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静静地站在那,将她的话反复咀嚼,思考了片刻。
“太子妃说得在理,”他用修长的手指将她从床榻上拉起来,“我只是想到了我的额涅,当年她怀着我的时候,如果有人愿意同她说这句话,是不是如今,她也能上这行宫里看一看湖光山色。”
石小诗暗暗掐了一把大腿,是啊,自己光念着给二大爷科普生理知识,全然忘了先仁孝皇后难产而死这桩往事呢。好在胤礽也只是暗暗伤神了一瞬,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的太子妃和未出生的孩儿身上来。
“那也不可贪多,你每日就在这廊子里走一走。”胤礽扶住石小诗的腰,搂着她往岸边的亭子里行去,“你今儿有什么想吃的?魏珠也跟着来了,我方才特意从汗阿玛那儿讨了请示,你的饮食是重中之重,便交由魏珠料理,最是放心不过。”
“魏珠也来了?”石小诗有点惊喜,“从前他那道灯影牛肉就做得很地道,我想配着碧莹莹的米饭吃!”
“是,万岁爷带的太监不多,从乾清宫跟着出来的,只有梁九功和魏珠两人,”湖边风大,胤礽将自己的外衣给石小诗披上,顺便刮了下她挺翘的鼻梁,“你可真是为我寻了个厉害人物啊。”
石小诗仰脸看他,夕阳淡金的日光下,眼中光芒无边。
如此良辰美景,即使不说话,也足够他们站上半晌,二大爷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想好了,就叫弘晏吧。”
“什么鸿雁,还是红燕的?”石小诗眨巴着眼睛,“就算是小名。叫这个也太随意了吧?”
“是我给皇太孙想的名字,”胤礽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他这辈从弘,晏字,取得是海晏河清的意思,愿他的来临,能让大清天下太平,让你我身边,一切安定。”
第93章 哨鹿
石小诗叹了口气, 她觉得二大爷实在是想太多了,如今尚不知肚子中这个是男是女,能否平安落地, 这会就巴巴地把大名起了, 倘若生下来的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皇太孙,可有得失望呢。
她倒是无所谓的, 平心而论, 自己还更偏爱女孩儿些, 女孩子总是跟当母亲的心贴着,还能将自己在片场学来的那么多打扮人的手艺一一付诸实践,让小姑娘成为整个紫禁城最飞扬明亮的小公主, 想想都觉得高兴。
胤礽在一边看着,“你怎么兴致不高, 累了么?”
她说没事儿, “饿了,让魏珠上晚膳吧。”
胤礽正了正她脖子上的狐裘毛领,说好,“只是今晚汗阿玛要设宴, 女眷都不必到场,我却不得不去, 好在时辰还早,我还可以陪你片刻。”
他盯着她红润的脸颊叹了声, “真想陪你们母子一同用晚膳。”
石小诗鼓了鼓腮帮子, 自动忽略掉“母子”二字,拉着他重新回到“月色江声”的暖阁里。
魏珠进门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温馨美好的画卷。暖阁里的窗半开着,淡金色的夕晖一点一点挪进来, 南炕照得一片明亮。芝兰玉树一样的皇太子殿下,和他婉若丽树穆如清风的太子妃,一个端坐在左边看折子,一个歪在右边读话本子,窗外的湖上飞来一只肥胖的灰雀,喜滋滋地,停在窗坎儿上吃食盒里的松仁,大概这就是人人渴求的、岁月平和的完满况味。
这样的景象,和随在万岁爷身边时时绷着的感觉很不相同,叫看者心中都很舒适温情,他脚步轻快地绕过屏风,敛神打了个千儿,“太子爷,太子妃主子,晚膳到了。”
石小诗把话本子一扔,很高兴地招他过来,上下打量着,“半个月没见,你怎么还瘦了,想来是御膳房的油水不多,不如毓庆宫养人。”
魏珠憨笑一声,“从前在毓庆宫,只要管好两位主子的膳食就成了,可是御膳房还要料理值房内大人们的伙食、娘娘们留宿用的点心,还有中秋家宴,奴才也包揽了一部分席面,可不得忙瘦了么!”
