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有了这份公文,购一匹马所需的帛绢数量便可以大大减少,省下的银钱可以花在草料草场和养马上,而大宛也可以从大周换得除了帛绢之外的东西,诸如茶叶等。
除了这份惊喜,陶夫人还带来不少大宛当地的美食,恰好云今孕后期口味变怪,见了新奇玩意儿总想尝尝。
吃不下的就都甩给霍连。
怀妊期间,时常想一出是一出。好比说这日,云今不忘检查一下霍连的腹肌是否因为接收她投喂的食物变得合而为一。
发现仍是筋肉紧实块垒分明的,便安心地枕在上面午歇。
看着妻子恬淡的睡颜,霍连轻轻抚了抚她的肚子,唇畔浮起满足的笑意,轻声道:“辛苦幺幺。”
小甜瓜就在这样美好的氛围中到来。
是日,母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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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甜瓜长到五六岁的时候,霍连对女儿的初见之喜被淡淡哀怨代替。
彼时一家人早已回到长安,住在安平坊的家中。
康祖母和陶阿娘仍在西域,只每年过来看他们一回,对小甜瓜这样长得可可爱爱嘴又甜的小姑娘,她们最是喜欢,每每往长安来,总是亲亲抱抱宠之爱之。
而齐阿娘也是溺爱般的带崽风格,在她眼中,孙女便是全长安最漂亮最乖巧最贴心的宝贝。
导致小甜瓜平日惯会撒娇卖乖,对云今也是极其依恋,每时每刻都想贴贴。
“怎会有这样缠人的孩子?”霍连百思不得其解。
一旦听到他这样说,云今定会训他。霍连只得提要求:“给我点面子,不要当着小甜瓜的面训。”
云今点头,心说真不愧是亲父女,小甜瓜半个时辰前也这样同她讲:“阿娘凶阿耶的时候不要让我看到啦,阿耶会羞羞。”
又过去一年,小甜瓜开蒙,进了书院后就不喜欢别人叫她小名,要叫她霍澜。
但如果仔细问,她便会甜甜地笑说:“阿娘阿耶还可以叫的哦!”
这一年,姜皇后加号天后,与永宣帝并称“二圣”,朝中女官数目迅猛增长。云今也当上了右校署的主官,领着新一批正工往洛阳观石窟。
说好一个月就回,霍澜乖乖应下,只央着阿娘记得早些归家。
霍连却难耐思妻之情,长安到洛阳七百里的路程,他快马打了个来回,只为见上云今一面。
还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枝桠的木樨花,花蕊是淡淡的金色,香气丝缕不绝。
风尘仆仆的男人面上蕴着沉沉笑意:“没压坏,幺幺你瞧,今年木樨开得格外好。”
此后,霍连再也不觉得女儿黏人。
毕竟成婚多年,他还是离不开云今。
第六十一章 终章
(一)葱醋鸡
“我自己来。”霍连按住新婚妻子搭在他衣襟处的手。
刚沐浴过, 她手背温热柔滑,还带着一点拭发后没有干透的水珠。
霍连侧过身自己穿衣,划过衣扣时稍稍一顿。指腹还残留着她手指的余温, 他两指收拢捻了捻。
抬眸看妻子走了几步, 坐在镜台前。
这是一架双层结构的镜台,上层置一面星云纹铜镜, 旁置黑漆描金嵌宝妆奁, 上有揭盖下有支足, 女子用的发饰、梳篦、粉盒都收纳其中。
不仅镜台,因为新婚,阿娘给这寝屋添置了不少新物件, 早上睁眼就能瞧见并蒂莲纹样的锦衾和垂感颇佳的帐子。霍连也是隔了十来天才适应。
似乎是眼睛不舒服,云今对镜凑得很近, 用手揉着, 又拿锦帕去擦拭。
寝衣单薄,前倾的动作使得颈项及臀线短暂绷紧,霍连从那些清晰而流畅的线条中,窥见自己的欲。
“眼睛怎么了?”
许是他忽然出声, 云今的手抖了下,惶惶转过身来。
纤密睫羽上下扑闪, 清亮的眸中映着他的脸。
考虑到两人的身高差,霍连又走近了几步, 俯身过去, 重复问了遍:“眼睛怎么了?”
俄而,眼睁睁看着云今倒退了下, 后腰撞上镜台,发出哐的轻响。
“很怕我?”
