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逸却在听见这句话后突然道:“所以, 这也是那个人告诉你们的?”
申广泉的嘴唇动了下,没有否认:“对, 是他。”
一个连警方都不知其身份的神秘“卧底”,一个早已过世多年的吸毒犯人,却在二十年多后以这种形式重见天日。
是什么人在冒充任辉的身份?
他为什么要冒充?
这个人掌握如此多的信息, 是否本身就处于敌方内部?
如果是的话,这个秘密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
任辉当年染上毒瘾, 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不断重复着这几个问题,然而仅仅是知晓R就是任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人编织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收入微薄, 漂泊不定,妻子不胜其扰与之离婚。
原本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字工作者, 却在一次外出取材中意外目睹了毒品交易。
至此,任辉生命的轨迹已然发生改变。
而他偏偏选择了最为危险的一条。
“小逸,这件事的跨度太久,我们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查清真相,但叔叔向你保证,一定会为你的父亲讨到说法,绝不让他白白牺牲。”申广泉声音颤抖。
任逸没有回答申广泉。
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局长办公室,走动时带起的风狠狠刺痛了沈乐绵的心脏,让她快步追了上去。
“哥——!哥你等一下!”
沈乐绵拉住了任逸的手。
男人的手冰冷而潮湿,就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一样。
沈乐绵的心更痛了。
没有谁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一个本以为是“恶”的人,突然被告知是隐姓埋名多年的无名英雄。
可那些几乎要把家里压垮的欠债是真的,最后在这罪恶之中落魄不堪的死去也是真的。
善与恶究竟该如何界定?
是否只有选择平凡才能永保平安?
沈乐绵想不明白,她只想把任逸藏进怀里,就像蜗牛伤心时需要藏起来一样。
她愿意做任逸疗伤的壳。
“没事的,哥,还有我呢。”
沈乐绵轻声说,她压着任逸的头慢慢往下,让他可以抵住自己的肩膀。
这其实是一个很滑稽的动作。
任逸比她高出很多,如此一来,任逸的整个上半身基本都要跟着弯曲。
男人却意外地顺从。
他能闻见女孩身上的清香,颈间是女孩散发的温度,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他早已忘记面容的母亲。
任逸一向拒绝温柔,因为他从来不曾拥有。
作为这个家唯一的男人,他永远都要紧绷着神经,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护好阿婆和妹妹。
可现在,他只想溺死在这座名为沈乐绵的温泉里。
任逸低低地发出一声“嗯”。
他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小女孩长大了。
从此往后,他也有了脆弱的资格。
-
新城,旺兴超市。
最后一批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意犹未尽地相互告别,蹲在街边喝酒撸串的汉子们也准备各回各家钻媳妇被窝。
老城区的夜晚日复一日,前一秒或许还在热火朝天,后一秒便可以万籁俱寂。
谁也说不上这份默契究竟来自哪里。
马宏昌费劲地关着防盗卷帘门。
因为年久失修,每拉一下,卷帘都会发出令人背后发凉的“咔嚓”声。
像是黑夜中闪着冷光的铡刀。
终于上好锁后,马宏昌双腿一软,颓然地跌坐在地。
他这辈子都没有结婚,因为他最爱的只有钱。
老婆孩子有什么用?老婆是来分他钱的,孩子是来花他钱的,他马宏昌才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
但是……
但是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愿意用他所有的钱,换一个能让他安睡的家。
哪怕只有一天也可以。
“终于装不下去了?”女人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侧脸躲在阴暗处看不分明。
她靠着墙壁,脸颊上扬,从马宏昌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女人吐出来的烟雾,和她性感的身材。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原来的样子。
可他却老得像条癞皮狗,再也没有气力与她周旋。
“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马宏昌自嘲一笑,“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不是吗?”
女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用香烟挑起马宏昌的下巴,马宏昌痛苦一抖,却没有往后躲闪,而是目光复杂地盯着女人,直到女人怜悯地挪开手臂。
“你很聪明,你早就知道我在你后院地窖里藏了什么,但你却从来不说,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当你的马老板,继续无视我用你的店当站点运货……”
女人每说一句话,马宏昌的脸色就会惨白一分。
那确实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过去。
他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有了恋人,人生第一次倾尽所有去帮助一个人,想和她共度一生,可换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欺骗与背叛。
“张秀娥,我只是想好好活着,”马宏昌几近崩溃,疯了般去拽女人的袖口,“我他妈只是想好好活着!这有错吗?!我就不该救你,我就应该让你一个人死掉!死在那条河里!”
七八个枪口“唰!”地对准地上歇斯底里的男人,女人挑起一抹冷笑,将燃尽的烟头踩在脚底。
“张秀娥……”她一字一顿地说,舌尖抵着齿缝,这种感觉像极了某种阴冷黏腻的爬行动物,从脚跟缠到后颈,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是冷的。
“真俗。”她啧啧地评价道,那几个蒙着脸面的马仔也跟着笑了。
马宏昌心如死灰。
他早该知道的,他永远也逃不掉这个女人的手掌心,从当年他选择自保,而不是报警开始。
这么看来,前一阵任家那小子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时,他还不如直接向警方交代。
反正都是死,当个英雄总比当狗熊强。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冰冷的枪口紧贴眉心,马宏昌绝望地闭上眼睛,无声地哭着,泪流了满面。
不想死,死一定很疼,子弹穿过头颅会是怎样的感觉?他好怕,他不想死,他就是怂。
马宏昌!你怎么可以这么怂!
怂了半辈子也就罢了,你他妈都快死了怎么还在怂?!
你就是个天生的大怂蛋!
