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就不同了, 是另一番鲜亮的景象。
因此,霍连推了推熟睡中的云今。
“谁啊, 好吵……”云今拉起被子罩住脑袋。
“你夫君。”
“夫君也不能扰我……”话虽这么说, 云今还是往声源处挪了挪,揪住他的衣角继续睡。
是毫不掩饰的安心和依恋。
霍连笑了下,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轻言叮嘱道:“今天肯定没那么干燥, 不会上火流鼻血,你在家若无趣, 便叫人带你出去转转。”
云今嗯了声,咕哝着回了一句什么, 霍连没听明白, 但他真是很稀罕她睡得迷迷糊糊还会软软回答他的模样。
是以,忍不住戳了戳她的颊边, 是很软乎的手感,腮边还带着酣睡的热度和绯红。
就是这时, 霍连意识到自己竟然能看见了!
不再是没有清晰边沿的各种轮廓,不再像置于水中沉沉浮浮的模糊。
而是各种熟悉的色彩。
具体到云今藕荷色的寝衣,靠在他怀里衣襟蹭开了些,这一身雪白的肌骨还留有昨夜欢度的红痕。
也具体到云今的鸦青长发,她睡得沉,发丝就显得很凌乱,有覆盖在脖颈一侧的,也有搭在面颊上,随着呼吸而轻轻颤动。
眼睫亦清晰可数,纤纤密密,微微有点往上翘,投下浅浅的影。
“幺幺……”
霍连呼吸急促了些,想和妻子分享这个好消息。他低头凝视着,朝她慢慢凑过去,许是夜里折腾太久,现下她困极了,仍是一副安睡模样。
霍连终是不忍心再吵醒,只将唇瓣印上她的。
云今呜咦了几声,没避过去,任凭他的呼吸搅过来。
也不知道惯常如此还是梦见了什么,只见她摸索着握住霍连的下巴,敷衍地快速回应了两下,随即翻身盖住自己,呼呼大睡。
在“啵”的响亮一声中霍连不由失笑,给云今掖了被子,轻手轻脚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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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勒等四大都督府统归安西都护府管辖,此番正是由安西都护亲自率军攻伐,于小勃律大破吐蕃,杀众数万,将吐蕃所占孽多等九城一一恢复。
消息传来,振奋人心,安西四镇无不欢欣。
此时疏勒都督府上空却笼罩着薄雾浓云。
除了控制小勃律,占领卡伯尔山口亦是斩断吐蕃入侵的关键所在。徐盛此前便是领二百骑兵埋伏至此。
然而途中被三千多敌军包围,进退不得。两方兵力悬殊过大,徐盛当机立断,率部下缓慢撤退,引得吐蕃步兵追击,待对方疲惫力乏之后下令弃马,短兵交接。
骑兵面对数倍于己的步兵围困,不得不下马步战……这一招便是宿将都会觉得险。
得知此情,霍连命郭焕守疏勒,自引兵驰赴卡伯尔山口。
当日,步踏隆隆马蹄腾腾,尘埃顿时遮天蔽日,不少兵卒难分敌我,彷徨不前。
霍连盲了那么久早已对此司空见惯,只冷面持槊,策快马,于上千人中直取敌将首级,引得吐蕃军溃败散逃。
“霍子蕴!!”
徐盛神情激动,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硬生生将“救我狗命”四字咽下去。
“你眼睛什么时候好的?也太是时候了,小爷差点在此折戟!”
霍连凉凉看他一眼,“何来废话,追敌。”
徐盛呸了声,“认识这么久,你怎么就老冷着一张脸,只对你媳妇笑啊?你就说小爷撑到现在,没给羽林军丢脸吧!”
