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到了石小诗腰际的香囊,又懒懒收回视线,耐人寻味地说:“至于放出宫这一桩,我看还是暂且搁置吧,太子身边没几个妾,我倒是不怕朝臣说太子什么,但是宫闱内外少不得要指责太子妃过于霸道。”
石小诗说也是,“我再想想吧。”说话儿功夫却见洞开的前星门外迈进热热闹闹的一大群人。又是那群阿哥们,这回人来得特别齐,从老四胤禛到老十四胤禵,除了腿脚不便的老七和不在宫中的老大老三,全都笑嘻嘻地揣着手朝他们走来了。
胤礽脸上掠过一丝烦闷,这帮人聚在一块还能有什么好事?他这毓庆宫先前从不欢迎其他阿哥,有什么事不能在外头说呢?没得扰了他的清净地……不过细想起来,好像以前他们也没有这么齐刷刷地上门找骂过。
“你叫他们上这儿来?”他百思不得其解,问石小诗,“汗阿玛可不在京中,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现在这副样子可保不住你。”
“您现在这模样多俊俏呐,就是胭脂太淡了,多扫些才妩媚动人。”石小诗冲他牵唇一笑,看胤礽眉头一挑,又要炸毛了,才赶紧解释:“阿哥们不是我叫来的,孩子八成是想找太子哥哥我玩吧,我去了啊。”
她才不管胤礽脸上是什么表情,整了整衣领,翩然朝众阿哥迎面而去。一片扫袖打千儿声中她看见胤禛麻溜儿爬起来,指着古庆问:“那就是太子妃嫂嫂烧制的瓷器吗?”
“是的,”石小诗点头笑道,“胭脂红釉盘,正准备送去雍王府供你赏玩呢。”
“好啊四哥,原来你从毓庆宫要了好东西,都不跟我们兄弟说一声,”胤禟拿胤禛打趣,“汗阿玛老说我精明善计,我看您才是个中翘楚!”
胤禛瞧他一眼,沉沉叹气道:“这好东西被你要去,估计也欣赏不出个所以然,我看今儿送到阿哥所九爷院子,明儿八成就流通到外头商行里去了!”
四阿哥很少放下身段揶揄旁人,这话逗得胤禟佯装发怒,大家好一顿哈哈大笑。哄闹过后石小诗才正经问他们:“大家怎么这会都有空上毓庆宫来了呢?可是汗阿玛不在,有什么要事商议?”
胤禩说不是,“您也知道,汗阿玛喜欢打布库,从前擒鳌拜那会,靠的就是哈哈珠子们合练布库才拿下那贼人,这么多年他老人家没事就上布库房去,早就练成专家了!我们几个虽心向往之,也不敢在汗阿玛面前班门弄斧……这不是想着如今那房空着,想要邀请太子二哥一同打几把,小阿哥们也想一睹太子爷风采!”
布库她从前看电视剧里演过,跟摔跤没什么区别,甚至连规则都很简单——摔倒着地即分输赢。
她扭头一望,胤礽这会早回太子妃寝宫去了,也不知道他从前打布库是个什么水平——这又不像骑射,有专人记录成绩,能经于嬷嬷之口流传到她耳朵里,打布库这花活儿在专门的布库房中,谁赢谁输的判断很主观,再说太子爷是半君,弟弟们就算再有力,只怕肉搏时多少也要礼让几分。
大家这么充满期待地望着她,石小诗只能先答应下来,“好,我今儿没什么事了,眼下就去吧。”
小阿哥们闹哄哄的拥簇着石小诗往布库房走,到了地方要先换短打窄袖衣衫,还有个房间摆了木桶以供沐浴,她觉得这地儿就跟上辈子去健身房锻炼似的。太子爷自然是可以避开众人,在屏风后单独更衣,只不过绕出来的时候,抬眸看到衣服换了一半的众阿哥们,石小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以为太子爷这身段这肌肉这宽肩细腰已是头一等的精致完美,无人可比,没想到康老爹真是教子有方,崽子们个个练出一副好身材,八块腹肌是标配,胸肌形状一个赛一个完美,最关键是精壮而不油腻,充满了少年人纤细美好的青春气息,宛若置身大卫雕像现场。
如果她还是前世那个石小诗,她发誓此刻就能召唤出一群姐妹集体犯花痴。
“太子爷,请吧。”老五胤祺笑着引她往最大的布库房里走,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藤草垫子,角落里堆满了练习用的皮人和沙包。她忍不住扭了扭肩膀手腕,感到这场有氧运动恐怕没那么悠闲轻松,也不像上回骑射那样随随便便就能应付过去。
如今能倚仗的,就只有自己上辈子拍动作戏的那点经验,和胤礽这具身体的素质和本能反应了。
热身结束,旁边已经站了一群围观的阿哥,四大爷摆摆手说暂时不上场,那么石小诗的对手就是五阿哥胤祺。他们两个人在场中央站定,点点头算相互行了个礼。
“五弟不必客气,”石小诗紧张归紧张,但还是要把场面话说到位,“虽然是一时兴起而来,既已言之,此时相较便不论君臣兄弟,且拿出你真本事来,痛快一场便可。”
胤祺秉性温和,也不长于布库这样的运动,兄弟们派他出场,多少也是存着不叫太子爷难堪的意思。但他才十六岁,毕竟少年血气方刚,听了太子二哥这一席话,便摆出架势,高声应道:“是!”
