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如豆,朔风吹人,胤禔眯着眼骑在当头的银点身上,恍惚间看见垇亭下站着一双人影。
他让身后队列暂停原地,自己则从马背上溜下来,缓步往前走去。
知道他离京的人很多,但是满朝文武,十几个弟弟,他唯独没想过来送他的人,竟是只撑了把伞、身着便服的皇太子和太子妃。
有些话不言自明,多年的敌意仿佛就在这么一瞬间瓦解,胤禔头一次真心实意、心悦臣服地朝他的弟弟拜下去,“臣……拜见太子爷!”
“大哥不必多礼。”胤礽很快就用那支没受伤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来。
胤禔眼睑微动,这当口,有很多话想说,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抿了抿唇,关切问道:“您的伤……”
“放心,就快痊愈了,”胤礽豪爽地笑一笑,“就等你回来,咱们哥两还能比试比试。”
“那就好。”胤禔不敢说自己还会回来,“代我……代我好好生活,我到底还是让汗阿玛失望了。”
“好。”胤礽没多说,拍了拍他的肩头。
“这个你拿着。”石小诗很害怕这对兄弟会掉下泪来,太煽情了,为了避免这个尴尬的情况发生,她忙将自己怀中的包袱递过去,“北地苦寒,里头有件大氅,这是太子爷送您的,还有一包我从白晋那里弄来的西洋火药。”
她看胤禔有点摸不着头脑,又解释道:“白晋啊,就是那个跟在太医院的传教士,他是个法国人,上回汗阿玛患疟疾,就是用他的金鸡纳霜才治好的,你还记得么?”
胤禔点了点头,白晋他知道,但是他没搞明白太子妃送这个做什么。
“我想着,既然您带着火器营驻扎草原,得了空也可以研究研究这西洋火药,用它做一把威力更猛的火器,叫那些蛮子再不敢掠夺国土!”毕竟是个艺术生,作为穿越女,她也不能像理科生那样带领大清走进科技发展的新时代,唯一能做的,就是搜集来这些好东西,交到懂得如何使用的人手上,并希望他们可以发扬光大,避免几百年后那场耻辱。
“用这些火药,造出更厉害的枪炮。”胤禔喃喃重复石小诗的话,翻来覆去看手中不起眼的小纸包,若有所思。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气氛烘托到这儿,也到了该告别的时候,胤礽抬起手,正准备继续往下说,却看见行军末尾,一辆小小的马车碾过雪泥,迅速朝前奔来。
“还有人来送我?”胤禔自己也有点惊讶。
马车到亭子前停了,车帘一掀,一个女子揣着包裹,气喘吁吁地爬下来,石小诗很吃惊,因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和胤禔互相看不顺眼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你们怎么也来了?”伊尔根觉罗氏拧着眉发问,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刺耳。
“呃,太子爷和太子妃是来送我的。”胤禔抓了下额头。
“哦——”伊尔根觉罗氏狐疑地看了眼石小诗,才向她夫君发问,“你离京怎么不告诉我?”
“我给你留了和离书……”胤禔结结巴巴地说,“三……董鄂氏不是回娘家也过得很好么,我想你或许不想在郡王府住着,往后遇上合适的人,也……”
“也什么?”伊尔根觉罗氏叉着腰问,“我现在对你就挺满意的。”
“啊?”这回不是胤禔懵了,石小诗和胤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伊尔根觉罗氏拿乔地伸出纤纤玉指,掸了掸自己衣摆上的雪粒,“这有什么,从前我觉得你太不切实际了,自己想要什么都没弄明白,自然不爱搭理你,不过那次三贝勒逼宫,我听说你还上去拦人,当时我就跟下人讲——害,这位爷,总算开窍了!”
“你……没跟我讲过……”胤禔感觉自己的脸慢慢红了。
“叫你从去年额涅出事后你就天天躲着我!”伊尔根觉罗氏拿手指顶了下郡王爷的脑门,“快走吧,我脚冻得好疼,等到了蒙古,你可要每天给我暖暖。”
胤禔这才“啊”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胤礽石小诗拱一拱手,就屁颠屁颠地扶着他的大福晋上马远行了。
对此,石小诗摇着头对瞠目结舌的二大爷评价:“没想到啊没想到,咱们这般勇武的郡王爷,竟然是个妻管严呐!”
第117章 去路
“你在想什么?”回宫路上的马车慢悠悠, 石小诗抱了个暖手的香炉,扭头问一脸心事的胤礽。
“我在琢磨着,方才听你解释, 我才晓得那西洋的东西竟有这么厉害, ”二大爷眨了下眼,“趁着这程子还能养病, 我一定要请几位西洋传教士来细细询问, 你会说的英语, 也教我好不好?”
