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了一夜,终究是太过疲倦,想闭眼浅眠休整一番,怎料失眠多年,竟然沉沉睡了过去。
她还未睁眼,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什么黑匪寨地盘之类的话语。这名字,这俨然是土匪的寨子!
明明昨夜还是官道之上,怎得一觉醒来就去了土匪山寨?
难不成是被人觊觎美色绑架了?不可能,她已然给自己的脸上画了伪装。一般人看见她,只当是一个皮肤泛黄,还有满脸雀斑的姑娘。
那就是看上了她带的钱财?不对,她身上的钱已经存进了票号,身上只有几件上乘料子的衣裙。
出于危难之中,姜听是怎么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无奈之下,她紧掐着手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在心中默默分析着即将面临的局势以及她未来的逃生之路。
不知过了多久,在察觉到周围无人之后,她缓缓睁开双眼,淡淡地看着茅草屋中的景象。
缺了角的桌椅板凳皆有序摆放,身上有补丁的被子也带着太阳暖烘烘的味道。这补丁上细密的针线活,一看便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款式。
倏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道清亮的男声:“小丫头,你醒了?”
姜听身子瞬间变得僵硬,纵然面容之上满是从容,但砰砰直跳的心跳声不停地在提醒她,现在正处于狼窝之中。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姜听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头朝后看,在看到来人一脸的络腮胡后,她在心中惊呼道:“偷马贼!”
这个络腮胡竟然是黑风寨的人,她一想到自己被偷马之后只能骑驴的遭遇,心中的怒火却是越烧越高,越想越气。
他端着一碗热水,嘴上还叼着一根杂草斜靠在门框之上,身子歪歪扭扭不像样子!
姜听低眉掩饰眼里中的愤怒,柔声问道:“此乃何处?”
“诺,你身子虚弱,先喝些水吧。”傅承宣把水碗递给了姜听。
“这里是落霞山上的黑风寨,我是这里的寨主李玄。我看你昏睡在山下,怕你被歹人捉走,便擅自带你回来了,若是有得罪,还请姑娘谅解。”化名为李玄的傅承宣解释道。
姜听心中暗想道:“的确是被你这个歹人捉走了。”
纵然这个络腮胡当街救了孩童,看起来不像是为非作歹之人,但她捧着水碗,一口都不敢下咽。
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小的屋子中瞬间便充斥了尴尬的气氛。
姜听还在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便听那络腮胡再次说道:“你是何人?家在何方?我派人送你回去。”
脑子有疾,才会回京。
有疾?
姜听低垂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光亮,顺势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捂着自己都没有破皮的额头,泪眼婆娑地说道:“抱歉,我可能失去记忆了。”
但对方却迟迟未回话,姜听心中产生了几分疑虑,难不成她谎言不足以让人相信吗?
姜听微微侧目看向李玄,却发现他眼中满是审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看着他缓慢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姜听眉间微蹙,但心中已然慌乱成一团。
忽然粗糙的布料轻柔地蹭到了她的脸颊上,这般登徒子的行为却是让人极为讨厌。
姜听怒目伸手拍下李玄的手,愤愤地说道:“公子,这是何意?”
李玄进门后便发现了这个姑娘,脸上不正常斑驳的色块,方才她啜泣后,发黄的皮肤上竟然出现了一条不正常的白皙。
李玄赶忙解释道:“实在是抱歉,你的脸上好像有伪装?”他把手中的被染黄的帕子递给姜听看。
姜听的身子瞬间僵硬,醒来后她竟然忘记了,现下无计可施,她只得无辜地说道:“对不起,我记不起来了。”
李玄在心中长叹一声:“完了,砸手里了。应该听沈扬的话,莫要管闲事的。”
李玄端来了一盆清水,坦然地说道:“这里都是好人,没有十恶不赦之徒,姑娘若是不放心,不洗便是。只不过现下看着分外的斑驳,有点难看。”
姜听在心中细细琢磨着方才的对话以及李玄在京城中飞扑救人的场景。
一个能从疾驰狂奔的骏马下,在危险重重之中救下与自己不相干的孩童,再坏又能坏到哪里?
既然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那便坦诚相待。
姜听伸出皎白似玉的手指,沾湿帕子,轻拭着脸上的伪装。
李玄却是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姑娘,纵使她刻意压着自己的举止,这般行云流水且富有美感的仪态,言语之中皆是京城官话,这可不是丫鬟能学来的。
京城深宅之中的姑娘,怎会出现在五十里外的落霞山?
“你是叫李玄吗?”
