨道:“谁要你说这个。”
“你倒是告诉我, 原本打算瞒我到何时?你就, 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我?”
泪珠子止住了,可心口还是发酸, 云今不无委屈地说:
“我还梦见你出事,托梦让我给你择一块风水极佳的墓地。我醒来想了好久, 觉得你应该不信这种堪舆,那么梦就是假的……”
“……笑什么!”
哭了一通身子热起来,云今将手往回抽,却被霍连探身过来半抱着将她拽上榻。
他还拍了拍她后腰,“陪我躺会儿。”
云今瞪去一眼,可他无法视物,也不知瞪给谁看。遂寻了个舒适的卧姿,偎进他怀里。
“我笑幺幺这么可爱。”沉沉的,他又笑了声。
还叹自己何其有幸。
从前跑两千里也要离开他的人,现在竟跑四千里找过来。
“幺幺。”霍连搂紧云今,紧密相贴的动作提醒他,这不是梦。
“我当然想你,但你先是你自己,再是我的妻,我不让他们告诉你是不想你在千里外为我挂心。你也有你自己的事要做,不是吗?”
云今脸颊贴在他前胸。
耳畔是他的心跳声,鲜活有力。
她也抱紧了些,同他讲:
“你以为我一拍脑袋就做出冲动决定吗?我当然是把将作监的事情交接好才来的,阿娘也有傅七他们照顾。噢还有阿福,我临出门,阿福咬着我的裤脚可怜巴巴看着我,但我还是没带它一起,希望等我们回去阿福不会被阿娘养得肥肥胖胖。”
齐氏手帕交养的一只拂菻犬就是白白胖胖远看跟座小山包似的。
他们俩见了直摇头,齐氏却眼前一亮说:“好有福气的长相!”
说到这儿,两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笑罢室内却是一片阒静。
随后,衣物和被子发出窸窣响动。
霍连扣着云今的后脑,狠狠吻住,一点一点将各自的思念咽下。
蛮暴过后是轻轻的舔吻。玉团微隆,他暂时目盲无法视物,但手心并不盲,熟练地挤入小娘子的衣襟,动作在她轻柔的碎吟中又变得凶狠。
渴念如有声,重重敲击彼此的心房。
最终男人还是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
“路上怎么来的?我看你衣服上都能抖出二两沙。”
说着,指腹间还能捻到云今鬓发中掉落的沙粒。
云今靠在他怀里轻吁,一五一十讲来。
赞叹沙漠落日的胜景,也抱怨逆旅坑人,拿死马肉冒充鹿脯。
霍连“望”向她,静静听。
“你们这儿有没有药膏……能涂破皮的地方就行。”云今的声音突然降得很低,跟耳语似的。
“你受伤了?”
霍连的神情比自己中毒箭还要紧张,迅速让开了些空间,扶着她的肩想好好检查一番。
却因眼前没有变化的黑暗而怔住。
尔后高大的男人微垂着头,双手握成拳,那种无力的感觉再次袭来,心间烦躁不堪。
“府里有军医,让他给你拿药,你若不认识,便找郭兄,请他领你在都督府转一转。”
霍连强自镇定地为她安排,殊不知闭上眼眸偏过脸的模样正落在对方眼中。
手背一热,是云今覆手过来。
纤纤玉指慢慢地将他的手指分开、扣住、合拢,有如涓涓细流淌过干涸的野地,无声安抚。
“那你等我一下。”
云今并没有讲什么安慰的话,只按了按他的手,便提着裙摆下榻。
门扉阖上,发出沉闷吱呀声,男人双手垂在身侧。
妻子的体温和香气还残留在榻上、身上,他的指腹游弋着感受。
那一年老张所讲“我既怕她来,又怕她不来”,霍连好似能够理解了。
曾经他不认为自己会有退缩的一天。该是他的就是他的,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在云今的怀里咽下。
可当他真的面临困境,哪怕是腿瘸了手断了也好,偏偏是目盲……
整个人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平时不起眼的一张小胡床都能绊住他,喝完水也得先摸到桌子边沿才能缓缓把杯子往里推放……
甚至至今还没找到可解的法子。
这样的他,怎么值得云今将余生托付?
“我回来啦。”
云今从门口快跑了几步,直直投入霍连的怀里。
十分亲昵地环抱着他的腰身,脸颊轻轻蹭了蹭,如撒娇一般,嗓音软软的:“外面好冷,你别动,让我取一下暖。”
霍连未及反应,下意识回抱。
云今往上蹭了蹭,唇贴在他耳畔,“从龟兹换快马一路过来,我不好意思和郭将军他们说,其实我腿侧都磨破皮了,很疼。”
霍连恍然,原来她说的伤口是这样来的。
他内疚地揉了揉云今的脑袋,都是些糙老爷们,赶路是惯以为常的,甚至还有两天两夜不合眼卷甲疾行的时候,哪里会考虑到小娘子的皮肤娇嫩。
“夫君,你给我抹药好不好?”
霍连下意识就要拒绝。
抹个药而已,放在过去自然是不在话下,可是他现在的状况……
云今不由分说地将瓷瓶擩在他手里,还仔细地拿湿帕子给他擦了擦手,“那我褪裤子了?”
