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子可以守国边,可以死社稷,但是如果被自己的手足坑害而死,那就太冤屈了,朕倘若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党争倾轧发生,还算得上什么皇帝!”康熙停下来喘了口气,又接着往前迈步,苦于自己腿脚僵硬,需得借助拐杖的力量,真是急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而此时在乾清宫里,石小诗搀着悠然转醒的二大爷,踏进了正殿。
“太子二哥!您……没事就好。”胤礻我揉着眼睛说。
胤礽这晚就是全局的定盘星,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胤祉一步也不愿意从龙椅上下来,还在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其他皇子呢,虽然不至于中了他的奸计,但也没人敢冒这个头,真刀真枪地上去将他拉下,大家就这么僵持着,直到皇太子到来,才将这个僵局打破。
肩头的伤口被石小诗用衣角绑住,血暂时止住了,但胤礽现在还是有点眼冒金星,强撑着笑了笑道:“小伤,你们放心吧。”
胤祉慌了神,站起来指着胤礽大声道:“你们想想我刚才说的话,你我比他差在哪儿了?”
“差在你是个孽障!”一声苍老的暴喝从门外响起,拐杖声笃笃地敲在地面,敲在殿内众人的心上,比定海神针还管用。
殿外梁九功朗声道:“万岁爷来了!”
“是汗阿玛,”石小诗朝胤礽一笑,“汗阿玛来了,三贝勒翻不出什么浪了!”
果然,康熙铁青着一张脸走进来,直到看见胤礽还能站在这里,脸色才缓和了许多。
“保成,朕都听说了,今夜辛苦你了。”康熙朝胤礽点点头。
这一瞬间,胤礽的眼眶今夜头一回湿润起来,他的汗阿玛,一天前还在疟疾之中,两个时辰前又昏迷不醒,这回竟是强撑着病体,硬生生赶了过来。不必说出口,他也知道这里头多少也有担心自己受伤的成份。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他朗声拜下去,其他阿哥们也跟着清醒过来,朝九五至尊跪拜在地。
当然,除了一人。
康熙看着愣在龙椅前的胤祉,“三贝勒,你好大的胆子,朕看这个贝勒爷的名头,实在是配不上你啊!”
胤祉嗫嚅着嘴唇,他已经看得很明白了,额涅说的没错,事到如今,横竖都是一死,他已无路可退。
他想跪下来求情,可抵在身后的冰凉龙椅似乎有它的魔力,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看来,你甚至想取朕而代之,”康熙看出了他心中的执念,“这个皇位有它的诱惑,足以让任何坐过的人心生业障,这就是为什么,朕需要一个心地纯正的人,来执掌天下大权。”
万岁爷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往前走,毕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加上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康熙显然有些力不从心,背微微佝偻着,步子也迈得很慢,梁九功想搀扶一把,却被他挥挥手赶开,直至蹒跚地走过整间殿堂,到地平台前才停下。
他的目光从每一个儿子的脸上逡巡而过,又定定看了许久靠在金柱边的胤礽,最后才停留在胤祉那里。
“这是!朕的龙椅!”康熙喘着气,举起手中龙头拐杖,一举戳在胤祉的膝盖上,将他从龙椅前推倒在地。
“汗阿玛!”胤祉的四肢仿佛重新长回来了,他忽然跪下,抱住了康熙的大腿,“汗阿玛,您看看我,胤礽他有什么好,他一心向着索额图,至于胤禔,还有那拉氏,他们和明珠是一伙的,只有我,只有我啊,我不沾党争,我一心向着您!倘若胤礽继位……”
“住口!不准你提我额涅的名字!”胤禔出声喝止。
“三贝勒啊,你这是想咒万岁爷么!”梁九功阴阳怪气地瞪着他道。
胤祉哼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抬起头,“倘若是胤礽,那这皇宫怕是要改姓赫舍里啦!汗……”
康熙没等他把话说完,抬起脚来,狠狠把他从地平台上踹下去。
胤祉滚落在金砖地上,痛得唉呦乱叫,康熙也跟着下了地平台,站在这个不肖子身前。
这么几句荒唐的话说出来,饶是万岁爷也气得头脑发昏,他一眼便看见胤祉腰间佩刀,到底是英勇神武的皇帝,顺手抽出来,竟要向胤祉头上砍去!
“汗阿玛!使不得!”
