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零露轻轻嗯了一声:“是小事情。”
“小事情就不要太计较,我看他这一晚上都是很拘束的,说话做事总是要看你的眼色。”外婆说:“小时候的他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我总在想,露露以后要吃亏的。”
何零露忍不住挺了挺腰,看向外婆侧脸:“你记得他?”
“嗯,住你隔壁的那小子嘛,现在长开了,个头高了,皮肤也黑一点。但他那双眼睛我记得很清楚,精亮精亮的,看着就很机灵。”
何零露又躺下来,眼前是他小时候做孩子王的样子,一双眼睛真的是又亮又锐利,旁人在想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样子。
何零露说:“他那时候是很坏的。”
“坏也没有用,你喜欢嘛,大夏天跟在他后面满街跑,一次我把你关在家里不让你去,你居然哭了一整个下午,最后累到迷迷糊糊睡过去,还在说要跟哥哥玩。”
何零露有点不好意思:“小时候没人玩嘛。”
“我不是很喜欢那小子,觉得你跟他在一起玩肯定会吃亏。你妈妈她倒是很放心,宽慰我说他舍得把最喜欢的蛋糕糖果都拿给你,怎么可能欺负你呢。”
何零露笑:“妈妈傻了吧,他把蛋糕糖果都给我,是因为他不喜欢吃甜的。”
“他不喜欢吃甜的?”外婆拍了两下她的手,说:“晚上的酒酿丸子他比谁都吃得多,家里人都吃肉包子菜包子萝卜丝包子,最没人吃的豆沙包他吃了两个。”
何零露狠狠怔住,仔仔细细回想过一番。
突然醒悟。
第69章
何零露默默观察着舅舅一家的忍耐程度, 刚过初四,就不得不跟顾炎出发回去了。
她对这里没什么依恋,唯独放心不下外婆。外婆当然知道她心思, 不止一次宽慰她道自己习惯在乡下生活,让她有空多回来看看她就行。
后来还是顾炎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次回去我们把家里收拾一下吧, 等春天天气暖和点了, 就接婆婆过去住一阵子。”
何零露当时连连点头,直到车子从小道上往村外开,她这才后知后觉似的突然挺直了腰:“谁要跟你一起收拾家了,哪里的家?”
顾炎淡淡睨了她一眼,有点不屑回应:“我也不知道, 不过刚刚有人笑得后槽牙都能看见了, 估计就是她吧。”
“……”何零露差点忘了这个人其实是有点嘴欠的。
车子刚刚到小道尽头,要汇入柏油宽路, 何零露看见舅妈从一岔道上走过来, 后面跟着几个村里人,一路走一路聊刚刚牌桌上的事。
他那个姘头也在里面。
何零露忍不住咬了咬牙, 降下车窗故意高声喊“舅妈”。舅妈听见她声音, 下意识先往后面看了下, 这才望向车里的何零露。
舅妈跟她姘头的事, 半个村子基本上都知道, 无聊的人们把这当成农闲时的调味品,年复一年的拿出来反复咂摸。
表哥常年在外打工,舅舅又是个聋哑人, 好几次他们猖狂到在舅舅的院子外嚼舌, 而舅舅则背着他们在院子里打水。
当然更加猖狂的是她舅妈, 有好几次, 她直接把人带到家里,两个人在房间里窸窸窣窣的也不知道在干嘛。
何零露之所以要离家出走,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
外婆为了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始终选择了沉默以对,年轻气盛的她却觉得沉默就是意味着对舅舅的背叛。
于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何零露端着一盆水走进了舅妈的卧室,然后在数九寒天的季节把这盆水尽数浇到了床上。
何零露至今还能想到耳光落在脸上的力度。
女人干惯了农活的手,粗糙而有力,没有修剪好的指甲锋利得像是小刀。曾经妈妈如何用柔软的手轻拂过她的脸,后来便有多尖锐的利刃捅在她的心上。
记忆忽的如同潮水般涌来,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何零露还是觉得被巨大的羞耻感和愤怒感重重环绕了。
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做,做点什么,顾炎突然捏了捏她的手,随即开了车门走下去。
他跟舅妈在几米外的地方聊着什么,何零露听不清楚,只有偶尔舅妈大着嗓门连声说的:“好好好……不会不会……”
等顾炎坐到车上,舅妈还特地赶到副驾驶外面跟他们道别,顺带向着何零露挤出笑脸:“露露,你放心吧,我肯定会照顾好妈的,你在城里好好上班,没事儿别老想着家里。”
何零露实在有点意外,张着嘴看了看顾炎。
可惜这家伙就会卖关子,不管何零露怎么软磨硬泡,他就是闭嘴摇头不肯说。
直到到了市里,两人把车还了,换了共享单车边骑边看城市变化,他这才在何零露的威逼利诱下被撬开铁嘴。
“我来的时候查过,你那个舅妈因为打牌输了,在外面欠了点钱。”
何零露被吓了一跳:“是高利贷?”她脑子再转了一转:“你是不是答应她还了,要不然她态度怎么会变那么多?”
