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木兰,毋望家法,这是刻在满人骨子里的大事,是岁举。
钦天监算好了出发的日子,秋狝的消息传到宫外,满城的旗人子弟无不兴奋莫名,只是胤禔如今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模样,懒怠动弹,剩下的兄弟里能武的年岁都小,是以胤礽除了詹事府中的日常公务,还要负责带着十三十四两个小阿哥操练禁卫军,筒子河边聚集着豹尾班、御枪处、鹰狗处、粘杆处,一团团穿紫的穿青的穿蓝的,身上都粘着各种字样的牌子,来区分是不是自己人。
一堆爷们儿聚在一处,其中又有许多浑身恶习的八旗大爷,少不得因训练场地大小、伙食好坏、武力高低而生出事端,说是操练武艺,胤礽最头疼的实则是在各营各处间协调关系,而统领粘杆处的不是旁人,正是胤礽眼中的前情敌——纳兰揆叙。
这日偏生又是粘杆处的三五个侍从欺负了一个御枪处的小兵,还抢走了他的火药,全都洒进筒子河里,御枪处领头的直接找到胤礽,请求一个公平,毕竟这火药比前朝用的烈性多了,配方是从西方搞来的,在大清还非常贵重,足以让这小兵倾家荡产。
人证物证都在,自然是粘杆处的错,胤礽二话不说,直接上城外营帐找纳兰揆叙问个明白。
“纳兰二爷,”两人寻常其实碰不上面,但是想起去年冬天他和石小诗第二次换身后揆叙说得那番话,胤礽就打心眼儿里犯恶心,“粘杆处扬了御枪处的火药,这事必得有个说法。”
纳兰揆叙呢,自从延禧宫那位和大阿哥倒了台,明珠失去了扶持对象,整个明府在朝中地位大不如前,他也算是受了些人间冷暖,咬咬牙,放下从前那点身段,从二等侍卫调进粘杆处,苦干了大半年,终于爬上了统领的位置,人瘦了黑了,神色冷冽了,文人的气质磨去大半,但还是保持着没事读点书的雅好。
“哟,太子爷,稀客啊!”他“啪”地一声合上手上的书,打了个千儿,“难道您亲自上我这处来,地方简陋,您千万海涵。”
手头事多,胤礽只想速战速决,没跟纳兰揆叙客套,“是哪几个侍从,您看如何发落?”
揆叙笑一笑,“这等小事,何须劳您大驾,那几个小子都已经绑起来了,如今在外头跪着反省,我的想法是,每人领十军棍,然后不准随行,您看这样妥当吗?”
他办事很爽快,胤礽点头说可以,“领完军棍后,再去御枪处给那个小兵赔礼道歉,扬了的火药,折算过多少银钱,让他们赔给御枪处。”他肃容补上一句,“往后粘杆处不可再生事。”
“您放心。”揆叙皮笑肉不笑,胤礽这话也有怪罪他统领无方的含义,但谁让人家是太子爷呢,只能诺诺地挨批评。
此时帐中无人,揆叙的胆子便大起来,刻意为太子爷找点不痛快,“太子妃近日还好么?”
胤礽有些诧异,他还从见过一个外臣,如此直接地提起宫中女眷,丝毫没有半点避讳的想法。
“你以什么立场问她?”胤礽眼波里含着一道高深莫测的怒意。
“自然是……同窗发小。”揆叙也定定地看着他。
倘若换成从前,他大概早就对揆叙这句冒犯之语大发雷霆了,但是自从和石小诗有了更近一步的发展后,他反倒觉得,有些事,不必要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如果一点就着,反而中了旁人奸计。
“她很好,”胤礽笑出了一点春风得意的模样,“纳兰二爷的问候,我会向内子转达的。”
这下轮到揆叙无言以对了,只好寻了个借口,将皇太子亲送出营帐。
转身的时候,胤礽余光一瞥,看见搁在桌上的那本书不是兵法更不是闲书,封皮上写着三个大字——《明会典》。
他有点疑惑,揆叙为什么会读这本书,难道说,胤祉也让他参与到修《明史》中去了?
