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这半边热闹起来,简直像一口快要沸腾的锅子。
“你看那边。”佟佳贵妃忽然示意石小诗向门口瞧,蟠龙金柱旁倚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正是打扮得又素淡又老气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内务府那些狗腿子,肯定没给大阿哥府送匹料,她那身行头也不知道是上哪儿打秋风弄来的,猛一瞧,还怪可怜。”佟佳氏拧着眉头。她是个特别有公心的人,既然掌了后宫主事之位,对这种奴才趋炎附势的行径很看不上眼,“明儿我就叫广储司来问话,大阿哥府上赏赐并没有削减,何以将大福晋委屈成这样,天家颜面都要给丢尽了。”
石小诗唔了一声,延禧宫出事不过两个月,伊尔根觉罗氏昔日嚣张跋扈的作派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从前又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她垂着眼怯生生地贴墙站着,任由大家的眼刀子在她身上剜来剜去,也不敢硬气着反驳上一句。
没人乐意跟她说话,但石小诗也不想做这个圣母。眼瞅着三福晋四福晋拉着手进太和殿了,她忙把视线调转开来,笑嘻嘻地迎上去和小姐妹说话。
屏风那边,祭祀回来的胤礽也很意外,那个独自坐在桌边,谁来说话都不理睬,瘦得两颊凹陷、鬓边生白、再不复昔日武将威风的人,竟是大阿哥。
据闻自从庶妃那拉氏被打入冷宫后,胤禔失魂落魄,第二日就开始称病闭门不出,连着告假多日不上朝,康熙已经是大大的不满,三番五次派人去大阿哥府上查探,回来都报称——大阿哥一步都不愿从卧房走出来。
后来还是詹事府的张廷玉消息灵通,说是大福晋亲自请了明珠和高士奇两位相爷一同当说客,大阿哥才推开了卧房的门——“那场面,啧啧,宛如野人一般,两个月没理过胡须鬓角,长的都粘结成一绺一绺的,衣裳也没换过,浑身臭得很,饭大概也没正经吃,瘦成骷髅一样,当场就把明珠、高士奇和大福晋吓得退避三舍。”
张廷玉一面说,一面还比了个仙风道骨老爷爷那种捻胡须的手势,对此番言论,胤礽觉得很有夸张成分,不足为信,毕竟才两个月,再不修理胡须,哪儿就能长到那么长呢!
不过这回看在眼中,他对张廷玉的说辞倒信了七八分,憔悴成这样,想来他们一定母子连心,感情极深。推人由己,他又觉得自己既不幸运又幸运,这么多年,对额涅唯一的念想就是奉先殿里那张画像了,但是至少他没吃过这样的苦头,没受过这样母子分离的活罪。
不单是他,连已登上龙椅的康老爹看见胤禔,都有瞬间的失神。
但九五至尊这么多年,早就练就铁石心肠,他很快就肃容朗声道:“今日是中秋,宫里有家宴的习俗,各位不必拘着,就当在自家过节。”
话虽这么说,大家可不敢怠慢,一时底下众人都在谢万岁天恩,一片喧嚣过后,康熙清了清嗓子宣布了两件琢磨已久的大事。
“头一件事,朕将于九月初九日至木兰围场哨鹿,皇太子、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随行,四阿哥留在宫里,若南书房有大事,直接送到行宫。”人选是一早就定下来的,胤禛留在宫里处理简单政务也是康熙和胤礽一同商议的结果,对这个儿子的忠心和能力,康熙从未质疑过。
“第二件事,朕观明朝,并无女后预政,以臣凌君之事,竟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朕不像前朝之人,动辄讥讽亡国,因此朕打算启修《明史》,其以此谕增入敕书,”康熙神色一转,望向瑟缩的胤禔,“大阿哥,这个事,你愿不愿意牵头呀?”
修《明史》被拎出来,是康熙听说胤禔走出卧房后,有意给他寻了个从前没干过的差事,以来振奋振奋这个皇长子。只可惜胤禔长于沙场,的确不是舞文弄墨的料子,胤礽只看到胤禔灰败的唇动了动,躬身拜下去,“儿臣身体欠佳、无法胜任,请汗阿玛另择他人!”
康熙后槽牙一咬,这个老大,可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宝座上的康老爹被架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时就听见堂下有人朗声道:“若汗阿玛不嫌弃,儿臣愿意一试!”