说罢,他连身唤身后的小太监将食盒送过来,“这几道菜是奴才跟着御膳房大师傅新学的手艺,据说好几位娘娘孕中都爱这些,请主子尝尝,若您喜欢,奴才便依着这个口味,每日送来。”
石小诗将食盒掀开一看,最上面的是她点的灯影牛肉和土陶蒸熟的碧粳米饭,掀开来,还有一笼鲜虾干蒸麦,宫里头的寻常做法,这烧卖里包的馅儿,上面一两个完整的虾仁,底下却有一半猪肉打底,而魏珠奉上的这笼呢,却一点猪肉不放,纯纯地拿虾肉剁碎成泥。
“猪肉有味儿,许多主子这个时候都吃不惯,我便将猪肉舍去了,您吃着可还爽口?”魏珠问。
“很好吃。”石小诗连连竖起大拇指,心里想着这简直就是虾滑嘛,下回吃锅子时,干脆直接拿这个虾泥馅儿烫熟沾麻酱,一定可口。
除了这笼鲜虾干蒸麦,食盒里还有一碗洁白如雪霜的蒸酥酪。
“这蒸酥酪是用鸡蛋和水牛奶做的,您尝尝,奶皮子比寻常吃口更醇厚些。”魏珠很有眼力见地上来解释。
这不就是双皮奶嘛,石小诗根本没指望在大清吃到上辈子的美味,双眼热泪盈眶地挖了一大口,就是这个味儿,又厚实又香甜!
最后一碟是鲳鱼烧年糕,有了前两个打底,石小诗这会的食欲已经被塞满了,不过这道菜味道就没那么惊艳,酱香口,很清淡,胜在鱼肉格外新鲜。
不过食物有时候就是这么一回事,健康的都不大好吃,好吃的不大健康,又得留意食物相生相克之理。作为孕妇餐,魏珠能把这健康和美味平衡成这样,也足以看出确实花了许多心思,就连二大爷也跟着扒拉了两口,和她一块静静坐在槛窗下同吃,也有家常的温暖。
放下筷子,他评价道:“若不是今晚上有大宴,我真想留下来吃完这顿。”
魏珠神情谦卑地说:“奴才能得太子爷赏识,并为我兄长之死查明真相,心里非常感激,这是奴才应当做的,能得到两位主子称赞,奴才比得了赏赐还高兴。”
外头天色已经晚了,华灯初上,澹泊敬诚殿方向已经传来了人声鼎沸的热闹,既然此处有魏珠春烟和秋筠伴着石小诗,胤礽也不该继续磨蹭下去了。他换了件玄色绣金蟒的袍子,一步三回头地往屋外走,引得春烟和秋筠连声叹惋:“我要是能找着这么一位俊俏又贴心的夫君,真是吃多少苦头都值得呀!”
石小诗对这种论调持不同意见,“你们两个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倘若看上哪家才俊,千万别觉得自己配不配得上,我直接请太子爷给你们下旨赐婚,包管都风风光光嫁出去。”
秋筠和春烟听得眉开眼笑,能跟着这么开明爽快的主子,就连魏珠也真心替大伙儿感到高兴。
胤礽呢,就算这顿吃得香,心里还记挂着石小诗能不能住得舒坦,这头刚走进大宴的殿堂,那边还在吩咐张三给“月色江声”里多拿几个炭盆子。
行宫里的宴席比在皇宫里的要随意些,底下除了宗室子弟、文武大臣、八旗禁卫军、蒙古贵族等,还有许多地方官员,万岁爷要犒劳热河地界上诸臣工一年的辛苦,不单有酒有肉,还有例行的伴歌伴舞。
胤礽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场面,然而就算不喜欢,还是得应付。他坐在康老爹下首第一个位置上,耳边乐声不绝,众人推杯换盏,敷衍地久了,难免疲乏,就连宝座上的康熙眉宇间也有了劳累的神色。
但是台下臣子们的敬酒不能不回,听了旁人的恭贺不能不笑,这就是身为九五至尊所要面对的生活吗?胤礽叹了口气,倘若他终有一天要沦陷在这样的场面里,他宁愿当个光头阿哥,安安稳稳地守着妻儿,就着他们的笑声吃一碗蒸酥酪。
当然,堂上的君臣还在不知疲倦地说各自的趣闻,这一处每年有十一个月都人丁寥落的殿室,总算有了人气儿。
康熙骑了这么多天马,到底不胜酒力,胤礽就只能起身,代汗阿玛向众人一轮一轮地敬酒,还好腹中有先前吃过的鲜虾干蒸麦和鲳鱼年糕打底,这烈酒入喉,便显得没那么烧心。
酒过三巡,才有了结束的趋向,康老爹最后宣布:所有人在园中修整一夜,明日午后,女眷们留在行宫,其他人向木兰围场开拔。
出狩的仪仗自然比上热河来又要简略,康老爹骑着纯白的骏马,身后的侍卫们执掌九龙曲柄明黄圆盖,后面就是骑乌敏达的胤礽,然后是胤禔、胤祉、胤禩、胤禔和胤礻我。
木兰围场就在伊逊河的西岸上,东北为翁牛特,东及东南为喀喇沁,北为克西克腾,西为察哈尔,南为热河。
这里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聚以蕃息,不过有粘杆处、豹尾营在前头清道,这一路上走来,却是无惊无险。行了两天一夜后,康老爹最后选中河岸边的一处开阔地驻扎,百余禁军压后,在这远大疏阔的地界上,除了林间鸟啼,就只上剩天上无边无际的星河。