当然此事不便细想,外头又是豹尾班的统领来找他议事,这个念头从他心上一过,便被万千思绪抛在脑后。
上热河是个大工程,出发前半月,胤礽便开始在詹事府向各队将校们发出指令,有几队得先行,率领兵丁熟悉行营途径,有几队负责肃清道路,还有几队靠后,指点当地百姓官员跪接圣驾。
终于到了出发这一天,车马仪仗绕着紫禁城,从东华门起沿着宫墙停放,排成一直蜿蜒到西华门上的长队。石小诗是天没亮就被春烟扶上了马车,太子爷这一路都要在最前面,没法与她同乘,她呢,也乐得自在,最近总是觉得困顿,怎么睡也睡不够,独自一人享受整间马车,更方便她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随时随地补上一觉。
春烟和秋筠两个人跟她出门,两个小姑娘没怎么见过宫外风物,尤其是可怜的秋筠,小小年岁就被石家送到宫里来了,不知道外头是如何繁华自在的天地,因此她们一路上又是买糖葫芦纸风筝拨浪鼓,又是看小胡同小买卖小杂耍的,叽叽喳喳兴奋非常。等出了宫再出了城,到了鞍子岭住下,石小诗才发现一点不对劲。
“春烟,我问你,”晚上睡觉前,趁着二大爷在沐浴,石小诗鬼鬼祟祟地招来贴身丫鬟,“我上次来月信是什么时候?”
春烟掐指一算,脸上一慌,“得有……一个半月了?”
她这事儿一直很准,所以从前也没有算过日子,她心里叫一声坏菜,“我不是怀上了吧?”
春烟又激动又兴奋,磕磕巴巴地说:“那我这就去告诉太子爷!不对,是不是要先请太医来把脉?”
“别急,”石小诗沉声,打断小宫女无比雀跃的心情,“咱们这才出来两天,万一确认怀了,他们会不会让我回宫?”
春烟眨巴着眼睛,“您得回宫歇着,这可是皇长孙!皇太孙!您必须得日日在床上躺着,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是啊,可是咱们难得出来一趟,你想就这么回宫吗?”石小诗觉得自己可能没法跟她解释孕妇也要适量运动的医学观念,“再说我现在月份还小,一路上都是乘坐马车,等到了行宫,和宫里住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的声腔里带着诱惑的味道:“好春烟啊好春烟,帮我瞒着吧,回头我让小太监给你烤野鹿肉吃,好不好?”
第92章 喜信
春烟一直都很听石小诗的话, 再加上她也没什么伺候孕妇的经验,又觉得此次出宫确实机会难得,于是便老老实实答应了自家太子妃主子, 没将此事报给二大爷。
但是石小诗忘记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子, 春烟是没告诉皇太子,却在第二天一早上路时, 转头就告诉了秋筠。秋筠呢, 比春烟年长几岁, 又在宫里见过这么多妃嫔待产,当下就钻进马车,一脸严肃地和石小诗说:“主子, 此事不能瞒,您还是尽快请太医来瞧一瞧吧。”
说罢, 她也不等石小诗应允, 径自就上外头请太医去了。
石小诗头很大,扔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桂花马蹄酥酪,撩起衣摆亲自下车,将忧心忡忡的秋筠追了回来。
秋筠这丫头平素就一本正经, 认真起来,连她都不敢硬刚。石小诗想了想说这样吧, “等我先同太子爷说了,再请太医, 你看这样成吗?”
秋筠想了想, 说好,又再三叮嘱, “您可不能拖。”
石小诗嘴上答应着,可每天都找了许多借口, 什么今晚不舒服想早点睡啦,太子爷白天太累了一到营房就歇下啦,说了些别的大事忘记提这桩啦,总之在秋筠姐姐再三横眉瞪眼地强调重要性后,石小诗选择在进热河行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将此事告诉了二大爷。
但是二大爷这个榆木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月信晚了是几个意思?可是这路上颠簸,你休息不好,累坏身体了么?”
“不是,”石小诗眨巴着眼睛,琢磨该怎么说这个事能显得浪漫些,“我的月事向来很准,你也知道,现在它已经迟到二十多天了,这说明……”
她用满是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又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二大爷这个纯直男终于反应过来了,脸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笑容,“我们有孩子了?这么快?”
“还没请太医把脉,但是我有预感,应该是这样没错。”石小诗看着胤礽将脸颊贴上她小腹,是一种初为人父的快乐,心中也涌上奇异的完满和感动。
其实从察觉到月信推迟至今,她还没有很多特别的感触,也许吧,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她腹中孕育,孩子的阿玛爱恋她,所有人都会将这个孩子视若珍宝,捧到至高之处。可是这个孩子会过得一生幸福顺遂吗?
石小诗不敢深想,到了当母亲的这刻,她才明白天下为人母的心情大抵相同——不求孩子多有出息,只要她/他平安就好,快乐就好。
太医得了信,很快就提着药箱过来了。帘帐拉下来,石小诗伸出一只手,露着雪白的皓腕,胤礽期待地满屋子里踱步,不停地拿眼神催促太医。
那太医呢,在重重重压之下,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珠,不过这事他不敢着急,必须得探出一个确切的脉相,才好向太子爷和万岁爷禀告。好在太子妃这喜信儿大概已经有一程子了,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同珠滚玉盘之状,他收回手指,抖一抖衣摆,朝皇太子拜下去——“恭喜太子爷,太子妃有喜啦!”
