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贵人醒来,二人轻声耳语,听得出夫妻二人感情笃深。
沈寂微微走神,想到了他的妻子,要是他的娘子也在身边,他应该就没这么不安了,现在她在哪儿?在做什么?怎么还不来找他?
“你,抬起头来。”不知何时谢孝儒走了出来,他的声音温厚一听就是位可亲的长辈。
看清彼此的一瞬间,二人同时一愣。
谢孝儒模样儒雅,虽已五十有五,看上去却不到四十的样子,留了美髯,举手投足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他微微一笑,心平气和的像是拉家常,“你果然长的很像我。”
沈寂敏.感,短暂的震惊过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面上煞白,突然跪下,咚一声钝响。
谢孝儒在至交好友间有个不大好听的雅号叫“笑面狐”。狐者,貌美狡诈也。友人间的互贬互损,也确实能说明他并不如面上那般简单,美貌才学心计他一样不缺。
一念而过,八百个心眼子。
他的亲切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从无失手。只是,今日,这个年轻人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倒叫他不由拧了眉头,重新审视起他。
“国公爷,沈某乃岷州怀安沈家人,家父行二,家母本地崔家人,小子生辰是弘道元年十二月初三……”
“不是!你是弘道元年八月十五,本该是个花好月圆的好日子!”屏风后,大长公主悲泣道,声音严厉,不容置疑。
沈寂被吓住,控制不住的手指发抖。
谢孝儒弯腰拉起他的胳膊,“起来说话,这是怎么了?吓成这样?”
沈寂不愿起身,头埋得更低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毫无瓜葛却容貌相似者不知凡几,小子不知这其中有何误会,但小子有名有姓有出身来历,绝无可能是二位贵人丢失的公子,还望国公爷放小子与妻子团聚。小子嘴严,出去后万不敢胡言乱语。”
大长公主坐在床上,听得心碎。贴身嬷嬷抚着她的后背,小声安慰。自从公主在雍州祭奠,偶然抓了周秀如,听说她的儿子很可能还活在世上后,一直身体还算健朗的公主忽然就大病了一场。从这几个月来搜集到的证据看,眼前这个青年确真就是她的亲生子。她本来还想扒衣查验,可一眼见到他的瞬间,她原本和丈夫说好的冷静自持全然没了,她看着他,她就知道他定是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费劲千难万险生下的儿子。
她从前不知母子连心是何感受,直到见了他,她忽然就明白了。这种感受没法同人说的清,她不会认错,绝对不会!
相对于公主的方寸大乱,谢孝儒要冷静许多,虽然心里已八.九分的肯定,也真切的希望他就是自己的儿子,然而理智还是告诉他要谨慎。
即便不是,谢孝儒看了眼身后的妻子,他也不是不能认下这个“儿子”,他希望妻子能高兴些,因为这些年,她过的太苦了。
他心有成算,同他说:“咱们出去,我同你说说话。”
这是一处别院,公主得知沈寂到了平京就迫不及待要见他,甚至不愿等丈夫一起。
她坐在帘子后,假借张九郎母亲的身份。
从沈寂自门口逆着光进来,她恍然回到青葱少女时,第一次见到才名远播的谢大公子。她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住,眼泪毫无意识的落下来,其后一切都乱了套。
别院不常来,谢孝儒不熟悉,让管事的带着去了书房。他的老随从谢姓家奴谢安不住去看沈寂。谢孝儒笑着说:“谢安,你也觉得他像我?”
沈寂脊背一僵。
谢安六十好几了,已是一位真正的老人家,头发花白,长的慈眉善目,闻言呵呵笑起来,“是的呀老爷,您可是奴才看着长大的呢!除了个子不及您,沈公子可以说和您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沈寂头皮发麻,忙不迭道:“巧合巧合。不敢不敢!”