“没。”
徐盛听了如同受到莫大的鼓舞,纵情驭马杀敌。
周军士气大涨,一边喊着“都督英武”,一边追杀吐蕃军,将其尽皆斩首,重挫吐蕃西进之计。
霍连与徐盛的默契就这样一点一点培养出来,每战必捷。
此后徐盛还得了个粉面将军的诨名,将他气得当天就要在都督府正堂里表演胸口碎大石,还强令所有人观摩,好将他勇猛刚毅的盛名传扬出去。
云今没有想到丈夫的冲动、意气遇上跟个炮竹似的徐盛,竟显得十分稳重。
霍连也没有想到妻子的灰塑手艺能在固防、建城时发挥作用。
过往先民早有在营建中利用石灰这一胶凝物,但成本高,使用技术有待提高。
而云今先前学习的灰塑制作工艺其实与之相通。她也因此比常人更清楚如若添加不同黏合物,将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久而久之,可根据不同需求,提供不同种类的石灰。
后来永宣帝命霍连往西,于碎叶川边仿长安城建置一座新城镇时,便用上了由云今改进的石灰使用技术。
此乃后话,暂不表。
只说这一日,疏勒的春天刚到。
院子里烟雨濛濛。
云今倚在躺椅上假寐,手边一本书册沾了些许水汽,“盈盈珠蕊簇,袅袅玉枝交”这一句恰好被洇开,墨香幽幽。
院中的花树正寄托了云今对春意的憧憬,这树苗还是外祖母托人捎来的,没想到真给养活了,这会儿恰好新抽芽,经由这场春雨,嫩绿在不知不觉中濡成油亮的青,只待来日的绽放。
“云今——”
男人一身戎装,步子迈得大,甲胄摩擦碰撞。他的嗓音也不小,倒不怕惊了妻子的午歇。
云今微蹙着眉望去,还未看清来人,便被腾空横抱起来,眨眼转了个圈,头晕目眩。
“你做什么!不行不行,放我下来!”
“为何不行?”霍连噙着笑意,明知故问。
云今瞪他一眼,“祖母告诉你了?那你还问!”
霍连唇边是压不住的笑,眼里满是欣喜欢悦,捉住云今的后脑,往脸颊上猛亲两口,单臂搂着她坐下。
看这眉眼的兴奋劲儿,比打了胜仗得了封赏还高兴,若是叫他的部属特别是徐盛瞧见,定然要大惊小怪。
“祖母搭的脉会不会不准?找大夫看过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霍连问个不停,云今觉得吵了,一小点一小点地往边上挪,却被他展臂一捞,按在腿上,抱孩子似的兜着她,亲密无间。
忽然安静了一瞬。
霍连好似深吸了一口气,将激奋生生收住,压低声音凑到云今耳畔:“我们有孩子了,是不是?”
撞见他火热的眼神,云今咬着下唇泛起羞赧,但更多的,是同他一样的喜悦。
轻轻偎进他怀里,“嗯,是有,大夫来瞧过。”
这人本就筋信骨强,穿着这硬邦邦而又冰冷的铠甲,委实硌人,云今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卸甲再抱。
霍连却微微一笑,伸展双臂朝她说:“这一回,幺幺会卸甲了吧。”
“你这人……真是愈发厚颜,我,我都有身孕了你还要我帮你更衣!”
云今面上浮起愠意,手指却已经伸向他身侧的系带,耐心地解开。盖因两人都明白,这都快成了一种默契一种仪式,意味着他凯旋,意味着他无恙。
一片又一片轻甲坠地,夫君身子的温热和熟悉的气味包围过来。
渐渐的,云今眼尾洇出湿润。
这一回也是平安归来,真好。
许是有了身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云今开口时都带了鼻音,“受伤了没有?”
霍连心头发软,将人抱进屋里。帐子一放,夫妻两个靠在床围上,脑袋挨着脑袋,“你要检查一下吗?但我可以先说,没受伤,幺幺,我没事,你莫哭。”
“我要当阿娘了,就不可以哭吗?”
霍连失笑,捏着她脸颊上的软肉说:“可以哭,你当祖母都能哭,我陪你一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怎么就当祖母了?”云今捶他,“那你现在倒是陪我一起哭啊,光说不做么。”
“……”他高兴得整个人都坐不住,哪里能哭出来。
云今仰面看去,湿漉漉的乌眸眨了眨,拉着他的手缓缓放在小腹上,有点新奇地说:“快两个月了。现在好像感觉不到,你试一试吧。”
的确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小腹平坦如初。
霍连回想着倒推了下。
那时他眼睛还未完全恢复,总存了些不想拖累她的心思,床帏之中便以侍奉她为主,偶尔几次敦伦也是丢在外头。
唯有那次,云今像是知道他的想法,竟在紧要关头抱紧了他的身子。想必就是那一刻揣上的。
“幺幺。”霍连再次覆上云今的手,同她一起叠放在那孕育着他们孩子的神圣之所。
这一回,倒是觉出不同。
前世今生,他们差点错过,这些年也经历了许多风雨,老实说他对子嗣没有抱有太大的期望,今生能同云今结为夫妇已是大幸。
绝没想到孩子会在此时此地到来。
掌下隔着衣裳便是如常的肌肤,但绵绵热意就这样层层传递而来,一直汇入霍连的心口。
“幺幺。”又唤了声。
此声染上饱满的酸涩之感,是喟叹也是欣慰,更是感激。
云今抬眸时发现丈夫红了眼眶。
“你傻了?”