胤礽离得太远,大声嚷了一句,就在此时,一个石青色的身影扑上去,抱住了康熙的腿,那把佩刀也跟着被丢了出去,当啷啷滚到了仙鹤香炉边上。
“老五!”康熙定睛一看,是自己那个一直跟在皇太后身边,最宅心仁厚的儿子,登时也下不去刀了,喘着气垂下双手。
“汗阿玛,胤祉有错不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的罪过就让宗人府去审好了,您犯不上背上弑杀亲子的骂名!”胤礽恳切道。
皇太子这番话让康熙彻底冷静下来了,苍老的帝王转身走上地平台,在龙椅上跌坐下来,挥一挥手,已有梁九功带人将胤祉和他那群蒙养斋馆的死士带出乾清宫。
“你们……都回去吧,”康熙闭上眼,惨淡地笑了笑,“胤祉走到今天这一步,朕这个阿玛也够失败的,朕想自己待一会,太子妃,太医已经在梢间等着了,你搀着保成去查看伤口。”
众人应声退下,走出乾清宫的时候,石小诗忍不住回头看去。
帝王还是不变的姿势,疲软歪坐在冰冷坚硬的龙椅上,似乎忍受那样的不舒适已成为刻进身体的习惯,若不是殿门大开,广场上未烧尽的火光映照,她不会发现有两道浊泪滚落,濡湿了龙袍上那象征着皇权的龙纹图样。
次日万岁爷便宣布辍朝,太子爷肩头旧伤复发,在毓庆宫中养伤,只是帝王再难过,也不能过久沉溺于伤痛之中,三日后,消息便从乾清宫中传来。
三贝勒胤祉被削去一切爵位,赐五十大板,贬为庶人,囚禁在养蜂夹道,没有期限。
据闻他原本还是能当个光头阿哥的,只是在宗人府中,胤祉毫不隐瞒地交代了他差人杀害逍遥宫的安嫔和敬嫔这桩罪孽,手上沾了人命,即便有皇太后年岁已高不忍见血的求情,万岁爷还是决定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而荣妃,三十余年来挑拨后宫,更是先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大行的罪魁祸首,以及温僖贵妃命丧永寿宫的幕后推手,万岁爷在逍遥宫里单独给她指了间柴房,不准任何人跟她说话,不准任何人施以援手,更不准她踏出一步,此间柴房极为窄小简陋,困在其中,只能吃墙皮柴草,喝雨水露水,只怕要不了多久,荣妃这条命也会被断送。
三贝勒府中的家人都会被遣散,至于三福晋董鄂氏,和胤祉感情淡薄满朝皆知,加上她阿玛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康熙也很乐意高抬贵手,让她自个儿回娘家去了,往后的生活也不会多辛苦,以彭春家的权势、大清姑奶奶的地位和她洒脱的性格,独身还是改嫁,都随她心情。
当然,这些后来的事情,毓庆宫里的皇太子和皇太子妃便不必知晓了,回想起那个疯狂的夜晚,石小诗趴在桌边感叹:“那可真是好长的一个夜晚啊。”
二大爷喝完汤药,嘟囔着一张帅脸将银勺扔进食盒里,“下回还这么苦,你不喂我我就不喝了。”
“您怎么比弘晏和鸣幽还娇气呢!”石小诗顺手拈起了食盒里一粒杏脯,塞进他嘴里。
于是二大爷又眉开眼笑了,含着杏脯拉住她的手不放。
“我的伤好多了,”他指一指自己的肩头,“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你瞧这块的皮肉啊,它都长记性了,好得可快啦。”
石小诗看了看他伤口,好像愈合的速度确实比上回快些。
“那么咱们今晚……”二大爷拍了拍身边空荡荡的床褥,“同房吗?”
