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很新鲜,三人又说了会话。
“你二人如今靠什么营生?”康熙放下筷子问,“那日保成走,朕也没准你带银钱,这房子家业别致有趣,只怕要花费不少吧?”
男子笑了,给康熙斟茶,“我和小诗出宫后研读西学,觉得很有意思,便在江南地区开了几间学堂,如今正经营到徽州一带,见徽州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更鼓励经商,是以在此地小住几年。”
康熙连连颔首,“这份经营的头脑,也只有老九能跟你一比了。”
喝完最后一口茶,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康熙站起身,拍了拍袖子,目光在这对夫妇身上不舍地流连一瞬,道:“朕……该走了。”
男子也没多留,点头道好,恭恭敬敬地将这位白玉龙服的天子送出垂花门外。
就在康熙即将登入轿辇时,却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女子从屋内奔出来,泪水流了满面,低声俯首道:“汗阿玛……万望珍重!”
康熙诧异了一瞬,只见男子也跟着跪下来了。他只觉得心头被猛地撞了一下,双眼前已是一片朦胧,只能颤抖着声音道:“好,好,你们也是……千万照顾好自己,只要想回来,紫禁城永远为你们敞开。”
——
夜色昏黑,灯火如豆,卧榻上的女子正在读书,看见男子走进房来,横着眉头道:“小诗,这样好玩吗?”
“好玩,”石小诗眨着眼睛点了点头,把脖子上戴的白玉虎佩摘下来,“这不是二大爷你先主动提出的嘛。”
胤礽脸上闪现过一丝薄愠,“你总说要换个玩法,那夜我本想给你个惊喜……”
石小诗拉着他坐在床边,挑了挑二大爷的下巴,“一回生二回熟嘛,再说那天你不也很尽兴,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
胤礽顺势将石小诗推倒在榻上,恶狠狠恰了把她的腰,“你还说!五日前你我换身,第二天一早你就跑出去游山玩水了,我一个人要处理学堂杂务,还要照顾鸣幽,还不是接到汗阿玛到徽州的消息,我看你心都要玩野啦!”
石小诗笑得唉呦乱叫,“好二大爷,对不起,我错啦,我只是一早起床,想溜达出去看看徽州好山好水,一不小心就跑远啦,你放心,我这几天可老实了,绝对没有遇见什么男男女女。”
胤礽狐疑地看着她,“我分明见你今早进城时跟一俊俏少年同坐,还有说有笑的……”
“那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呢,”石小诗摸了摸额角,“我都问清楚了,出身全椒吴家,名叫敬梓,一家子都是文人出身,极有涵养,我替鸣幽着想,给她找个一起一起读书的伴儿,有何不可?”
胤礽咬着嘴唇,是啊,如今连鸣幽都已经十岁了,他和石小诗,再不是毓庆宫中那对无忧无虑的少年夫妇了。
他顿了片刻才开口,“汗阿玛年岁已高,今次相见,我怕是最后一次了……”
石小诗扭头看着他,“你想回京城去看看吗?”
胤礽眼中的火苗燃了片刻,“我若说想,你会不会生气?”
石小诗笑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京城是你的故乡,万岁爷是你的亲阿玛,倘若你能轻易放下,我倒觉得你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了。”
“反正大清皇太子早就没了,我也改名换姓,就算在京中,也没人会想到我大隐隐于市,”胤礽微笑着在她额上一吻,“那咱们的学堂?”
“关掉,去京城开个分号呗,”石小诗懒散地打了个呵欠,“鸣幽一定很高兴,十年过去了,她和弘晏一定要打上一架,分个孰高孰低。”
“……你觉得谁会赢?”
“……鸣幽吧。”
“……不,我觉得是弘晏。”
呼吸声渐浓,两人的说话声慢慢低下去,与夜半蝉鸣,风过梧桐,灯芯噼啪一起,融入清森的夜晚之中。
一夜无梦,是为好梦。
第119章 旧帝新君
康熙六十一年, 冬。
临近腊月,上半晌还是晴朗的光景,午后乌云如泼墨一样笼罩于京城上方的天空, 风声从北方蔓延过来, 眨眼之间,满城飘起雪粒。
“太医们都说, 万岁爷今儿这关……怕是难过了!”畅春园清溪书屋外头, 魏珠抹了把额上混在一起的雪珠和汗珠, 强自镇定地同手下几个小太监吩咐:“双宝,你回宫禀告贵妃娘娘,顺路告知内务府, 该准备的他们都准备过了,四喜, 你去跟阿哥们说一声, 尤其一定要面见雍亲王,把这消息告诉他,六福,你上外头衙门, 朝中一品以上的大臣都要到乾清宫,万岁爷的遗诏就放在那儿, 须由大学士们一同做个见证……八禄。”
盯着最后一个小太监,魏珠犹豫了一下, 屏退众人后, 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八禄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睛,“魏谙达, 那帽儿胡同里的人是谁啊,怎么这个时候……”
“那是位贵主子, 不要告诉别人,直接带进畅春园就行,”魏珠拉下了脸,“余下的你别多问,小心掉脑袋。”
八禄咋舌地一缩脖子,应声“嗻”就往外跑了。
畅春园离帽儿胡同并不远,甚至比回宫里还要近一些,他按照魏珠给的地址,很快就找了那个院子。
那是一间学堂,他早早进宫也听说过的,京中有名的大学堂,据说堂主是一对夫妇,若干年前从江南迁来的,只不过这学堂不收权贵子弟,不教科举经纶,只收城中一些穷苦家庭的孩子,不收一文,还提供食宿,教他们手艺技术,以及西方的学理知识。
八禄一度很好奇,这学堂如何经营得下去呢?
