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他很小的是时候,爷爷尚和叶卿有来往。
他每次登门,总是提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冲到自己面前。
一面喊他乖孙,一面又拿出各种各样的玩具,一件件抵在他眼下诱惑。
“来,跟着我说‘叶明澈是天底下最好的爷爷’,然后,这些东西就全是你的啦。”
他牢牢记得父亲教他的规矩,绷着脸,老成的摇头拒绝:“不可直呼长辈名姓。”
爷爷没说什么,拿大掌揉了他的头:“乖孩子。”
他来很勤,几乎每周一次,跛着脚,披风戴雨的来。
后来,不知怎的,爷爷渐渐来的少了,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淡。
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一场泼天的青雨。
爷爷带着他在廊下看雨,大掌抚在他头顶,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
“爷爷要走了。”他屈身半蹲,为他系着领结,含笑的眼却沉。
“阿湛要照顾好自己。”
其实他偷偷的听大人们说了——爷爷今早登报和父亲断绝了关系。
他挺直身子,看爷爷灵活的手指为他漂亮的打了个结。
动了动唇,想说出那句爷爷一直很想听的话。
可是,爷爷走的很急,还没等他说,便钻入风雨中,任他怎么望,也寻不见身影,
所以,小小的叶湛有个秘密。他亲缘断绝后,做的第一场算计,就是。
回到爷爷身边生活。
这也是他这一生中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记得那年他九岁。
那时天很蓝,风很暖,水很清。
他站在叶卿身后,打量着着朝他伸手的人。
已经很陌生了,不是回忆里高大挺拔的身材。
除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记忆犹在,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他都不熟悉。
但很奇怪,他非常非常开心。
以至于他不由自主的迈开腿,朝他张开的臂弯跑去。
来人一把搂住他,颠在怀里上下抛着。
看的出来他很是开心,五官笑的折起,不住的对旁边温柔看他的女子炫耀道;“阿尘,你瞧咱孙子。多喜欢我。”
“小心点,别摔着我乖孙。”
“……”
爷爷真是太闹腾了,比他还像个孩子。
他发誓彻底要改掉他从叶卿那里学来的古板习性,于是每天都领着他疯玩。摸爬滚打,无所不作。
清晨阳光泄了满地,山上便成了好去处。观云听风,赏花听泉,末了捏本典籍给他讲解释义。爷爷对古代经文很熟悉。
他似懂非懂的摇头晃脑的跟着念,爷爷满意的揉了他的头,引诱道:“下午奖励我们砚舟下河玩。”
他知道,其实是爷爷自己想玩罢了。
到了河边,一片粼粼碧波。
爷爷挺胸说他插鱼的技术非常了得,是亲手操练出来的本事。
他不信,爷爷便挽着袖子扑下河亲自示范。
水花乱撞,水车规律的摇起阵阵水音,一条大鱼横在铁叉上,尾鳍疯狂的摆动。
是个满载而归的好日子!
路上采些野果佐食,爷爷又特意绕了段路,摘了好大捧野花,藏在怀里。任紫霞漫上他的眉头。
这样一路上晃晃悠悠回了家。爷爷特意在门口停顿,整理了下自己头发,方推门而入。
热气腾了满面,饭菜香气晕开一片人间烟火。
奶奶一面招呼他们落座,一面自然的接过花插入土瓶。
“嗳?等等。”爷爷从花束中选出最漂亮的一朵,屈指别在奶奶发梢间,不住的夸赞:“好看。我家阿尘真好看。”
奶奶连忙道:“干什么?阿湛看着呢。”
叶明澈却笑:“这有什么,闺房之乐,这臭小子以后有的学呢。”
“说起这个。”白歌尘忽然一顿,推开凑来的叶明澈,从颈间取出一块玉佩,温柔的挂在他脖间。
他稍稍低头,便看见胸前一块剔透无暇的碧色。
似山岚滴翠,晶莹玲珑的流云浮在上头,这是块很有年头的老玉。
“这不是你给孙媳的传家宝?”叶明澈不赞成的摇头,“阿湛还小,不急。”
白歌尘却异常坚持:“先拿着。”
却不曾想,从此后,奶奶的身体如开败了的花,日渐凋零。
“……”
“学长,爷爷和奶奶真好。”
故事之外,柠檬捧着脸很是向往,“每次听你讲起,都觉得超级幸福呢。”
叶湛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看向柠檬,眼神温柔。
“想不想知道接下来的故事?”