“好!”胤礽先让春烟伺候石小诗歇下,再让秋筠带着太医上外头开方子,自己则连端罩都不穿了,穿过秋夜凉爽的风就去跟他汗阿玛报喜。
果然不出石小诗所料,康老爹简直比自己添了个儿子还高兴,立刻就吩咐给太子妃加派人手,添置嬷嬷宫女,太医十二时辰轮班候着,若不是已经到了热河行宫门口,石小诗百分百确定,康老爹一定会把她送回毓庆宫待产的。
这消息当夜就在行军队伍里传开了,简直比大伙儿一齐入住热河行宫还叫人激动,当然孕妇本人倒不觉得自己有多特殊,她现在吃嘛嘛香,除了比平常更困点,还没什么特殊反应。
石小诗歪在床上,满意的拍了拍小肚子——里头的这位小同志,可真够给面子啊!
正式踏进热河地界,已经是第二天午后,行宫的建筑又不同于紫禁城的辉煌,这里建得很质朴,不再描金画银,反倒有一种宁拙舍巧的雅致。而且皇宫里极少见到高大的植物,唯有嫔妃的庭院里种着那么一两株海棠芍药,同行宫里处处是苍松古柏、垂柳老榆、芭蕉梧桐的景象比起来,少了自然的趣味。
过了丽正门后,康老爹和众亲王阿哥们还要换上吉服,接受热河官员和石晨们的迎驾朝拜,而女眷就松快多了,有一直驻扎在此处的嬷嬷上前领路,石小诗作为重点关照对象,被春烟和秋筠一左一右两边掺着,在石道上慢悠悠地走。
“太子妃是头一次上行宫来,自然要慢慢看,”嬷嬷们指着宫室一一介绍,“这个是澹泊敬诚殿,是万岁爷批阅政务、处理朝政的主殿,后头那间叫烟波致爽,是他老人家的寝宫,往前走是松鹤延年,太后主子通常住这里,再往前头走就是湖了,这行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小湖泊共有八处,周遭一圈儿宫室,万岁爷说这儿景色好,命太子爷和阿哥们就歇在这里。”
嬷嬷将石小诗引到了一处写着“月色江声”的院子里,这里应当就是皇太子和太子妃的住处了,一座精致的小四合院,廊子连着几座亭台,一直蜿蜒到湖边,因此每当月上东山的夜晚,皎洁月光便会照向平静的湖水,湖水轻拍堤岸,让临窗而眠的人做上一个好梦。
她对这处“月色江声”非常满意,既然安置下来,只是人手带的不多,向来不做粗活的春烟和秋筠也要开始手忙脚乱地归整带来的行李。
石小诗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卷了袖子想加入家务大军,然后便被春烟一把按回了床上,“我的好太子妃,您还是歇着吧,我可不想被太子爷掀掉脑袋。”
她摇着头说不会,“我会跟他好好解释为什么孕早期适量运动有益健康的。”
春烟听不懂,只当她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术语,挠着额角去干活了,那边胤礽却是忙完了参拜回来,脱下外氅,整了整翻起的箭袖,“我这就回来了,你说吧。”
真要科学解释这件事,也实在是为难从没涉足过妇科的纯艺术生石小诗女士了。
她咂摸了一下唇瓣,拿手指比了个圆,想办法解释道:“太子爷,您想想啊,生孩子,那就是从有限大小的地方,把一个六七斤的东西挤出来,倘若我从现在开始,一直躺着不动,整日胡吃海塞,那么这个东西就会变得特别大,挤出来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困难,那么如果我合理运动,有意识地锻炼这个圈儿的大小,合理吃饭,那么这小胎儿就不会养得那么大,这个圈儿也能伸展地更广阔些,如此一来,这生孩子不就容易多了吗?”
她这话说得离经叛道,让秋筠和春烟都傻了眼。秋筠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凑过来小声道:“主子,您不能想着好生养,就让未来的皇太孙殿下挨饿啊!”
所以说古代就是这点最不好,为了繁衍后代,把女人看作容器一样。石小诗不欲跟秋筠辩解,抬眉望向二大爷。
这件事上,二大爷的态度很关键,倘若他骨子里还是这么个男尊女卑子比母贵的想法,那么这个人便不值得她爱得轰轰烈烈,乃至附上性命的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