“你那伤,不是早就好了么,昨儿夜里还……”石小诗白了他一眼。
“倘若痊愈, 我就要日日跟着汗阿玛上朝了,”胤礽露出一个很委屈的表情, “还有去应付隔三差五的经筵日讲, 上文华殿升座,一坐就是大半天,你和两个孩子能不想我吗?”
石小诗将一双细嫩洁白的手放在暖炉上烤了又烤,垂着眼道:“嗯, 那的确是……还得养一段日子。”
胤礽很来劲,见缝插针地表示:“还有, 翻过年,我要把金鸡纳霜推广起来, 让我大清王土上再不会被疟疾肆掠。”
二大爷如此有雄心壮志, 石小诗觉得很欣慰,她勾住胤礽的一只手指, 婉转地靠过去,“如今朝上局势, 你有什么想法么?”
胤礽叹了口气说:“胤禔已经远走,胤祉终身圈禁,昔日京中声望最高的两位内相——明珠和索额图,甭管他们从前站在乾清宫臣工队列最前头时如何风光,以后也只会是段传说了。”
他揽住她的肩头,“一路见证过来,还是挺唏嘘的。”
石小诗“唔”了一声,闷声道:“前儿我额涅进宫,跟我说阿玛想致仕了。”
胤礽有些愕然:“石将军尚未年满五十……”
“回京这几年,阿玛和额涅总觉得不自在,”她淡声解释道,“因了我这太子妃的身份,石家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盯着,不如在江南时过得惬意潇洒,额涅说,阿玛已经想好了,同万岁爷讨一个驻扎江南的名头,带着额涅和两位哥哥一齐搬回杭州的老宅去。”
“石将军萌生此意,倒也罢了,只是两位小将军实为可造之材,”胤礽有些惋惜,“若能留在朝中,我必会重用之。”
石小诗笑了,“太子爷求贤若渴,那就自己和我哥子说去,大不了等我阿玛额涅走不动路了,我请个出宫的旨意,上杭州照顾他们二老。”
“届时我便同你一起去。”胤礽一脸诚恳地看过来,说得信誓旦旦。
石小诗抿唇一笑,没接话,对这种未来的许诺,她不想太放在心上,毕竟人生变数太多啦,她来到大清朝不过三四年功夫,瞧瞧吧,多少人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曹公怎么说来着,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若是二大爷真当上万岁爷了,哪还能出宫去江南长住的机会呐!
不过到了新年跟前,胤礽倒没食言,先是认认真真跟她学了两个月的三脚猫英语,然后就每日请几位西洋人上毓庆宫来讲科学技术,在这一点上,正好跟他老爹康熙高度重合,爷俩一合计,顺便将金鸡纳霜全国推广和牛痘改进的事情推上了新台阶。
又是一年海晏河清,石文炳赶在岁末的一个大晴天,和万岁爷辞了官,带着美丽额涅石夫人回杭州去过快活的退休日子了。
太子爷的詹事府如今愈发热闹,除了郭琇张廷玉周起渭这几个被胤礽一手提拔上来的文臣在朝堂上大放光彩,被太子爷亲自登门请留的石家兄弟也英武扬名,全然不输给石大将军。在康熙和胤礽的一手主导下,汉臣大放光彩、朝中再无结党,就连高士奇也放下了对皇太子的芥蒂,各部各院总算达到了一个相互平衡相互制约的现状。
康熙三十七年新年后的第一次御门听政上,万岁爷就拍着膝盖道:“今年三月,朕要上行宫避暑去,京里的机务,不必上报行宫,一切由太子酌情处理,什么时候回来嘛,待定。”
朝中大臣们自然百般不舍,毕竟有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前车之鉴,如今底下阿哥们也长大了,成熟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能甘心为太子爷当个贤臣吗?于是叫到乾清宫联名上书又跟雪片似的,无不是在说——万岁爷,万万使不得,这大清的江山还要您来镇守,倘若再有阿哥党争,没您坐镇该如何是好!
对此康熙倒看得还开,这江山最终还是要交出去的,阿哥们大了,能给保成上上劲也是件好事,要坐皇帝这把龙椅,往后的风浪可多了去了,不如叫他现在就开始始终保持警惕,拿出真龙之子的架势来。
大臣们见势头如此,也只能安然退下,于是这边冬天还没过去,那边往詹事府溜须拍马之辈又多了起来,但是胤礽从索额图的摆布中逃脱出来后,对这些送上门的臣子倒很敬谢不敏,只有几个弟弟们上毓庆宫时,他才愿意请魏珠从御膳房回来,做一顿像模像样的宴席,与他的太子妃,还有弟弟们一起聊聊京中的最新八卦。
“勤妃陈氏昨儿生了十七阿哥,”四大爷摇着头道,“汗阿玛取名胤礼,他老人家可真是宝刀不老,我看再这么过下去,汗阿玛能像二十四节气一样凑齐二十四个小阿哥。”
“四哥,您府上的李侧福晋又怀上了吧?”八阿哥胤禩一脸坏笑,“我听去问诊的太医说了一嘴,肚子都老大了,必定也是个小阿哥。”
“哦——”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都是十几岁的俊秀少年郎了,跟着起哄的坏毛病一点没变。
四大爷挠了挠头,“李氏温柔可人,我的确很喜欢,待她比待旁人亲密些,太子妃不也喜欢同她说话么?”