她嗔笑着,却也是红着眼,还真就应了方才那句同悲同喜。
两人都有些难为情,但没有别过头去,而是紧紧抱在一起,互相依偎着。在这座边塞小城,对方在的地方就是家,就是归处,而如今,他们有了承载血脉的孩子。
这种感觉太新奇,也太美好。
拥着好一会儿,云今揪住他衣襟擦了擦自己的泪,笑了笑说:“我们真没见过世面啊,不就是怀妊么,不至于这般——”
“至于,怎么不至于。”霍连打断道,“先前我就想说,你这些年怎么都养不胖,实是瘦了点。”
他稍稍松开云今,上下看了看,又爱怜地搂住,“这孩子也不知道乖不乖,会不会闹你。幺幺……”他担心她的身子能否承受怀胎十月。
云今当然也不知,但听霍连念叨起给她补身子,连忙搡了他一下,“不行不行,不能乱来的,我听说有的人就是孕期补得太过,胎儿过大结果难产。”
这骇得霍连一激灵,当晚就去寻了安西最好的女科大夫。
对方见几个武人身骑高头大马,以为是多么紧急的事,便急匆匆收拾药箱要跟他们走,结果不是产妇临产,而是刚揣上孩子,来问注意事项的。
大夫沉默片刻,将粗话咽了回去。
霍连和云今对这胎儿的谨慎,连康祖母都看不下去,直说:“云今又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平日里身子好又勤快的女子,生产不会太艰难的。”
两口子这才将紧绷的弦松了松。
只是晚间霍连还是怕压到云今,总是轻轻环抱着她。
原是玉山微隆的身材,未料经过这几月竟渐渐丰润起来。总这么抱着,细小的肢体摩擦都会迸发出躁动的痒来。
霍连便缱绻而温柔地亲吻云今的发顶、耳廓,试图将渴念转移消散,连着几次下来云今也受不住。
特别是橙红的烛焰噼啪爆开花,火光映着帐子上的人影,耀起更加火热的温度来,惹人心猿意马。
“幺幺……”
只一个眼神便明了,更别提覆在声线上的黯哑。
云今朝他点点头,小心地翻过身去,背靠温暖宽阔的怀里。霍连一手搂着她,一手轻轻探进下裳,微分开她两膝,紧紧贴合,再找不出比这更亲密的状态,亲密到仿佛世间仅剩他们二人。
如此,外间季节轮换,而内里,是被留住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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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今难眠时,霍连也打起精神不睡,取几册书,念给她,也念给孩子听。
后来小甜瓜走上武将的路子,云今就怀疑是在腹中听兵书听多了的缘故。
小甜瓜出生的前三个月,云今的阿娘陶夫人从大宛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高鼻深目满头棕红卷发的男人。
霍连见这人一上来就握住云今的手,有些不悦,看在岳母面子才隐忍不发。
云今也有些情怯,移目问阿娘:“这位是?”
“云今,我是你的阿耶,当然你也可以叫我伯迪斯。”外邦男子用一种怪怪的口音自我介绍了一番。
霍连同云今齐齐怔在原地。
原因无它,这个男人也太年轻了吧!一问才知,竟和霍连同年出生的!
陶夫人见女儿女婿吃惊不已的模样,掩唇笑了笑,对丈夫使了个眼色。
伯迪斯会意,从行囊中掏出一份公文样的东西,将霍连叫到一边。
云今好奇地望了眼,陶夫人搂着她坐下,“不用担心,伯迪斯还能吃了你夫君不成?瞧瞧,眼神都挂到霍连身上去了。”
“阿娘……”
先前母女已相认过,陶夫人是回了趟大宛料理事宜之后才过来陪产的,但云今还是对阿娘的说话风格不太适应,这会儿已然害羞,双颊如染胭脂。
后来云今才知,那位年轻的后父是大宛贵族,大宛出良马,那份公文正是与大周议马价的。
大周对外战争频繁,军马的要求也比一般的民用马高很多,以往除了番邦进贡,朝廷也会以四十匹绢与大宛易马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