顾炎又开始竹筒倒豆子:“算是,也不全是。”
何零露拧足了油门,将车子开到他前面把他逼停了,跳下车子蹦到他面前,跟个女流氓似的拿手指一下一下戳他胸口:“你再不说清楚,我就……我就……”
“就不跟我回去了?”
“不是。”
“就跟我拜拜了?”
“不是。”
“?”
“我就躺地上哭。”
“……”
旁边正好有没买上玩具躺倒在地上做托马斯回旋的小男孩,哭闹声打得每个从旁走过去的大人都皱眉头。
顾炎立马愁容满面的,不想做带熊孩子出门的倒霉家长,只能屈服在何零露的淫威下:“我当然不可能帮她把窟窿全填上,只是答应每个月接济她一些,换取她对婆婆好一点。如果她做不到,我随时喊停,随她被高利贷的人怎么折磨。”
何零露听得心砰砰跳:“很多钱吗?”
顾炎:“其实本金不多,但利滚利的也快有十万了。之前她陆陆续续还过几次,估计已经快把家里存款都花完了。”
何零露更加生气:“我舅舅在外面打工不容易的,种地也赚不到多少钱,这下估计都被掏空了。”
何零露顿时有股冲动,想把这事立刻跟表哥说了,让他回去好好教训教训亲妈。她要是不长记性,以后还这样,索性就把她那点不光彩的事都抖出来。
可她随即就想到这样一来,必定是家无宁日,她远远地待在北方还好,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外婆要怎么办呢?
即便是把外婆暂时接过来,总不见得从此一别两宽,往后就跟那家人决裂了吧。
顾炎像是看穿她想法似的,拍拍她肩道:“她玩得不算大,但也总归是赌,下次我找朋友查他们一次,抓进局子里关几天,估计以后就老实了。”
何零露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我还能给你朋友提供线索。”
顾炎笑:“那行啊,以后你就是他线人。”
何零露还是有点不高兴:“可是你还是得破费,十万块可不是小数字,要不然以后我每个月也赞助一千吧。”
顾炎笑得更厉害,刮着她鼻子道:“你欠我的还少吗,就等着还一辈子债吧。”
何零露立马翻了个白眼,跟他杠道:“你比高利贷还黑啊,我才欠你多少钱呢,你要我还一辈子呀?”
“钱都是小问题。”顾炎也开始满嘴跑火车:“关键是人情债。你欠我那么多年联系不到你,欠我那么多年为你殚精竭虑,你自己算算这都能折算成多少钱了。”
何零露哼声:“那也是相互的,你欠我一样一样的,这就两两相抵了。”
顾炎一挑眉:“谁跟你两两相抵,我欠你的我都还,你欠我的你也得一点不落地都还给我。这才叫银货两讫,互不相欠。”
他微瞪着眼睛,说得认认真真,何零露往下缩了缩脑袋,不吭声了。
顾炎:“怎么不跟我杠了?”
何零露吐一吐舌头:“被你说服了呗,你刚刚说的话真是好深情好有道理啊,我都被你感动到了。”
顾炎:“……”
时间除了悄然改变我们的脸,也能让一座城市焕然一新。
原本就繁荣发达的南方小城更加精致,何零露跟顾炎一边骑车,一边感慨这里日新月异的变化。
何零露念过的幼儿园早就搬了,她跟顾炎一起念过的小学也改了名。
曾经气派豪华的别墅区已经被后来一个接一个的新地王赶超,记忆里永远不会剥落褪色的外墙也在岁月里悄然添上了修补的痕迹。
得益于顾家始终没有把那栋房子出售,顾炎跟何零露才能骑着车子重新进入这里。
何零露家的别墅早在爸爸被抓后就被没收拍卖了,据顾炎说,这房子后来卖给了一个外地的富商做投资,大多数时间都空着。
何零露看见这栋房子的外墙有明显重整过的痕迹,妈妈曾经很引以为豪的一面玫瑰花墙如今砍得干干净净,不过现如今的瓷白颜色倒也并不难看。
她原本以为再次出现在这儿,心里一定会被负面情绪完全包裹,可当真的渐渐走近却发现时光荏苒,很多东西都已经在时间里被慢慢淡忘。
也可能。
何零露侧头看了看顾炎,也可能,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所以才在恍惚间觉得,其实一切都可以轻描淡写就过去。
正发着呆,房子大门突然打开,有位穿着很是考究的太太牵着条小狗走出来,后面还有阿姨帮忙牵着另外两条大点的。
看见何零露跟顾炎正堵在门外,她有点疑惑地问:“你们找谁?”