霍连不解, 成婚半月有余,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她却时常容易受到惊吓。
“好像是睫毛掉进眼睛,我弄不出来。”云今的声音很低,说着说着脸还红了大半。
“我看看。”
大手扶住云今的脸颊,虎口卡在下颌线处,微微抬起下巴,对着烛光的方向。他看得专注。
另一只手缓缓抚上云今因不适而闭着的眼,拨开眼睑。
云今的视线跟着他手动。
“是有一根睫毛。”霍连道:“别动。”
他呼出的气洒满面颊,云今眼睫控制不住地颤动,那根掉进去的睫毛愈加让她不舒服,萌生退意。
“我、我自己来吧。”
霍连看了她一眼,指腹移过去,忽然问:“你不喜食葱?”
“嗯?”云今怔住。
“晚上吃饭看你没动过那道葱醋鸡。”
大部分尹州人嗜酸喜辣,既然没动那道菜,兴许是因为不喜食葱。
云今没想到夫君会注意到自己的喜恶,心口涨涨的,涌出些许欢欣,轻轻答:“不太喜欢葱,但也能吃。”
“你若有忌口,可以提前同管家说。”
“我没关系的,不挑食。”云今连忙说,“管家问过我,但一直以来每日膳单都是根据婆母的喜好来,既已成惯,没必要更改,太麻烦了。”
还是头一回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霍连动作稍滞,随口道:“改个膳单而已。”
说着,发觉云今脸上似有不安。
不知怎么的就很想揉揉她的脑袋,实际也这么做了。是很陌生的触感,和在床上时不一样。男人的声线放缓了几分:“你既嫁进来,便是这宅子的主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
随后,摊开指腹给她看那根睫毛,已然取下来。
突然说起这话题,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
没想到她真的和小孩子一样,很好转移,很好哄逗。
(二)乳酿鱼
霜降季节,万物毕成,天气渐寒。
成婚已有数月,云今终于适应,时常将“夫君”二字挂在嘴边。
这一日,霍连巡铺归来,进了寝屋却没瞧见她人。
——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她的身影,不知何时成了惯常。
“夫君!”
声音由远及近,很有辨识度。
总觉得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经由她的唇舌翻滚一遍,好似被润色过一样,格外动听。
妻子步履匆匆,端着一个小锅,肩膀挤开半垂的帘子进来,稳稳放在桌上。
“这是我向魏娘学做的乳酿鱼,夫君尝尝吧。里面有新下来的冬笋,特别特别鲜,还有你昨日钓的桂鱼,我收拾得很干净哦。”
年轻的妻子眼波盈动,浓墨点漆的眸子里盛满笑意。
所谓乳酿鱼,又叫奶汤锅子鱼。实则食材与乳无关,只是将肉骨熬上两个时辰至汤色变为乳白,再将片好的鱼肉入汤中涮熟即成。
鱼肉细嫩,汤头浓香鲜美。食罢通体舒泰,很适合这个季节。
还未放下筷子便听她问:“如何如何?好喝吗?”
霍连抬眸对上云今的眼,亦看到她支在下颌的手,手上明显有个小伤。他知道这道菜,鱼肉鱼骨分离时讲究的是骨不带肉,肉不带骨,很考究刀工。
“这种事让下人做就好,”他说:“吃喝一事不用过多投入精力。”
云今的笑僵了下。
又很快动了动唇角,扬起明媚的笑脸,“我是听厨房的魏娘说阿娘喜欢,便想试试。夫君觉得阿娘会喜欢吗?”
——原来不是做给他的。
霍连撂下筷子。
说话间鱼汤还未完全冷却,飘散着鲜香。
“阿娘口味挑剔,这份鱼汤胡椒味过重,想必难得她欢心,你自己喝吧。”他舀了一碗平着推过去。
云今咦一声,低头啜了口汤,又尝尝鱼肉,贝齿轻咬。
这个女孩子,真是太乖了,旁人说一句就信么。趁着她埋头喝汤,霍连肆无忌惮地将视线落在她的发顶、她的鼻尖、她微微嘟起吹拂汤面的唇。
也许是这一锅鱼汤大多都让云今喝了,晚间行那事时,她竟憋红了一张脸,颤着声说要如厕。
霍连微拢眉宇,大手反扣着她的肩不叫她挣开,“等会儿。”
云今眼尾缀着泪花,闷闷地嗯了声,整个儿埋进软枕当中。
答应得好好的,可没一会儿她的肩都在颤,绞得人青筋跳动。
“不行……”像是真要哭出来,“夫君,我,我想如厕,你让我去吧……”
霍连沉沉望去一眼,“快点。”
等她回来霍连早没了兴致,一个人冷着脸躺在床榻外侧。
“对不起……”云今小心翼翼绕过,在他身边躺下,嗓音软软低低的:“下次绝不会这样了,对不起啊夫君……你生气了吗?”
“没有。”
云今抱着他胳膊,“不继续吗?”