柠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语气略急,更多携着不自知的娇:“学长别卖关子嘛~”
叶湛温然一笑,他抿了口咖啡:“我十岁那年,隔壁家来了个毛头小子。你猜他——”
话没说完,柠檬笑着抢白:“是江淮尘吧!一定是他!”
“是啊。”
叶湛唇侧的弧度落下,眼底泛开一片冰冷。
第65章 结局(上)
“是他。”叶湛抿直薄唇。
他在爷爷那里生活了大半年。
一天, 隔壁江爷爷不知打哪里接来个小子。
生的唇红齿白,眉眼如画,见人便弯起一双桃花眼, 笑眯眯的招呼, 很是惹人喜爱。
起初两人的关系算不上太好,他总觉得这小子笑意盈盈的眼下藏着某种晦涩的东西。
年纪不大, 却是和他一样, 是心思深沉之辈, 他直觉不喜。
爷爷却竖起眉头,不赞同:“这附近就你两个小孩,童年没个要好的玩伴多可惜。”
再加上江爷爷肩上扛着军衔, 日常难见人影。顺理成章的,爷爷把小孩儿接来身边来带着。
小孩儿嘴甜, 他喊‘叶爷爷’, 听起来像是耶耶耶。
爷爷听到总是笑,后来便直接当成自己的外号,得意洋洋的举起小孩儿转圈。
然后,爷爷带着他们漫山遍野跑。
春天是最好的季节, 处处开遍了鲜花。妍丽的颜色染遍群山,花香荡满长空。
他和小孩儿跟着爷爷身后, 不想撞入半人高的花丛中,一时间迷了路。
爷爷笑着等风压低花枝, 然后从花丛中拎出两颗乌青色的脑袋。
把他们捞出来后, 却坏心眼的兜了一袋子花瓣,往他们身上撒。
他们顶着花, 对视一眼,无奈的笑开。
夏天, 是虫鸣繁盛的季节。
爷爷抓了蛐蛐,撺掇他们一起斗虫,彼时萤火漫天飞舞,星河点点流泻。
他和江淮尘一人拿着枝树杈胡乱戳,爷爷倒卧在青石上,打着蒲扇,慵懒的打着盹儿。
秋天,果实沉甸甸的挂满枝头。爷爷一手举起一个,由着他们采摘。
然后又带着他们去河边钓鱼摸蟹,河水是灿金色的,倒映着岸边三粒青点。
他们并排着坐,任由日暮烧满眉头。
冬天,好玩的更多。打雪仗,推雪人爷爷当然样样不落的拉着他们玩。
他还起兴什么围炉煮茶。
江淮尘最先响应。他率先往火里扔了颗栗子,哔啵一声火焰跳动。
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又来。
……
如此这样闲趣又自由的成长,他渐渐体味出人间里别样的味道。
想必江逸之亦是如此,他能看见,假笑的小孩儿眼里的情绪真实许多。
柠檬整颗心都被学长的故事化软了,她向往的举手:“我也想跟爷爷玩。”
“爷爷?”叶湛低低笑了,“是,爷爷也很想见你。”
……
夏砚柠连忙拿手捂了唇,贼后悔自己长了张快嘴。
叶湛凤目盈满了笑,灼灼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被烫的一惊,连忙生硬的移开话题:“后来呢?”