谢安讶异。谢孝儒但笑不语。
进了一间燃了炭火的屋子,谢孝儒看沈寂仍局促的站着,扫到桌上摆着黑白棋子,说:“来,陪我杀一局。”
沈寂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应喏。
谢孝儒气定神闲,落子布局得心应手。沈寂如坐针毡,举棋不定。一局下来,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再来。”谢孝儒笑着捡了棋子,“这把你先。”
都说观棋如观人。谢孝儒将沈寂的表现与他的成长经历一一对应,暗道:背景经历没有造假。
一局又一局,眼看着日头西斜,统共也不知下了多少局,沈寂一把也没赢过。他的心也越来越焦躁。有种被钝刀子磨脖子的痛苦感。他希望有人来救他,可又想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白驰,想想又算了。
“这把你要是能赢,你就可以走了。”谢孝儒忽然道。
“真的?”沈寂大喜过望,又迅速收敛情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谢孝道:“公主她……思子欲狂,时有些不清醒,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寂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然而上位者的家事他又不敢随意评价,支支吾吾的一时又局促了起来。
谢孝儒抬眸看他,眼底有了几分真切的笑意,道:“不说了,咱们专心下棋。不过老夫可有言在先,这一局你要是还输……”后面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一个字没提。
沈寂几次欲落子又停下,问,“国公爷,我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他问的真诚,谢孝儒看着眼前的青年,一时情绪复杂,“怎么这么问?我,看上去不像好人?”
他大半辈子过去,扮猪吃老虎从无失手。他自问也不是面貌凶恶之人,怎么这青年从见到自己开始就没放松过?
沈寂闻言又要下跪,被谢孝儒横过棋盘按住手,“男儿膝下有黄金。谁教你的,动不动就下跪?”说话间不自觉有些严厉,是老父亲对待亲生孩子才有的严厉。
“国公爷,小子愚钝,但也知攀附皇亲国戚是重罪。小子已娶了妻子,孩儿也有了,求大人给条生路。”因为见识过权势才畏惧权势,上位者一句话便能断人生死,沈寂不求滔天富贵只求平凡安稳。
谢孝儒一时情绪复杂的难以言喻,眸色几度变化,却还要做出一副笑模样,握住他的手,情不自禁紧了紧,又松开,“哎,你到底将我当成了什么人?也同那些仗势欺人的归为一类?公主她是有些情绪不稳,你不要放在心上。老夫就是见你有几分投缘,想和你手谈几局,怎地如此扫兴?老夫都听说了,你是张家小子的救命恩人,我家同张家是世交,冲着这份关系,老夫也是要将你奉做上宾,怎会为难?还是那句话,这局要是你赢了,就放你见你妻子去。”期间沈寂数次要开口说话,都被谢孝儒拦住。
沈寂没招了,看着日渐西落的太阳,只能选择相信。
开棋布局,稳扎稳打。谢孝儒还有些感慨。既然怀疑沈寂是他儿子,以谢家和公主的权势自是将他的底.裤都巴拉清楚了,他的爱好性格擅长甚至成长过程中鸡毛蒜皮的点点滴滴。麓山书院的王师长说了,沈寂并不擅长对弈,因为没时间,他启蒙迟读书晚,念书就要耗掉他大把的时间,若是有功夫他还要给人看诊赚钱养活自己。可惜了,以他的聪明才智,若肯多花时间钻研,说不定能成大家。
谢孝儒十九岁时就被先皇赐予“国之圣手”的称号,同沈寂下棋,只为观人,不论其他。一面下棋一面闲聊乱人心神套话是谢孝儒最喜欢干的事了。
先前下了那么久,想问的变着花样换问题,该问的已问的差不多了,原本可以不折磨这小子了,可见这小子一副泥捏的性格畏缩胆小,忽然就生出了几分老父亲的不满。故意要再下一局试试他。
棋局过半,杀招忽显。如果对弈的人不是谢孝儒,不是吃饭睡觉无事便下棋的谢孝儒一定看不出这隐藏的大杀招。
这小子,看不出来啊,先前的棋要么游移不定,要么错漏百出,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看出这小子有意喂子,大概是不清楚他棋力如何,有意相让?跟谁学的趋炎附势的臭毛病?哼!