霍连转过身去,没有作答。
耳畔是她源源不断的道歉。
心里很烦。
他并不希望自己沉浸在浅薄的快慰中,盖因成婚前他们根本不相识,没什么感情可言,但床帏之中他总是难以自抑,妻子的白润馥软如燎原一般,寸寸灼烧,勾得他都快不认识自己。
而现在,她的每一声自我检讨,都令他难堪。
往后的半个月,两人之间都冷冷的,连阿娘都悄悄问他,是否欺负云今了。
适逢京中传来消息,固安大长公主薨逝,他们不得不北上吊唁,举家迁移。
每日忙着清点行装,入京后又参加丧仪、搬入新宅,迎来送往的早就将床帏间的不愉快抛之脑后。
转折是在那一日,霍连偶然听人说起,才明白那种感觉的背后是什么含义。
当晚特意诱哄云今喝下不少酪浆。
懵懂的小娘子犹未察觉他的“不怀好意”,而是舔了舔唇说:“长安的酪浆和尹州的没什么区别嘛。光给我喝了,夫君不喝吗?”
再后来,当她难为情地提出想去方便一下时,霍连早有防备,攥紧她的腰,未允。
“不成的不成的。”云今显然是急了,竟敢挥拳捶打他。
可是这样的小拳头顶什么用,霍连不动如山,故意板着脸吓她,重提旧事,“怎么不成,我不会次次让你。”
“你——”
云今语塞的同时也实在没了法子,怨念地看他一眼。
可他早已埋首在心口,留给她的只有一个骨相很好的后脑勺。蒙在鼓里的小娘子只得仰着脖颈微颤,腿都挂不住,从他肩上缓缓滑落。文静的脸上浮起潮红,揉了些媚添了些娇。
随后便是如花经雨,一同升温。
云今登时就哭了,抱着枕头挡住自己的脸不让他看。
霍连也是怔怔出神,片刻后才揉揉她脑袋,附到耳畔说了句话。
“真的?”小娘子哭得抽抽噎噎,鸦黑的睫羽湿漉漉搭着,显然是被骗狠了不愿轻信。
霍连沉沉笑了声。
不得不承认,庸俗也好,粗陋也罢,那种极致的愉悦是会上瘾的。
后来,他沐浴完,抱臂斜倚着看自己的妻。
云今屏退婢女,手脚麻利地更换被褥。那对瓷白如玉的耳朵上淡红未褪,想来还没缓过劲来,或是太害羞所致。
不知不觉中,霍连的唇角微微翘起。
刚搬来长安,太多的人事令他心烦气躁,可眼下是独属于他的静好。
这个姓骆的小娘子,闯入他的世界,给他带来很多生活的触感。出乎意料的是,她的闯入没有使得他的世界变拥挤,而是在不知不觉中扩展了很多。
(三)豆米暖锅
被圣上钦点为千牛备身之后,霍连很是忙碌了一阵。
待回过神时,意外发觉自己的小妻子不像从前在尹州时那么快乐了,但她一向很乖,会对着他强颜欢笑。
这一日休沐,霍连寻借口将阿娘支去舅父家。
再佯装恍然,对云今道:“阿娘外出,我们在家也无趣,不如去乐游原转转。”
云今兴致缺缺,乐游原她听说过的,地势高耸,景色秀丽。
可是他们尹州就有连绵群山啊,爬山没爬够,来了长安还要登高么。
霍连一路上不动声色,只在人多拥挤时抬臂护一护她。
今日天气晴好,乐游原又是长安百姓最爱出游之地,游人如织。
还以为云今的耐心会被耗尽,但她实在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小娘子,立在高处像只报春的布谷鸟,支棱着翅膀,招呼他来看,“这样看曲江,和在地面看曲江,很不一样!”
身后同一时间传来文人学子望水作诗的声音,小娘子腾的红了脸,她这傻乎乎的大白话被衬托得很俗浅。
霍连没有察觉妻子的小心思,而是朝另一方向的升平坊指了指,“瞧见那儿的朱色招子没有?”
“朱色的吗?看到了。”
“方才听人说那儿开了间食肆,专做豆米暖锅。”
云今目露惊疑,“尹州的豆米暖锅?真的吗?”
忍不住握在他手臂上,得了肯定回答之后,一双乌眸亮亮的,“那,那我们待会儿可以去吃吗?”
“想家了?”
云今不好意思地垂眸,轻轻颔首。
来长安之前还跟夫君说,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可是才来两个月她就思乡了。
想起前几天被人当面指摘她的尹州口音,心里愈发难过。云今咬着唇说:“眼下已是春天,吃暖锅不太合适,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