何零露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炎,他已经开口解释了:“没有,不好意思,我们只是过来转一转,这栋房子以前是我们的家。”
女人小小讶异,指着敞开的门:“那……你们要不要进来看看?”
顾炎看向何零露,何零露连忙摇头,他心领神会地说道:“不麻烦了,非常感谢,我们在外面转一圈就好。扆崋”
女人没多劝:“那你们随意。”说完牵着狗往前走。
刚走了两步,她想起来什么,回头说:“你们俩等会儿,这边有个东西,估计是你们俩的。”她指挥阿姨:“你去杂物室把个箱子拿出来,里面有很多信的那个。”
阿姨:“好的。”
没过多会儿,顾炎抱着个箱子,何零露从里面抽出一封外壳已经发黄的信。
顾炎原本还好奇地在看,等瞥见信上的邮戳后一下了然。
女人娓娓道:“这栋房子买下来没多久,就有信一直寄过来,起初我看写了别人名字扔了好些,中途也退过几次,但信还是不停写过来。后来我想通信的两个人一定是断了联系,收信的这一位是被非常珍视的人,写信的一直在等着回复,我就让阿姨把信都收起来,等着它们真正的主人的到来。”
“所以,”她问:“这些信是不是你们的?”
何零露也已经看见信上熟悉的字体,那么清隽,又是那么有力,耳边仿佛想起沙沙声,是顾炎窝在被子里,嘴咬着电筒,一笔一划地写:何零露收。
“是我的。”不知怎么的,何零露眼睛已经红了。
告别故土,刚一坐上回程的飞机,何零露就忍不住拆开了信。
现在能看见的最早一封,已经是失联当年的年底。顾炎经历过最初的迷茫和惶惶,到达了一种类似于无能狂怒的境地。
最初的几封都是他情绪的宣泄,不停质问她的行踪。
而在这种愤怒到达顶点,激昂文字快把信给点燃的时候,他又立刻软了下去,开始了赎罪似的不停道歉,好像这样就能把躲起来的她找出来一样。
再往后,顾炎又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伤痛,他文字里漂浮着大朵大朵的乌云,黑压压的让人仿佛置身一场狂风暴雨之前。
但再过一段时间,他好像习惯了这种生活,一封封信就是一个个对话窗,他又回到最开始的时候,把每天的见闻,好玩的事情,遇到的挫折,一点点说给一个不会回信的人听。
直到时间停止在几年之前。
何零露看信期间,顾炎几次试图打断她。
时间太久,他早就忘了自己给她具体写过什么,但一路走来自己情绪的起伏波动,他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有些事情,有些情绪,即便在当时完全可以倾吐,但时过境迁再被拿出来咀嚼,就会觉得有点尴尬了。
顾炎很不满意:“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废话。”
何零露却早就啪嗒啪嗒流了不少眼泪,此刻看向他的表情也是楚楚动人:“没有……都是些好话。”
顾炎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何零露鼻子狠狠吸溜两下,往他怀里猛地一扎:“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我一定会好好听你的话。”
“……”顾炎心一动,几封信就能有这种效果?
好像也还不错。
顾炎:“信都看完了?”
何零露点点头:“但是你后来怎么不写了,我看最后一封信的日期,好像是我念大一的时候。”
顾炎立刻不屑地“切”了声:“写了干嘛,根本没人回信。”
何零露:“……”
顾炎:“我工作又忙。”
何零露:“……”
顾炎:“何必白费力气。”
何零露:“……”
他眼神却深邃几分,脑中有模糊画面。
……
那不是他第一次处警经过A大,却是第一次被一长队学生堵住去处。陈星两手撑着方向盘,长长叹了口气,说:“大学生也去春游吗?”
他才在副驾驶上抬了抬头,懒洋洋看着一群青春朝气的男孩女孩并肩跑过马路,追赶另外一边的公交车。
青春真好,花花绿绿的衣服,稚气的面孔。
直到他在人群里看见个穿着白色卫衣,蓝色牛仔裤,朴素到尘埃里的女孩。他立刻坐直了身子,目光随之而动。
当天任务结束的时候,他让陈星又把车子开去了A大。陈星不停抱怨着这里太堵,而且并不顺路,顾炎却执意如此。
他喃喃如梦呓般解释:“以前我把一个孩子弄丢了,她走了很多年很多年,却怎么都走不到家……”
……
机舱里突然传来空姐柔美的声音,提醒所有人飞机即将抵达目的地。
顾炎通过舷窗往外看了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在不断推进。他轻轻拍了拍何零露的肩膀,用轻松又亲近的语气道:“好了,我们回家了。”
欢迎回家。
作者有话说:
谢天谢地写完了。番外要随缘。
姐妹们收下我新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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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灰】
秦西这辈子只做错了两件事,
周雁回没嫁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