有小十三和小十四两个好弟弟帮忙带弘晏和鸣幽,石小诗这会正忙着吃八宝鸭,听到这儿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四弟可别乱说,四福晋谨慎有趣的样子我很喜欢,李侧福晋的温柔可人我也喜欢,在座各位其他阿哥的福晋各有各的美好,我全都很喜欢,只有你们这群臭弟弟才会厚此薄彼。”
听着太子妃的教导,四大爷连声点头称是,又转头问胤礽意见:“太子二哥,我来的路上还在琢磨,若是李氏当真生了个儿子,您说说,叫什么名字好呢?”
胤礽考虑了一下,说就叫弘昀吧,“《玉篇》上说,昀,日光也,能如日光般普照大地的孩子,必定不会叫你失望。”
这话在旁人耳中倒没什么,只是胤禛的眼神忽然就变得深沉起来。
从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但人终究是要长大的,太子的这些弟弟们,别看今天在场如何把酒言欢,但谁也不能天真一辈子。
弘昀弘昀,这名字说不定真能给他带来鸿运,毕竟都是爱新觉罗家的骨血,谁又敢说自己的能力就是比不过太子呢?
他的沉默胤礽看在眼中,但想了想,还是道:“今儿雪大,你们多喝些,暖暖身子,回头让张三把你们一个个都送到府上,万一醉了酒扑在雪地里打滚,各位弟妹少不得要上我这毓庆宫讨个说法。”
于是方才那一瞬间胤禛流露出的野心,便被这一番推杯换盏消磨掉了。胤礽当夜没跟石小诗多说什么,她那么聪明,只会更早预见。
康熙出发去行宫前的最后一天,也是五公主温宪下嫁于佟国维之孙舜安颜的日子,大红色的帐幔铺了半座紫禁城,吹吹打打闹了大半日,轿辇从宫中抬出去后,康熙负手站在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凝望着宫人将地上的残雪和金纸屑清扫殆尽,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容,比从前又老了几分。
“汗阿玛,”胤礽从廊下走过来,将一件端罩披上万岁爷的肩头,“今儿天冷,魏珠准备了铜锅羊肉,儿子伺候您一块儿暖和暖和。”
“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吧?”到底是最偏爱的儿子,白天黑夜拉扯大,又当爹来又当妈,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康熙都明白。
“是。”胤礽毫不否认,将康熙引进配殿。
膳桌已经抬上来了,珐琅掐丝景泰蓝的锅子搁在上头,高高的烟囱耸起,俗话说好肉配清汤,清水一盏,葱姜二三,鲜切的羊上脑、羊里脊、羊腱子肉、羊筋肉片薄如纸,摆了一桌。
“羊肉锅子不稀奇,倒是这二八酱,是小诗她亲手配的。”胤礽将一片熟肉沾过麻酱,搁在康熙面前的金盘上,“二成芝麻,八成花生,加上沿海地区的鱼露和南乳,花生味甜,能中和掉芝麻的苦涩,比纯芝麻酱更好吃,您尝尝。”
康熙夹起送入口中,点头道:“确实美味。”
他放下象牙筷,收敛起笑意,轻声问他:“保成,你同小诗情意深重,朕看在眼里,只觉给你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太子妃,也算对得起你额涅临终叮嘱,倘若你今日要同朕说不纳侧室,到底荒唐,历朝历代,几时有皇帝后宫只有一个皇后?”
“汗阿玛,儿臣要说不是这个。”胤礽心里在打颤,他和汗阿玛的关系已经比所有人都要亲近了,可到了要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会觉得害怕。
毕竟他要说的话,可能会叫康老爹勃然大怒,但他已经琢磨很久很久了,为了对得起他自己的心,这话今天非说不可。
“胤祉曾经说过,东宫太子的路,是一条特别孤寂的路,”胤礽慢慢垂下眼眸,“兄弟们前赴后继地展现对储君之位的渴望,他们会一个个慢慢长大,在我身上证明自己的才能,我能逃过那拉氏和胤禔、马佳氏和胤祉,可我还有那么多弟弟,每一次,我都能赢吗?”
“你的意思是,朕的儿子太多了?”隔着淡白的水汽,康熙神色不虞,“还是在责怪,朕活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