后来听经常出入皇宫的人说,仅是子弟学成后,心甘情愿捐回来的善款,就足够开销了,更何况,那堂主夫妇似乎根本不缺衣短食,就算早几年有周转不开的时候,男主人给人写几幅字几本书,女主人出几个时兴的话本子,很快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贵主子,当真是为贵主子。”八禄站在院门口张望,还小声嘀咕道,“魏谙达干嘛叫这人去畅春园呢?难道是万岁爷要哪位阿哥学什么本事么?”
“何事?”一个颀长的身影毫无声息地靠近。
八禄吓了一跳,转脸望过去,对面那人一身大氅,气质极为华贵,面容俊朗到让人看不出年纪。
“我……”八禄舌头有些打结,“魏珠魏谙达您可认识么?他让我带句话,老爷子要……请二爷速往畅春园去一趟,您可是二爷么?”
不用听见回答,对面那人神色一变,风驰电掣般跨上系在门外树下的骏马,跃马冲进风雪里。
冬日里窗纸糊得厚实,地龙里烧了足足的炭,从里头望出去,红墙金瓦被雪覆了七八,只留下白茫茫的轮廓。
康熙歪在引枕上,对魏珠手中的药碗摆了摆手,“不用……朕想见的……”
“奴才派人去请了,”魏珠揩着眼角,“您多少再用一点吧。”
康熙闭上了眼,只是喘得厉害。
帘子忽然从外面被掀开了,一个高高的身影顶着一头白雪,在门口愣了片刻,才踏入屋内,猛地跪在床边。
“保成啊,”康熙一瞬间有了回光返照的精气神儿,“你过来!”
“汗阿玛!”胤礽握住康熙老态龙钟的手,努力控制自己的泪水。
“万岁爷知道您必然舍不得,要来见这最后一面,宫里不好进,不管贵妃娘娘怎么劝,他老人家都执意搬到畅春园里住着。”魏珠在旁边解释道,“好在您总算来了,没辜负万岁爷一片心意。”
胤礽鼻头酸涩,细细凝望这位天下君父的脸庞,他老了,比康熙四十七年那次又老了许多,脸上沟壑纵横,眼珠成了浑浊的黄色,这十几年来,每每皇帝出行,他都会站在路边的人群里目送远去,他相信那个时候,汗阿玛一定也回望着人海中的自己。
“保成,朕要走了,”康熙黯淡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朕越来越觉得年轻时犯下了太多错误……朕对不住你额涅,也对不住你,朕当时要是公正一些,查清后宫之乱的罪魁祸首,不再纵容你兄弟们的觊觎……要是,要是可以重新来过……”
“汗阿玛,”胤礽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您不必觉得抱歉,我有了弘晏和鸣幽之后才懂得,您也是头一回当父亲,怎能事事做到正确,我和小诗能有今天的生活,我已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康熙欣慰地弯了弯唇角,“那就好,那就好,我还记得当年和梁九功打的那个赌……没想到,真叫他赢了!”
胤礽将脸颊贴近老人的手背,“我知道您一直记挂着我,甚至将弘晏放出宫来,让我们父子团聚……儿臣心中,实在非常感谢……”
康熙淡淡一笑,“这是朕为最爱的儿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保成,抬起头来!”
胤礽依言抬头,眸中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朕……咳咳,快不行了,”皇帝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一句话,“能见到你过得好,朕也算给赫舍里氏……一个交代。”
他最后一笑,然后双眼一闭,重重往后倒去。
“汗阿玛!”胤礽悲恸不已,仿佛被钉在原地,却被身后的魏珠一把拉开。
“二爷,您得离开,”魏珠语声还是冷静的,手却在止不住地发抖,“这是万岁爷吩咐的,太医们就要来了,您不能被他们看见!”