啪嗒。
扳机扣下。
马宏昌一下子屏住呼吸,明明年轻时也算个壮汉,那一瞬间竟被吓尿了裤子,喉咙间溢出一声哀鸣。
他没有死。
张秀娥嫌恶地瞪了他一眼,那几个马仔倒是笑不出声了,不由得面面相觑。
“还愣着干什么?闻味道吗?”女人冷声道。
马仔赶紧低下头来,用马宏昌听不懂的语言应了声什么。
一行人从后门离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马宏昌筋疲力竭地瘫在地上,如同溺水一般大口呼吸,却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还要继续怂下去吗?
他又还能苟活多久……
-
同一时间,遵城。
雨连下了一整周,过山车一样的气温变化直接把遵城人从温暖的春季打回寒冬,压箱底的厚棉衣又被翻了出来。
沈乐绵这几天有些感冒。
刚从椿镇来遵城的时候,她本身没打算住这么久,谁曾想事情会变得这般复杂,竟和二十年前的案子产生关联,就连申广泉都暂时决定留下,以防万一。
他现在住在市局专门准备的地方,沈乐绵每隔几天便会做点饭送过去。
“最近辛苦你了。”申广泉拉开椅子,沈乐绵忙着加热饭菜。
“我不算什么,您才是辛苦。”沈乐绵说着,将热好的骨汤放到男人面前,力气无意间有点重,语气也不禁带上了点埋怨的意思。
“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申广泉哈哈大笑,手边是还没来急收起的材料。
“你这孩子,教训人的样子,真像你母亲。”
沈乐绵故意怼他:“我可不像我妈,我妈管得了您,我又管不了!”
这几年来父女俩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养父母都能和孩子建立深厚感情,更别提骨肉至亲。
融进血里的感情联系,是不会轻易被时间磨灭的。
申广泉喝了几口汤,眼神又重新黏回那些沈乐绵看不懂的资料。
这段时间任逸也很忙,几乎每晚都要加班。
有的时候沈乐绵也会后悔,要是她当年和她父亲一样做一名警察该多好。
至少现在还能和任逸他们一起奋斗,贡献出一份力气,而不是只能干瞪眼瞎着急。
沈乐绵没有再打扰申广泉的思绪,她默默收走餐具,却在转身的时候,因为突然的头晕而不慎碰掉一摞文件。
“抱歉抱歉,我来捡......”沈乐绵连忙弯下腰来,随后猛地定住。
那是一副素描画像,画像的主人看上去只有十五出头,留着一头学生气的短发,身材偏瘦。
他的眼珠很黑,但没有属少年人的阳光朝气,哪怕这只是一张素描纸,也给人一种被死死盯着的阴郁感。
沈乐绵在那一瞬有些恍惚。
她迟迟没有捡起那幅画,直到申广泉疑惑地叫了她一声,才如梦初醒。
“怎么了?刚刚就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降温,着凉了?”
沈乐绵按了按太阳穴,摇着头笑了下:“没有,就是起得有点猛,对了爸,这个人是......”
申广泉很快被转移了话题,没再追问沈乐绵身体的事情:“哦,你说这个,这就是任逸坠崖前想要保护的那个男孩,我们请部门的模拟画像师画的,这是最像的一版,目前已经在加大搜查范围,就看什么时候能找到了。”
这个男孩沈乐绵是知道的,从坠崖到现在,一直没有踪迹,不知生死。
只是,她应该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才对。
那她那种强烈的熟悉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当晚,沈乐绵就陷入了一个闷热又潮湿的梦里。
她在梦里总能保持清醒,与其说是做梦,不如说是以第三方的视角看了一场关于自己的电影。
可这次,梦里的她并没有发现自己是在做梦。
她的视线很低,手也变得很小,她试图看清眼前的视野,但到处都是昏暗的,只有月光偶尔穿过窗户,反射在那些从上铺垂下的床单上。
沈乐绵感到难以呼吸。
她很热,出了很多汗,空气像是固体一般粘稠,好像还没吸进肺里就堵在了气道。
沈乐绵踉跄地想要爬下床铺。
她应该是和很多小孩一起睡的,因为一直有其他人的胳膊或者腿在绊她,弄得她很想哭。
她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
“你要尿尿吗?”突然,什么人也跟着醒了,是一个还没变声的男孩。
沈乐绵使劲抹着眼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叫什么?”男孩问,“你是今天新来的吧?”
她叫什么......沈乐绵是学过这道题的,幼儿园的老师说过,如果有人问她名字,就告诉他们她叫绵绵。
“绵绵......”沈乐绵小声地说。
“绵绵......这是小名吧?那你姓什么?”那男孩又问。
姓氏她也知道,她应该是姓“申”,但是,小名又是什么?
“申......”沈乐绵的发音有些含糊不清,“是申。”
谁知那男孩的语气忽然就变了。
“你不可以姓申,绝对不可以!”
沈乐绵不懂为什么不可以,虽然她其实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姓“申”。
“要不你以后就姓沈吧!”男孩说,“记住,如果这里的大人问你姓什么,你千万不要说姓‘申’。”
随后,沈乐绵看着他利索地跳下床铺,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破旧的本子和一截没了木头的铅笔芯。
沈乐绵好奇地歪着脑袋,男孩正在本子上涂涂画画。
“沈什么好呢?沈......什么绵,喂,小屁孩,你中间想要个什么字?”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四岁的小不点来说实在有点超纲了,沈乐绵呆呆地坐在原地,可能是觉得交到新朋友很开心,竟然不再觉得害怕,反而笑了出来。
“你乐什么?”男孩很是无语,“被拐了还这么开心,你干脆就叫沈乐绵得了!”
“可是很难听耶。”沈乐绵又开始咯咯地笑。
“哪那么多事!”那男孩大不了沈乐绵几岁,此时也有点不耐烦,“就这个字了,大不了念‘yue’呗,就是‘乐曲’的‘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