眼见太子一点头,胤祺选择先发制人,几步就冲过去,抓住对面那人的腰带,伸出脚绊住他,试图将他摔倒。
可他的想法太显而易见了,石小诗早就料到有这么一招,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胤祺在使诈,那边双手自然而然地扶上胤祺肩头,抬腿避过他的双脚,然后突然出手抓他小臂,向前轻轻垫步,左手已经从他腋下插入,抱住胤祺的后背。
胤祺心头大感不妙,此刻技巧已经用完了,他完全受制于太子爷,只剩下单纯比拼体力。虽然差了四岁,但他自忖太子近年专注政事,极少离开毓庆宫炼这样纯粹的武力,于是心里存了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太子爷的力气比不上自己呢!
两人四目相对,他努力站稳,抽出一只手来按在皇太子肩上,脚下再一次用力绊去:“太子二哥,胤祺逾礼了!”
石小诗弯唇一笑,立即向后转身,并屈膝俯身顶住胤祺髋部,腿上一使劲,将胤祺上半个身子背在背上。
胤祺还没反应过来,刹那之间,自个儿眼前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躺在地上了,左手一阵酸麻,而眼前的太子爷笑嘻嘻按着肩头说:“自家兄弟,说什么逾越不逾越的!”
众阿哥们发出一阵欢呼,胤祺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恼,好性儿笑道:“是,胤祺谢谢二哥教诲。”
石小诗走到案边,端起茶杯饮了口水,很舒心地一笑,看来这件事没她想得难嘛。
胤祺落败,更叫小阿哥们兴奋不已,随后老八老九老十又嚷嚷着要跟太子爷一较高下,但这些小孩儿到底身量不足,完全就不是胤礽这副成年男子身体的对手,石小诗也不想欺负小朋友,干脆坐在一边看比赛顺便做做场外指导。
夕阳西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该散了,很尽兴,欢声笑语地往布库房外走,十阿哥胤礻我却张口要把石小诗留下。
“太子哥哥,打完布库身上多粘腻啊,不如就在此处沐浴,我帮您打胰子吧!”
第36章 灾银
石小诗脸都吓白了, 这群臭弟弟们怎么回事?前有四大爷要跟她一块儿上厕所,后有小十爷要跟她一块儿泡澡,甚至还主动要求担任搓澡师傅。
她不知道从前胤礽跟兄弟们是不是也这么相处, 就算换身已经一个月, 闭着眼也能用二大爷的身体沐浴,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跟胤礻我这位活泼好动的小同志坦诚相对呐!
“不……不了吧。”石小诗脑筋开始急转弯, 为自己找个借口, “太子妃还在等我用晚膳呢。”
“哦——”十阿哥有点扫兴, 但是太子爷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说了不去,他也不敢强求。
左右扭头看看大家都走光了, 这才从怀里摸了个白玉卧虎佩出来,塞进石小诗手里, “说来稀奇, 我前儿机缘巧合得了件玉佩,虽然用料平平,不能跟御赐的比,但是它是宋朝旧物, 刻工亦称得上精美……我记得太子二哥肖虎,今儿也没包装, 就这么揣来了,想着上回东宫赐礼承情, 倒不如将这件玉虎转赠于您赏玩。”
胤礻我这小子真是出手阔绰, 石小诗望着手中样式寻常的小小玉佩,只觉触感细腻温润, 似乎无尽的历史岁月沉淀其中,修长的手指一拢, 亲自将玉佩挂在腰际,柔声笑道:“上月大婚后一直忙碌,加上手伤,又有大半月没去无逸斋,跟兄弟们反倒生疏了……十弟能记着我,我心里是真的感动的,你这段时日一切都好吗?”
这话一半是为了在众阿哥心中给太子爷树立兄友弟恭的美好形象,一半是真心想问的,毕竟十阿哥是她在这巍巍紫禁城中认识的第一个皇子,那天又是他额涅薨逝的日子,天然对这位弟弟的关注要比旁人多一些。
胤礻我很感动:“我一切都好,没想到太子哥哥这样记挂我……”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石小诗声气儿很温情,“走吧,今儿毓庆宫做茄鲞,还有小荷叶小莲蓬的汤,跟我一块儿吃去?”