说话的是三阿哥,众皇子中如果说胤礽是文武兼备,大阿哥以武力闻名,那么三阿哥胤祉就是擅长文墨书法了,由他来接任主持编修《明史》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康熙他老人家何等敏锐,经过去年江南赈灾一事,早已察觉到胤祉温文柔顺外表下的那颗乖张之心,反倒对这个儿子疏远了不少。
“三阿哥……”康熙背着手,在金阶上慢慢踱步,“朕听朝中几位大儒都夸过你聪明好学,确有大才之风,但……”
胤祉脸上还是一派恭谨谦卑的神色,康熙深深看了片刻,最后决定,“……但这修《明史》是大事,不是独自做学问的本事能用得上的,朕担心你经验尚浅,既然你能自告奋勇,朕也不能叫你失望,让皇太子与你一同料理吧,万事也好有个商量。”
第89章 昭然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中秋家宴结束后,胤礽携石小诗一起走出太和殿,正好瞧见胤祉一派平心静气的模样, 站在丹陛下等三福晋。
三福晋董鄂氏在为妻之道上向来有些跋扈, 这一点,满朝文武都是知道的, 她不是伊尔根觉罗氏那样的坏性子, 就是自小被宠大的将军之女, 对那种做低伏小的柔弱做派很看不上,更同她向来文弱的夫君三阿哥说不到一处去。但是三阿哥呢,倒是从不生气, 即便董鄂氏再怎么不给他脸面,在外人面前, 他永远谦和有礼, 仿佛浊世翩翩佳公子。
果然,董鄂氏从廊下绕出来,看见胤祉站在那儿等着,大大咧咧地跑下汉白玉台阶, 拿手指上的金护甲点一点胤祉的肩膀,说:“回府吧。”
“好。”胤祉笑着点了点头, 一点都没有受气的模样。
石小诗站在后面跟胤礽叹气:“你说,我要不要找个机会和她谈一谈?”
胤礽挑起了一边眉头:“你怎知, 他们两个不是一个愿打, 一个愿挨呢?”
石小诗点点头说也有道理。
胤礽低头看着前面的三阿哥和三福晋,“咱们走快些, 我有句话要同胤祉商量。”
要说的必然是修《明史》的事,方才家宴上胤祉的野心和康熙的打脸大家都看在心里, 石小诗很想劝一劝二大爷,有些话伤兄弟面子感情,或许背着人说更好,但胤礽已经卷了卷袖子,摆出一副清远高贵的皇太子仪态,朝胤祉走过去了。
“太子二哥。”胤祉停下来拱了拱手,脸上的波澜不惊与胤礽不相上下。
“汗阿玛今日所提之事,你有什么打算?”胤礽对这位三弟还是抱有一丝提携之心的,“你的府邸场地不大,不若上我詹事府来……”
“不必太子二哥费心。”胤祉突兀地打断他,“您受伤不过两月余,想来如今还未完全修养妥当,不宜过度操劳,虽说汗阿玛令您与我二人共同牵头此事,但为太子爷分忧本就是臣弟的分内之事,您放心,朝中一干文臣我都很熟悉,不如让臣弟先来招揽一批既有能力、又乐意参与修史的臣工,登记成册,再送到您手上过目挑选,如何?”
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早在心中定好了章程一般,胤礽略一迟顿:“可是……”
胤祉笑了,朗声道:“太子二哥,您已经将太和殿修葺一事料理得如此完满妥当,又得到汗阿玛重重夸奖,难道还不愿意给三弟我这个光头阿哥一个学习如何办差的机会吗?”
他这番话说得很大声,令周遭不少从太和殿走出的大臣命妇和宫女太监转头相望,就连董鄂氏和石小诗也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色,真没想到,胤祉还能有这般硬气的时候。
“既然三弟有自信,那么我便不打扰了,”胤礽垂下眸子,“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千万不必客气。”
“这是自然。”胤祉又拱了拱手,不管董鄂氏有没有跟上,自己迈着大步朝宫门行去。
胤礽和石小诗对视一眼,这种反常结合当下时局,胤祉的某种心思似乎昭然若揭。但是有些事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商量,一直到晚上睡觉前,他们两才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又是一夜春风过,不过到了中秋之夜,又半开着窗看月亮,晚间的风已经非常凉爽,因此石小诗也乐意舒适地靠在她人形恒温取暖器上,感受二大爷腹肌的温热和心脏的跳动。
胤礽用修长的手指摸着她的又黑又滑的头发,脸上却是沉思的表情,“你说,三弟也想效仿大阿哥,坐上东宫之位吗?”
石小诗枕在他大腿上,眨巴了一下眼睛,“有可能哦。”
毕竟按照正史来说,二大爷的兄弟们可没几个不想入主毓庆宫呢。
按照她目前对四弟八弟他们两帮人的了解,他们眼下可对自己的太子二哥仰慕得紧,应该还没那么大的野心,十三十四更是两个小屁孩,只不过,以后的事也很难说,如果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夺嫡之路,那么她和她便宜夫君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她入宫至今,细想起来,还是有一件事还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大大的疑问,如果上辈子她参演的那部清宫剧没有过度魔改历史,惠妃和大阿哥的人生还算一片坦途,并没有犯下血案,惠妃更没被打入冷宫。
而在这个时空,已经发生了和那个世界的历史完全不同的事件,拥有完全不同的走向,那么他和她的命运,是不是也有颠覆的可能?