瓷质手感沉甸甸的,霍连摩挲着瓶口,忽然明白妻子的意思。
她特意不将他当做弱势的盲者。
还要他知道,此刻他也是被人需要的。
“好了,涂吧,要老实点,不能乱摸噢。”
云今牵起霍连的手,蘸了些许药膏,移到破皮口子的上方便松了手,敛目垂容,安静地等他。
“嗯。”男人嗓音低沉。
云今上身稍稍后仰,手臂撑在身侧。
目光飘过去,看麦色的长指按在她腿肉上,微微下陷,两色分明。
他这人,向来身先士卒,因此也落下一些伤,譬如手背上便有一道划痕。
但怪的是,这么瞧着非但没有觉得碍眼,反倒是……有股热麻窜过神经,在心尖漫起一阵轻颤。
云今咬着唇深呼吸了一下,脸上涌起热意,可能是抹药位置比较特殊才会如此。
悄悄瞅丈夫一眼,还好他现在看不见。
随后很自然地同他搭话,“陆家阿姐给的药材我反正也不懂,就给军医了,他们方才已经看过一轮,说这两天拟个新的药方出来,到时候再给你试试。”
霍连应了声好。
他没有回京治疗一个是没法面对她,一个是为不打击士气,目盲的事只有近身之人才知晓。
再一个就是那毒物来自西域,中原大夫一筹莫展,只能寄希望于当地。
两边破皮的地方都涂过药,再稍稍晾一晾。
云今将自己收拾好,转头想帮霍连擦手,却发现他已经自己拿到布巾,正慢慢擦着,放在一旁的瓷瓶也被摁上了塞子。
这心头真是百转千回。
转眼便要天亮,忆起郭焕说霍连白日里仍要处理军务,便催他快睡。
他却还在担心她吃不惯大锅菜,“明天抽空带你出去转转,买点食材。”
云今知道平日里他都是和兵卒同饮同食,这样单为她开小灶不好,便笑着说:
“我在路上都跟向导打听过这边的饮食了,听说光是胡饼就有很多种吃法,就不折腾别的了。”
言罢,素手扳过他的脸,吻落在那双眼眸上。
霍连眼睫投下的光影微动,阖眸任她亲,轻声说:“幺幺,谢谢。”
“知道啦,快睡快睡,我都困了。”
次日晨起,趁霍连穿衣的间歇,云今仔细看了看他的身子,只因昨晚那兵卒的痛嚎实在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头。
随后长出一口气,还好,只有那可恶的毒箭留下的伤,没有新添的。
甚至军旅生活还使得他肌理线条更好看了些。
“幺幺。”
霍连的动作骤然一滞,明显是被灼热的目光给影响到了,遂回身看向她所在方位,“晚上再给你,我白日还有事。”
“……”云今脸颊腾的红了,嗫嚅着:“在说什么啊,我又不是在馋你身子。”
霍连低笑了声,长臂一捞,将人稳稳纳入怀中。
“幺幺对我一见钟情,不是看中我的脸就是看中我的身子,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好好保重,待你检阅。”
“霍连!!你脸皮怎么这么厚!”一点儿也没有昨晚的那种脆弱感。
他恍若未闻,转而垂首含住她的唇,轻吮了下,“检阅好了吗?都是你的。”
亲了半晌,霍连不舍地准备起身,却被云今一足踩住,不消片刻天青色长袍也因此撑起。
小娘子还坏心眼地催促道:“方才我去送餐盘,瞧见郭将军候在廊下,你最好快点过去,不要总让人家等。”
……
早晨笑闹一通的后果就是还没等到晚上,云今刚刚洗完午食的碗,就被霍连握着脖颈带走。
第五十八章 西域行
中午吃的胡饼是云今自己揉的面。
疏勒用的烤坑和长安的不同, 听说云今还撑在坑边好奇地往里瞅,绑上襻膊现学。头一回烤出来的饼竟然很成功,分给兵卒吃, 都是夸她的, 而且一听就不是恭维。
霍连既骄傲又难受,光尝可不够, 他要是能亲眼瞧见就好了。
想看她是如何搞定面团的, 想看她研究烤坑的专注模样, 想看她被夸后腼腆的笑。
“青天白日的你怎么……”云今的声音在交吻中显得模糊,两手也直推拒,恨不得拉开丈远的距离。
霍连稍一滞, 手臂箍得更紧,呼着气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看不见, 幺幺, 别躲。”
云今心头一颤。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打在他天青色的袍服上,那双黑涔涔的眸子正俯着“看”她,看他认为她应该在的方向。
那是一面沉静的波澜不兴的湖, 并不若从前那样情深澎湃,但仍能掬住她的倒影。
云今的心软成一团, 捏了捏他手指说:“知道啦,但是能不能到帘子这边来, 不要立在窗前?”
自然地牵起霍连, 填满指缝的所有空隙。
随后将人按在高足椅上,垂首扑入他怀里, 主动亲上去,跟小鸟喝水似的。
他这副身子确实生得很好, 骨架大,给人一种很好倚靠的感觉,可以放肆地倾倒。
锁骨直,跟他的性子一样硬邦邦,平平地延伸到肩头,这样揽抱的时候恰好有舒适的小窝可供她休憩。
“幺幺。”
霍连声线不稳,额上蒙着一层薄薄汗水。
——不用非得亲眼瞧见,只感受她轻轻啄来啄去就够挠他的心了。就是这种毫无章法的状貌最为致命。
只是,高足椅传来突兀的吱呀声,像是难以承载两个成年人叠加在一起的重量,在发出不大不小的抗议。
云今暗戳戳笑了下,自诩想得很周到——椅面窄小,挤在一起不舒服,那肯定随便亲一亲就好。
可她根本忘了两人这么久没见,她又难得投怀送抱,霍连自然是难以抗拒,很快反客为主,一番攻城略地自不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