“我是很想去,只是汗阿玛请了高士奇先生晚饭后来给我讲《资治通鉴》,”胤礻我脸上写满了想去毓庆宫蹭饭但不得不去上课的委屈,“请二哥替我向太子妃嫂嫂问好。”
“好说。”石小诗揉了揉他汗湿的小脑壳。
一路往深宫去,宫墙外探出来高大的梧桐树枝,深夏时节,叶子不再鲜嫩,绿得反常,微凉的风将树影投在被橙黄霞光铺满的夹道上,俨然有了萧索的意味。
夕阳很快落下去,新月升起,上下清森,如同幽深海底。这是个清冷的夜,月光抹在甬路深灰的砖地上,像结了薄薄的一层露,又湿又滑。胤祉从马背翻身而下,手中缰绳递给小侍从,自己则理过箭袖,向迎上来的人拱了拱手。
“银子……筹不到?”那人从暗影里现出脸来,是大阿哥胤褆。
火器营的旗幡随风猎猎而动,胤祉收回目光,摇头道,“汗阿玛将这桩差事安排于我,应当料到这般结局。”
“所以你干脆趁着汗阿玛离京时赶回京中。”胤褆阴恻恻一笑,“上我这儿来,是来借钱的?”
“窟窿太大,就算请大哥帮忙,我也补不上。”胤祉很实诚。
胤褆瞥他一眼:“那你怎么不急?”
“反正不管我如何着急,灾银都凑不到汗阿玛要求的数。”胤祉淡淡地说,“江南这几年光景不好,那些汉臣个个居心叵测,就算娶了个汉军旗的太子妃又有何用?只怕连汗阿玛亲去都要吃瘪。”
胤褆仿佛想到了什么,回身望了望火器营的大门,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让汗阿玛动用征讨噶尔丹的银子……”
胤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老三!”胤褆急了,“如果装备不行,军粮军马短缺,上了战场是会出人命的。我大清勇士可以战死,但不能被饿死冻死!”
“大哥急什么,”胤祉声调平平,气口儿却犀利起来,“上月东宫大婚,当时汗阿玛的赏礼那位不是拒绝了么。”
“是啊。”胤褆还没转过脑筋来。
胤祉眉宇间流过一丝不耐,“当时那位还夸下海口,声称要把赏赐全都捐出去,届时阖宫内外和八旗上下均会效仿,令捐银蔚然成风,大哥可还记得?”
胤褆想起来了,月影沉沉地投在他眼皮上,微波一动:“所以,有人效仿吗?”
胤祉牵唇:“这话是谁开得的头,当然由谁再提议呐。再说您不知道吗?我这趟去江南,上下官员都在夸那位好呢。”他望着神色犹疑的胤褆,决定把话说得再露骨一点,“大哥您想想,若是年底上喀尔喀,汗阿玛与您同去,留在紫禁城里监国的会是谁?”
胤褆没说话,眼光霎时变得锋利,犹如开了刃的刀。
他想了一会,才说:“老三,我也一直以为你是站在他那边的。”
胤祉舔了舔下唇,“……说直白点,归根结底,我额涅和惠妃母都是一样的可怜人,她们这辈子在汗阿玛心中都抵不过那个死了的赫舍里氏……你我难道也要重复她们的人生吗?”
胤褆眼眶微湿,沉默半晌才说懂了,“如果要挪军饷去赈灾,我一定请明大人帮忙,上奏叫太子爷带头捐款……唔,高士奇如今还算是个中立派,又得圣心,若是他来说,汗阿玛应当真能听进去。”
胤祉抿唇:“三弟我言尽于此,谨祝大哥万事顺意。”
他不再赘言,转身上马,沿着林道往繁华热闹的紫禁城驰去。黑风猎猎,很快就将甬道两端大阿哥和三阿哥的身形尽数吞没。
——
康熙这一回巡幸畿甸纯熟心血来潮,他老人家连个招呼都不打,将一整个家底儿都留给了正陪老婆回娘家的皇太子胤礽,然后拍拍屁股很潇洒地走了。
先是去新堤溜达了一圈,然后又去看了看海口运道,在长河入海口画了一个圈,点名在这儿建座海神庙。消磨了大半个月的时光,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一大堆政事要处理,在梁九功一连三叠的催促声和皇太子每日一封的政务汇报奏折中,康老爹终于登上马车,不紧不慢往紫禁城去。
万岁爷抵京这日石小诗起得很早,匆匆洗了把脸,换了身清爽的月白色行装,又把红顶子找出来,叫张三帮她抹正。胤礽不满地揉着睡眼从屏风后踱出来,“起这么早做什么?”
“去接汗阿玛。”石小诗就这春烟的手吃了口茶,这丫头如今越发细心了,连茶水入口的温度都调得刚刚好。她看了眼胤礽眉头紧锁的表情,挑了个经典直男句式揶揄他:“你又怎么了?”
这叫什么话?还不准他不高兴了是么?石小诗这皇太子当得愈发顺手,他敏锐察觉到她连个“您”字都没用。二大爷的火气嗖嗖嗖上来了,但是满屋子奴才都在呢,哪能一大早起来就叫阖宫上下都知道太子妃跟太子闹别扭,于是硬生生将火气压下去,好声好气地说:“太子爷,没这个必要吧……您从前都不去宫外亲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