她充满希冀地抬头看他一眼,正对上他炽热的目光,已经下意识般低下头来,在她额间烙下一个吻。
“在想什么呢?”胤礽的呼吸有点浑浊。
“没什么。”石小诗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明显感到脑袋旁边有个东西突然一动,惊得她立刻就从她的人形恒温取暖器上弹跳起来。
二大爷实在太过勇武了,今夜的头一回已经叫她浑身没力气,倘若再来一遍,明天的宁寿宫又得告假。
想到最近一个月因为告假好几回,皇玛玛看到她便会笑得一脸喜滋滋乐呵呵,一副我也年轻过我心知肚明的模样,真叫她这个开明的现代灵魂也被看得满脸羞涩。
“我是想说,三阿哥和大阿哥不一样。”石小诗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您有没有觉得,大阿哥其实中看不中用,是个银样镴枪头,全靠他额涅还有明珠高士奇在背后出谋划策,三阿哥呢倒是不容小觑,从前行事也不打眼,今天听他那口气,似乎有不少文臣已被他早早收入囊中……这可不必胤禔有手腕多了?”
“你说得在理。”胤礽看她规规矩矩睡在一旁,裹着被子,只露出张红红的脸蛋,十分娇媚可爱,更叫他浑身难受了。
但是很明显,他的太子妃方才已经精疲力尽,再受不起折腾,于是他很体贴地决定放过她,也顺势躺下来,学她的模样裹住被子。
“我在想啊,明天我得去一趟逍遥宫。”石小诗忽然这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去看那拉氏?”胤礽有点茫然,“她会见你?”
“会的,”石小诗的眼神在月色里亮晶晶的,很笃定,“我带点桂花糕去看她,毕竟今儿是中秋,是一家团聚的日子,再怎么冷硬,难道她就不想听一听大阿哥和大福晋的消息?”
说到这儿胤礽有点唏嘘,“听说大阿哥向汗阿玛上书,请求见那拉氏一面,被汗阿玛驳回了,大福晋和那拉氏也不亲厚,如今阖宫上下,怕是没人愿意去看她一眼,你能有这份善心,却是难得。”
“倒也不是我心善,”石小诗很认真地辩解,“温僖贵妃之死的蹊跷,至今也没个头绪,我想去问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内情,毕竟那拉氏也算是万岁爷后宫的元老级人物了……”
胤礽沉默了一下,这话说得没错,那拉氏进宫比他额涅先仁孝皇后还早了几年,她和荣妃都是内务府选进来的宫人,是康老爹身边最早几个女史的出身,后来的几位皇后贵妃都是她看着进来的,知晓的事情自然也是最多的。
他叹口气,“你真想去,我必然不会阻拦,只不过她到底是个丧心病狂之人,千万要注意,明儿我把张三留给你,贴身带着,万一她发起疯来,也能护你周全。”
二大爷旁的不说,给人的安全感从来不缺。石小诗很满意地合眼安睡,为第二天与那拉氏的对谈养精蓄锐。
冷宫其实是逍遥宫的别名,这一处就建在西北角上,紧贴着御花园,但那道宫墙修得格外高格外长,让住在里面的人体会不到一丝一毫的鸟语花香,晒不到一分一厘的阳光,终日困在幽暗的藻井下,还没走到宫殿门口,便已让人觉得冷飕飕的,直打寒战。
“奴才听说,这逍遥宫里曾经住过先帝爷疯了的废后,还有好几个犯了各样规矩,被囚禁在此的宫嫔贵人。”张三说。
“我记得安嫔和敬嫔,就是被温僖贵妃送进来的吧?”石小诗抓紧了身上的披风。
“是的,”张三回答,“活着进去,一直到殒命身亡,才被抬出来。”
“她们是病死老死,还是受不了折磨自杀的呢?”石小诗听得后背发凉。
“两种情况都有,进了逍遥宫,也没什么区别,奴才先前打听过了,那拉氏就住东厢房,主子,您得做好准备。”张三说着,替她推开了逍遥宫的大门。
一股夹杂着馊菜馊饭、人的屎尿、衰草枯木和灰尘的气息涌出来。
石小诗屏了屏呼吸,婉拒张三递过来的帕子,然后正了正衣领大步踏上东廊。
这里还是住着人的,不知道是哪位曾经的主子,她能感受阴暗的角落里,有几双不和善的眼睛打量她的身影,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三三两两的嘀咕声,还有老鼠顺着破败墙角飞快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