后来啊。
奶奶身体愈发衰微,爷爷为了维系她的治疗费用,重新拾起自己不喜欢的生意。
爷爷聪明,虽说带他和江逸之的时间少了很多,却也没放松对他们的教育。
晨起必先检查他们的功课,午间抽出午睡时间解答疑问,晚上又促他们锻炼,说是强身健体。
他们师从叶明澈,一步步被他引导着,一点点被他改变。
或许他和江逸之当时都不清楚。他们人生路上的迷障被这人尽心抹除,又用天地间最美的姝色填补。
再后来,奶奶去了。
爷爷闲了下来,他沉郁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打起精神照旧带着他们‘玩’。
这样一转经年。
高考前夕,爷爷把他们拉到书房,笑眯眯的问他们想选哪个专业。
他和江逸之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回答:“文学系。”
倒不是想承什么师业,只是觉得,天地浩瀚,人生一粟,需要寄托点什么。
可惜,叶湛没有被爷爷送上考场——
他被叶卿强硬的接回去了。不过只是因为。
叶卿心心念念的次子夭折,他必须回到叶家,撑起‘叶家长子’的身份。
封建十足,像个笑话。
……
冗长又恶劣的故事不需一一叙述,那些人阴暗潮湿的嘴脸叶湛也不想撕给柠檬看。
美好的姑娘应与美好的故事相配。
他记忆里最美好的光景,他愿一一说与她听。
叶湛朝柠檬笑:“叶雪对我不错,因此叶卿拿捏她的婚事时,我插手帮了把。”
“干的好!”柠檬猛地一拍桌面,随即又不解的问:“叶卿不是很喜欢那个女人吗,怎么也舍得拿他们的女儿联姻?”
“他最爱的是自己。”叶湛轻轻点了下额头,提醒,“大概就像,许多作家笔下的封建缩影一样。”
柠檬彻底悟了。
她抬眼望向学长,只见着琥珀色的瞳孔里情绪深深扰动。
其实她知道,学长的故事并没有讲完。
经年的苦涩,学长想是不愿意让她知道的。
她轻轻叹息,夕阳透过明净的窗几流泄在餐桌上。空气中漂浮的轻尘粒粒可见。
天色挑红,溶溶暖光中,学长低眼看表。
他似乎很在意时间。
修长的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表盘,丹色顺势抹上他冷白的皮肤。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暮色拢住了一样。
乌发缀光,墨眉抬笑,矜冷的凤目中竟透出一点紧张来。
柠檬疑他有事,忙道:“学长快去忙吧。”
“没。不忙。”叶湛摇了摇头,却口不应心拨开手机按动了几下。
柠檬鼓起脸颊:“学长不必在乎我。我不是那小气的人。”
叶湛指尖一顿,抬眼。
一抹夕光飞速从眼下小痣掠过:“我知道,学妹很乖。”
“嗯?人来了。”
说话间,咖啡馆风铃拂动,一串脆响声里,一名着藏青色西装男子和旗袍美人推门而入。
男子剑眉星目,面容整肃,西装严苛的穿着,手边却迥异的拎了个精致的檀木描花盒。
而旗袍女子霎是抓人眼球,紫阳花大片的开在牙白旗袍上,也将她的杏眸丹唇衬的格外明艳绯丽。
暮色拥着雪肤,姣好的曲线被纤浓合宜的摹着,柠檬轻轻舔了下唇——
喵的,太她喵的好看了!
而且,大美人走到她面前,停住,朝她笑。
什么情况?
柠檬懵了一瞬,然后头顶呆毛被轻轻一弹。
叶湛眼底有流光拂过,他介绍道:“这是我的秘书,闫昊。”
“闫昊,这位是?”叶湛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声音听起来淡而散。
“小叶总。她是您吩咐我找的妆娘。”闫昊将檀木盒放在咖啡桌上,看老板神情不算很好,他提了剑眉,补充道,“是您说要找最好的。”
柠檬在一旁疯狂点头。
是的是的,好漂亮,学长的秘书真有审美眼光!
摇动的呆毛忽然一停,她忽然反应过来——
嗳?学长找妆娘做什么??
“这是,给学妹找的。”
叶湛意味不明的低笑:“盒子里是我为你定制的衣衫,医院里那张纸条,柠檬,应该没忘吧?”
夏砚柠瞳孔骤然一缩。
她桃花眼撑圆,眼里情绪翻涌呼啸,不吝于那天雪浪倾颓。
她以为学长早就忘了她。
记得初见,紫藤香气烂漫。
他站在花下,捏着本书,投向她的眼神陌生又清淡。
那时,她就不敢肖想——
他还能记得她。
“嗯?学妹,看你这个样子…”温热的气息轻停在耳侧,接着滚烫的触感划过,“你该不是,忘了我的救命之恩吧?”
救、命、之、恩。一字一顿念来,似乎在提醒,更似咬着笑意逗她。
他直起身,忽然道:“嗯,有一句俗语叫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