抱臂在门口思索的李玄闻声抬头,在看到面前之人后却楞在了原地。。
与方才营养不良,蜡黄色还带着斑点的土丫头不同,她白皙如凝脂般的脸颊,一双柳叶眉不画而黑,盈盈双眼就像含着一汪清泉,双颊微红仿若春日绽放的桃花,微红的唇角带着一丝笑意。此时她的气质沉静,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雍容华贵之气。
阳光透过窗缝的洒在她微翘睫毛上,似是蝴蝶在微微颤动着翅膀一般。
在感受到姑娘的眉眼之间出现了一丝愠怒,李玄倏然觉得自己不太礼貌,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是的,我是李玄。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敏敏,我只记得父母常唤我敏敏。”姜听低眉说道。
李玄还未回应,只听门外喊道:“寨主!寨主!我家牛丢了,这可怎么办啊?”
突然闯进来一个毛头小子,打破了他们之间凝固且尴尬的氛围。
毛头小子在看到姜听之后,眼睛一愣,嘴巴也吃惊微微张开。
李玄赶忙把毛头小子推出屋门,高声应道:“莫要打扰姑娘养病,走走走,我帮你去寻!”
看着李玄快步离去的身影,姜听紧绷的神经在一瞬便泄了下来,
但寨主捡了一个天仙一般的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便传遍了整个黑风寨。
姜听在心中设想了无数,黑风寨究竟是什么样子,不外乎便是,成年且孔武有力的男子赤着臂膀随意地走动,身上还纹着赤蓝色的花纹,亦或是犯了黥刑,脸上还有官府的刻字。
怀着忐忑与好奇的心情,姜听摩挲中衣袖中的匕首,当她走出房门,却看到了瞠目结舌的场景。
第三章
这里的空气中没有飘着血腥味,没有栅栏,没有武器,甚至都没有她兄长的练武场看起来危险。
阳光温柔透过绿色的树叶洒在院落之中,看着衣着朴素的老弱病残孕满是好奇地看着她。
姜听甚至都在怀疑,这里真的是黑风寨吗?那个被官府张贴告示,犯下累累罪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黑风寨?
难道因为土匪没有文化,这里重名了?
正在她愣神之际,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笑眯眯地跑到她的身旁,兴奋地说道:“姐姐你真好看。以后能不能当我的媳妇。”
“有田,你胡说什么。姑娘未来是要嫁给寨主的,你个小崽子,快过来!”
“就是,就是。”
村中人的呼喊声仿若雷击一般炸到了姜听的头顶,络腮胡究竟和这群人说了什么?
她自幼打交道的都是些名门贵女,听着这般赤裸裸的话竟是光天化日之下说出。
姜听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
倏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中:“闺女,莫听他们胡言乱语,都是一些没有什么墨水的庄稼人,这里已然许久都没有来人了,他们失礼了,老婆子向你道歉。”
姜听看着一个满是皱纹的老婆婆拄鸠杖走了过来,她赶忙屈膝行礼道:“是我叨扰了诸位的生活。今日还要感谢李寨主把我从山脚下救回来,小女子已然不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去往何方,只记得自己叫敏敏。若是打扰了诸位安稳的生活,实属抱歉。”
姜听讲完之后,便再次屈膝行礼。
这话虽然句句有礼,但大家却不知为何有些别扭,黑风寨的百姓想起自己方才不合时宜的调笑,便难为情的离去了。
老婆婆却听出了姜听话语之中的疏离与淡漠,她笑着说道:“听玄子说,你以后还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我且带你逛逛。”
姜听恰好需要,便点头答应。
这里是个既像村落又像城镇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院落在一个圈定的范围内随意的耸立,外围就像一堵小城墙,甚至还有模仿守城官兵一般的小伙子手持一柄银枪,在巡逻放哨。
但这里很小很小,所有的院落加在一起还不够二十个。
而她身边的老婆婆曾经是县城之中大户人家的婢女,黑风寨的人们都称她为兰婆婆。她没有亲人,因着曾经收养过老寨主,地位自然是很高。
兰婆婆并未给姜听讲得很细致,但她的心底却是有了些许困惑,这里完全不像阴暗狠毒匪寨,反而像书中描写的桃花源。
-
到了晚间,姜听的饥饿感已然抵过了她对缺了边角瓷碗的嫌弃,狼吞虎咽地吃着碗中的饭菜。
但在兰婆婆的眼中,她仍是一副端庄优雅的样子,似是在品尝珍绣佳肴一般尝着农家饭。
“您做饭的手艺真不错。”在察觉到兰婆婆温柔的注视后,姜听客套地说道
“那当然,兰婆婆可是我们寨子最会烧饭的人,你就是李大哥捡回来的人?”一道不善的语气传到了姜听的耳中。