这次终于显出了真本事,不,这走子布局是学了他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小子并不如面上表现出来的怯懦无智,很会现学现用嘛。谢孝儒生来高贵,又聪颖无双举世罕见,家族倾全力培养,后又娶了大周国最尊贵的长公主,妻子无论美貌才情都是上上佳,又一心爱慕他支持他。官运亨通,誉满大周,他这一生可谓是顺遂到了极致。除了无后这一点。就这一点缺憾,世人也赞他情深似海,是世上难得一遇的良人。
长公主嫁他多年未孕,直到她三十岁那年才有了身孕。谁知又逢英王逼宫夺权,大长公主为了保全太子,以亲子引诱敌军追捕,后来亲子被英王以长矛贯穿悬在城楼。
公主自那以后伤了身子,不能再孕。因愧对丈夫愧对谢家自请和离。谢孝儒不允。夫妻二人彼此扶持至今。公主数次给丈夫纳妾,都被谢孝儒推了出去。有次甚至瞒着丈夫给他下药,她欠丈夫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要给丈夫留个后。只这一次谢孝儒大怒,斥责妻子不懂他真心。后来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那次离家出走,亦有所得。谢孝儒化身老农,住竹屋,吃糙米,体察民情写了一本与农事有帮助的《谢盈农书》,盈,大长公主之名也。全书共9卷,81篇,约12万字。书中对农、林、牧、副、渔各方面都有详尽论述。对大周的农业发展起到了非凡的意义。
也是那次离家,让他对底层人民的辛苦有了更深的认知。什么样的环境会塑造出什么样的人,谢孝儒看沈寂言行举止完全对的上他的生长环境,心里止不住的心疼,可男人的心到底不如女人软,又想再磨一磨,试一试他。
谢孝儒并没给沈寂机会,若是其他小辈能有这学习速度,他恐怕要抚掌赞叹,为了后辈的成长也会相让二三子。几番追杀,简直是要赶尽杀绝的节奏。
沈寂看他一眼,额上出了汗,落子也越来越慢,最后竟停住不动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谢孝儒看他像是完全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凝神细听,神色微变,“孩子,你在说什么?”
第一声沈寂还没听到,谢孝儒又问一遍,沈寂才惊慌回神,不安道:“小子,小子在背书。”
谢孝儒面上强装笑容,心内已翻江倒海,面上更显冷肃,“哦,一心二用?小子不要太张狂!”
沈寂吓住,“国公爷恕罪!小子自打幼时就这毛病,太过紧张就不自觉的背书,背什么小子也完全不过脑子。”
谢孝儒捏在手里的黑子落下,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沈寂起身去捡。
谢孝儒一手遮面,忽然笑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哽住了,“谢安!谢安!带寂公子去见他妻子。”
第21章 夫妻、父子、婆媳
白驰早就被迎进了别院,主人家并未急着见她,下人们应是得了命令,伺候的殷勤。热茶糕点暖炉就没断过。还派了个伶俐的丫鬟陪着说话。这可把铃兰急坏了,生怕地位不保,各种作妖斗法,丫鬟反应过来,又不好直言是奉命套话,捂着嘴笑着让开了位置。
到了饭点,又细致的问了可有忌口偏好,白驰生冷荤素不忌口各样都点了一通,总之就是一个不客气。