胤礽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木然地被魏珠引着,从后门离开清溪书屋。
最后看一眼龙驭宾天的康熙,恍惚间又想起胤祉逼宫前夜,那个在乾清宫中与他对谈的孤单身影。
汗阿玛说的没错,帝王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也许正是因为对他的这份宠爱,才纵容了他和石小诗离宫远走的选择。
从畅春园离开后,四九城里敲起了丧钟。
先是当的一声,然后有一连串尾音从黄琉璃瓦歇山顶滑下来,穿过高高的朱墙,穿过满城风雪,发出肃穆庄严的回响。
他一路没牵缰绳,是乌敏达通晓人性,带着他一路回到帽儿胡同。
石小诗一身素装,带着同是素装的儿女,站在院门外,静静凝望着他。
是啊,这声丧钟已经昭告天下事实——万岁爷驾崩了!
“见到了?”石小诗走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
胤礽点点头,“告别了。”
他没说话,也没让人搀扶,一个人进了房内,独自坐了很久很久。
听说后来,几个大学士齐聚乾清宫,一同从正大光明牌匾下去处卷轴,宣告遗诏——毫无异议的,雍亲王胤禛继承大统,是为雍正皇帝。
旧帝升天,没有八爷党的纠缠,没有篡位的假说,更没有来自十四阿哥的不平,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天一亮,众皇子们齐聚乾清宫,朝新君跪拜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雍正也不再年轻了,还是那么老成而稳重的一张脸,站在高高的地平台上,抚摸身后金漆龙椅,他知道这个位置其实来之不易,多罗郡王和庶人三阿哥曾经都被迷失了心神,还有前太子的消失,多少也与之有关。
但是往事已矣,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套亟待整顿的朝纲,堆了三四个长案的奏章,以及十几个等待被安排的兄弟。
成为九五至尊的第一天,雍正便在西暖阁里待到几近天明。
“万岁爷,”现任乾清宫总管太监苏培盛急匆匆地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信,“这是养蜂夹道的庶人让人送进来的。”
雍正眉头一拧,“不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么?谁有这个胆子,敢替他报信?”
“庶人绝食了五日,只说将此信送出,才愿意吃一口东西,”苏培盛为难地说,“到底是个阿哥,且大行皇帝也说了,要他活着,小奴才没办法,只能将此信送过来了。”
雍正无奈地长叹一声,展开草黄的薄纸,越看那眉头拧得越深。
“他竟敢说这个!”
薄薄一张纸被拍飞在地面,苏培盛小心地捡起来,搁回雍正案头,斜眼看见上头数个大字——“前太子胤礽并非病逝,如今仍在京中,对皇上大局不利,臣愿将功赎罪,为皇上清除忧患”云云。
“万岁爷,您看这信……”苏培盛小心探他口吻。
“烧了。”雍正不假思索地说,“庶人要是再敢以绝食威胁,不必听他的,反正这么多年,也活够本了,要是再嚷嚷,不如让他去陪汗阿玛吧。”
“嗻。”苏培盛伸出两只手指,颇为嫌弃地拈起纸张一角,像丢什么污秽似的丢进墙角的炭火盆里。
眼看那张纸化为黑屑,雍正方觉好受了些,抿一口茶,翻开下一本奏章,只不过还没提起笔来,十三爷怡亲王就撩着袍角进来了。
“四哥!啊不是……万岁爷,”胤祥跟胤禛亲近惯了,一时改口真的为难,“臣弟听说那混账老三给您……”
“朕已经烧了。”雍正指了指墙角的炭盆。
怡亲王笑了,捶着四大爷的肩头道:“以臣弟对您的了解,您当然不会听信小人谗言。”
雍正垂眼一笑,“其实二哥在京中的消息,朕早就知道了。”
“哦?”胤祥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摸了摸头道,“也是,除了汗阿玛外,我们兄弟几个……应该都知道,老五、老八、老九、老十,还有你十四弟,都暗中跟我提过,十四怕威胁你皇位,还专门派人去他那书院打探过,只不过据探子回禀,二哥二嫂真的是老老实实教书育人,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
“是啊,毕竟是亲兄弟,是我们曾经最崇拜敬爱的太子二哥,每回出宫路过帽儿胡同汗阿玛就要背过身去掉眼泪,谁会认不出站在人堆里的那个是他呢?”雍正怅然地说。
胤祥叹了口气,“看来大家都很有默契地装作不知此事……不过臣弟觉得,此事千万不能叫外人晓得,二哥品性如何你我兄弟心中有数,可旁人未必晓得……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