第116章 臣服
石小诗有些无奈, 见二大爷已经摆好了一副要侍寝的架势,忙摆手道:“这会还没到晚上呢!叫旁人知道,像什么样子。”
胤礽唔了声, 故作无赖地解释:“这床幔放着, 我看不见。”
石小诗走到窗前,唰地一声, 拉开了厚重的帘子, 让仲秋淡金色的夕光漫进了整间寝宫。
她背着手, 望着天上的刚刚落了一半的太阳,喃喃道:“答应的事就要做到,我要趁着宫门还没下钥, 现在就去找大阿哥。”
“你找他做什么?”胤礽不大乐意,“他虽然比老三像个人点, 但也怪讨人厌的。”
石小诗没说话, 用拿走了床榻边上的点心盒子来表示自己无声的不满。
“好吧,”二大爷垂眸嘟囔了一句,“快点回来,天……很快就会黑的。”
石小诗冲他粲然一笑, 将食盒远样放回去,还好心肠地往他那边推了推。带着张三走出毓庆宫的时候, 她还在暗自摇头,真想让康熙三十四年那个刚大婚的太子爷穿过来看看自己现在的臭德性, 包管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咪, 当场喵出来。
胤禔如今还是多罗郡王,康熙惜才, 尽管当时因为那拉氏那件事而分去他手上不少兵权,如今也陆续还了一半。趁着秋高气爽, 他果然在筒子河旁带侍卫操练,石小诗站在宫墙根底下瞧了一会,才让张三把这位大爷请过来。
只是到底经过一劫,胤禔昔日飞扬明亮的神色被消磨了大半,真正生出属于皇长子的沉稳来,只是这么多年他和胤礽一直在明争暗斗,就算他早就败得再无可能,面对石小诗这位东宫太子妃,还是本能地避让三舍,不敢靠近。
“太子妃。”他走到五步之外,含糊地打了个千儿。
“郡王爷。”石小诗也冲他微微一蹲以表尊重,然后便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此,只有一句话,是惠娘娘让我带给您的。”
胤禔眉心一跳,没想到太子妃竟然还愿意称他额涅一声惠娘娘,而不是所有人口中的那拉氏。
“什么话?”他声音涩然地问,旋即又忙低下头,“罢了,你不必说。”
“没什么,就是惠娘娘如今不大好,想最后见你一面。”石小诗朗声道,“郡王爷,您还是去一趟吧。”
胤禔叹了口气,不敢看石小诗的眼睛,“请太子妃帮我带句话,我……我不敢去,额涅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始终未察觉,不仅辜负了她的心意,还差点助她酿下大错……”
石小诗摇头,“惠娘娘吃喝不足,久不见天日,如今已有疯癫之态……”
胤禔嘴唇一抖,蚊呐一样哼了句:“汗阿玛开恩,能给我一个郡王的衔儿,我已是知足了。”
他转身要走,石小诗却猛然叫住他。
“郡王爷,其实太子爷,一直很羡慕你,”有些话,她其实无所谓胤禔能不能听进去,但至少她得替胤礽把这话说出来,“您的额涅一心为你,一直陪你长大,这是太子爷,还有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他们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啊。”
胤禔脚步一顿,是啊,宫中年长的几位皇子里,他曾以为只有太子倒霉,早早没了额涅,但这至少帮他换得东宫宝座一张。
可如今细想起来,胤礽从小没娘,汗阿玛对他的期待又畸形得厉害,荣妃自私,无论谁当她的儿子,也只会沦为她的棋子,德妃偏心,只爱小儿子十四,被迫把老四胤禛养在别人膝下,五阿哥尚小,就被从宜妃身边夺走,送进宁寿宫给皇太后解闷,以至于宫中这些成年阿哥中,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额涅完整的母爱。
他心中一团乱麻,没跟石小诗说会去逍遥宫,但也没说不去,他只是攥紧了拳头,然后飞快地离开了这深深宫墙。
不过几日后,石小诗还是从张三的口中,听到胤禔去逍遥宫看望他额涅的消息。
“具体说了什么?”今日宫中新上了石榴,她坐在桌边,好心给胳膊不听使唤的二大爷一粒粒掰开。
“奴才也不知道,郡王爷是独自进去的,所以具体说了什么,根本没有传出逍遥宫,”张三呵腰道,“只不过郡王爷出来后就直奔乾清宫去了,听梁谙达说,郡王爷要求带一只火器营,北上蒙古草原戍边……那年在准噶尔没能上场杀敌,如今他要用自己的刀枪把功名挣回来。”
“倒也罢了,”二大爷嚼着石榴籽评价,“他就是投错了胎,若没生在爱新觉罗家,而是当个少年将军,我胤礽对他心服口服得很。”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石小诗大概知道,其实康熙这朝对准噶尔的打击只是叫他们老实了一段时间,后面雍正朝、乾隆朝还有好几回拉扯呢,如果胤禔是真心想好好守卫国土,那他或许一辈子要待在草原上了。
“换成是我,除非汗阿玛召唤,否则不会再回来了。”说到这儿胤礽有些怅然,“而以我对汗阿玛的了解,他老人家一般也不会召唤,那么下次相见,要么汗阿玛大行,要么是他捐躯……”
石小诗也跟着叹了口气,当夜胤祉逼宫,胤禔也算是出了份力的,比起阴毒的老三,他还算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郡王爷离京那天,同我说一声,我去送送他。”胤礽吩咐张三。
皇太子向来说到做到。只不过到了胤禔真的离宫那天,已经是初雪时节,胤礽的肩伤也好了大半,郡王到底不是出门打仗,车马很低调地从德胜门出发,一路往北,十里外就有一处歇脚的马石垇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