等饭菜上桌,白驰一眼扫去,呵呵,无一样不精致,无一样不鲜美可口,就是吧,嗯,全都是对孕妇有益的膳食,她点的生冷重口一样没给她上。庄嬷嬷笑眯眯,一口一个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庄嬷嬷本意是为了讨好,然而眼前这位神色淡淡的,面上不见初为人母的喜悦和羞涩,就像她是在恭维旁人似的,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好在嬷嬷是见惯大场面的,懂得适可而止,及时闭了嘴站到一边。
白驰心情不佳,挑挑拣拣,碗一推,饱了。
生活如一滩死水,无比烦闷。
谁知庄嬷嬷又忍不住上前,以过来人的姿态不住劝解,为了孩子着想硬口也要吃一些。
白驰支着额头,没什么温度的笑了,“生下来也养不大,有什么意思。”
在场的丫鬟嬷嬷本都是笑意融融的,血脉传承添丁进口从古至今都是天大的欢喜事,从老到小就没有不欢喜的。总之看见人怀孕,奉承几句总没错。
可,这样子的,真叫人没法接啊。
得,又冷场了。
庄嬷嬷是公主心腹,宫人出身,底下丫鬟不清楚的事,她都一清二楚。她受命来伺候这位,一是因为公主不放心其他人,二个也是想先近距离接触一番,看这位脾气性格规矩如何,是否好相处,是不是真如彭双等人调查来的那般——阴晴不定,难以接近。
呃,比想象中的还要难搞啊,连自己亲孩子都咒。
庄嬷嬷纵然心中千万想法,面上仍维持得体的笑,转圜道:“娘子可是觉得无趣?香如,你不是会变戏法吗?给娘子变一个看看。”
一名体态轻盈的少女自庄嬷嬷身侧站了出来,十五六岁的年纪,骨架玲珑,纤弱可爱,标准的时下文人雅士最爱的美人长相。嘴角一点酒窝,一笑的时候几乎要甜进人心里。
少女果真有几分本事,不一会就引得侍书和铃兰直了眼,直呼好看。
少女得心应手,正要再露几手,谢安领着沈寂往屋内走来。
谢安素来稳重,现下却脚步轻快,路上一直说个不停,虽态度恭敬,却难掩慈爱,关切备至。庄嬷嬷老人精了,心下一阵畅快,领着屋内丫鬟齐齐迎了出去,低眉顺目,屈膝行礼,给寂公子请安。
沈寂忙不迭还礼。
少女站在庄嬷嬷身后,微微抬头瞧了眼。
庄嬷嬷又使唤婢女去厨房更换热饭热菜,沈寂可没这些讲究,直说不必麻烦。
白驰被吵得心烦,屈起手指头敲了敲桌面。
庄嬷嬷收声,面上尴尬,倒没有不快,同谢安对视一眼,领着婢女下去了,顺便将铃兰和侍书也叫走了。
房门合上,屋内再无旁人,沈寂强装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几乎是手软脚软的扑到白驰怀里,一把将她抱住,好一会过去没说话。
白驰耳根一动,靠窗的位置传来细微的响动,看来是听墙角的。
这,大户人家的都什么臭毛病!
“娘子,我对不住你。”沈寂抱着她的腰,抬起头。他此刻跪坐在地上,眼角微红,倒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白驰挑了眉,这意思是,空欢喜一场了?
“怎么了?”她的双手捧住他的脸,“谁欺负你了?”
沈寂欲言又止,纠结再三,“娘子,你要是能跑还是赶紧跑吧。我,我好像惹下大麻烦了。”
他压低了声音,“这事不能说出去,我只告诉你。娘子,咱们都被骗了!不是张九郎的母亲要见我,是,是另有其人。是……唉,是大长公主见了我。我也不知怎么那么倒霉,竟与那荣国公长的十分相似。大长公主错将我当成了她早夭的儿子!难怪那彭统领从见我第一眼,就表现的就那么怪异。我还以为他看穿我救下九郎另有所图,原来是我这张脸惹了祸事!唉,这样的祸事怎么就到了我身上呢!娘子,我好怕,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一时没忍住落下泪来,一阵阵的后怕,非要抱紧她心里才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