正式出营是在第二日五更,康熙首先宣布——此次哨鹿,以活捉梅花鹿为吉兆。随后一声令下,只留了十来个护卫守在原地,皇帝当然是最终裁判,而其他参与围猎的人则被分成小队。
胤礽站在进发的前沿,他的战绩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威名远扬了,此次哨鹿,并没存着拔得头筹的想法,因此当出发的哨声响起时,他只是避开了战马扬起的尘土,一边欣赏着远山壮阔的景色,一边悠然地领着詹事府的几个人进了林子。
北方的林场有一种宏大的美,树木笔直地插入云层,风起风过,一点儿摇晃的意思都没有,等清晨淡蓝色的薄雾散去,林中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兔子,豺狼,梅花鹿,还是猛虎?胤礽对前两者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倘若能射中一只老虎,将皮毛剥下来给石小诗做毯子,倒也不枉费他走上这么一遭。
他俯下身来,架起弓箭,朝着声音来源处凝视,透过层层深绿色的树叶,他先是看见了一双细长的白色马蹄,然后看见了骏马额上的标记和马背上丧眉耷眼的人。
原来是银点和它的主人胤禔。
胤礽松了一口气,一来大阿哥在骑射上没比他逊色多少,这么多年的斗争,让他始终避免同胤禔争个高下,更何况延禧宫出了事后,他几乎没在这位大哥脸上看过笑容——因此这次,无论猎物是鹿还是老虎,就让他一回,也没什么的。
他调转马头,往更高处寻找其他猎物的踪迹,只是没走几步,就听见了胤祉阴恻恻的声调。
“大哥,您如今得了这个彩头也没用,不如就将这梅花鹿,让给三弟我吧。”
第94章 弊病
胤礽看不见胤祉的脸, 却能望见一匹瘦小的马慢慢靠近银点,
“三弟,我为何要将这梅花鹿让给你?”大概是对方气势太盛, 即便是威武如银点, 也慢慢朝后挪了一步。
空中飘来胤祉的冷笑,“大哥, 你额涅已经给你断了前程, 再怎么邀功, 也没有越过太子的可能了,不如帮一帮弟弟我,若是大事能成, 以后我也好提携提携大哥啊。”
胤禔好半晌没说话,过了片刻, 只听他有气无力地说:“三弟, 我如今这副模样,还不能给你教训么?那些本就不属于你我的东西,何必要强求呢?”
胤祉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银点的马蹄不安地在地上踩来踩去, 就在此时,空气中传来嗖嗖两声空响, 俨然是利箭射出去的声音。
胤礽眉心一动,这是他们在合围那只梅花鹿吗?或者是, 胤祉向胤禔射了一箭, 胤禔向胤祉射了一箭?
兄弟阋墙,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从前和胤禔的斗争始终在水面之下,倘若胤禔和胤祉在密林中真刀真枪地打起来, 他就不能这么明哲保身了。
拧过头,他朝张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在原地等候,然后自己一夹乌敏达的腹部,缰绳在手中绕了几圈。乌敏达也很迅速地捕捉到主人的意图,马蹄迅猛而轻巧地接近方才传来声响的那片密林。
绕过一片屏障,他看见胤禔还好端端地坐在银点马背上,只是一脸灰败,双目圆瞪地注视着灌木丛中,看见胤礽过来,他也并不稀奇,朝那后头一指道:“……梅花鹿,三弟猎中了。”
看来还是被胤祉抢了先,难怪气成这样,胤礽将乌敏达留在原地,自己从马背上滑下,踩着一地松散的黄叶走到灌木从中——
那只梅花鹿背朝外,半躺在一棵硕大的长柏树下,体型很大,身上的花纹也很精美,随呼吸微微起伏,胤祉则站在它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梅花鹿的眼睛。
他神色古怪地转移视线望向胤礽,“太子爷,我好像射中了它,可是它……大概快要死了。”
梅花鹿于旗人而言,是一种具有神性的动物,今日哨鹿的吉兆便是活捉梅花鹿,倘若此鹿被利箭射死,对神明是大大的不敬,万岁爷知晓此事,必会震怒。
胤礽快步绕到那鹿身前,蹲下一看,果然见到它眉心正中一箭,汨汨地流着鲜血,喉头发出悲哀沉重的低鸣,而那双温柔善良的大眼睛已经睁不动,微微阖着,似乎很快就要彻底合上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胤祉慌里慌张地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叫它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