顺着话音方向,姜听看到了一个穿着蓝色碎花衣裙的姑娘,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随着说话而不断摆动,她的眉目之间满是审视和不满。
一个不太有礼貌的小丫头,这便是姜听对月桃的第一印象。
姜听便没有与她搭话的意思,只是转过头继续吃着面前的饭菜。
月桃看着姜听一直在吃都不曾回应她,她感觉自己一拳打倒了棉花上,又想起自己马上要被提亲,还未找到教养嬷嬷,放下手中的碗,便愤然回到了自己房间。
兰婆婆眼中仍是带着淡淡笑意,解释道:“这是前寨主的独女,现在寨主的义妹,名唤月桃。她性子急燥了些,敏敏莫要在意。”
姜听这才知晓,这院落中的三间房,一间是兰婆婆,一间是她,而另一间就是方才的小炮仗。
入夜后,小院的烛火渐渐熄灭。
姜听的神经却是分外紧绷,她已然许久都没有睡过整觉了,所以夜晚总是分外的漫长。
她抚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缓缓行到了院子中的枣树下,皎洁的月色照应着她的身影,看着漫天的星辰,轻嗅着草木的香气,被柔和的春风吹拂,姜听紧绷了十几年的神经,似是松缓了一些。
“这般冷的天气,你就这样坐在外面吗?”月桃不善的语气再次出现。
听着她似是关心的话语,姜听却生了逗弄她的意思,淡淡地说道:“因为我要吸天地之灵气,从而变得更加秀丽。”
她淡漠的语气之中却给人一种坚定的感觉。
月桃的眼中带着些许疑惑,环臂说道:“你莫不是在骗我吧?”
“你不信便试一试。”
月桃嘟囔道:“试试就试试。”说完她坐在了姜听的身侧,学着她闭目养息的样子。
姜听看小炮仗这般认真好骗,不禁轻笑出声。
月桃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哼了一声,嘴里不知嘟囔了什么,起身便要离去。
姜听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南北杂谈中写道,这里落霞山有山崖云海,你可知在何方?”
月桃指着唯一一条上山的路,随意地说道:“那里山顶上。”
她忽然又退了几步,退到姜听的脸颊旁,压低声音说道:“那里可有怪物,你一个人去会被叼走的,莫要独自去啊。”
-
李玄坐在山顶的老树枝干上,满是愁绪地看着面前的景色,手中举着酒壶,低声呢喃道:“李老寨主,我自是谢谢你救了我一命,但是也不用这么坑兄弟吧?小弟家中虽然有点权势,但寨子的事情一旦被发现,那就是诛九族的罪名,我爹还被皇帝扔在朔北吃冷风。”
烈酒入喉,烦心的事情却是丝毫都未减弱。
一阵微风吹拂着李玄微热的脸颊,他猛然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姑娘正站在山崖边,双手张开,不知要干什么。
姜听专程穿了一件自己最喜爱的长裙,拎着裙摆艰难地爬到山顶。
时间却是卡得刚刚好。
橘红色的太阳仿若火球一般,从明暗交替奔腾的云海之中缓缓升出,藏青的天空被太阳带来的光明逐渐驱散。
看着一望无垠的天地,姜听心中被触动,鼻头微微发酸,眼眶也在一瞬变得绯红。
她感受着迎面吹拂的山风,双手张开,感受着裙摆被风吹动的自由感。
在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腰肢被人猛然揽着,身子被拖离了山崖,她的心脏紧张地不受控制地慌乱跳动,额角也渗出了冷汗。
她还未敢回头看去,就听身后之人愤愤地说道:“山崖那么危险,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在家中待着,来此处作甚。”
又是他,又是那个络腮胡!
姜听手指轻抚着被褶皱的裙摆,眉眼之中满是不悦:“你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吧?”
李玄自然听出不是什么好话,高声说道:“喂,你不仅不谢谢我救你一命,竟然还骂我。”
姜听眉眼微低,不满地应道:“哪有好人家的公子半夜四处游荡,还对姑娘动手动脚。”
李玄听到此话却急了:“若不是怕你寻短见,我怎会多管闲事。”
姜听嗤道:“笑话,我怎会去寻死?”她又径直地走到了山崖边,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深邃且悠长地看着面前奔腾的云海。
李玄感觉到姜听心中的惆怅,举起手中的酒壶,长饮一口后,沉声问道:“小姑娘家本就是快活些,你怎得这般惆怅。”
姜听从容地说道:“忘记自己是谁,不就是一件满是愁绪的事情吗?”
听到此话,李玄道歉道:“抱歉,我忘记了你失忆了。”
姜听沉声说道:“我感觉自己以前是被困在四方小天地之中。”
说完之后,姜听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竟然装着失忆的名头和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文化的匪徒讨论自己的困境。
听到此话的李玄,眉眼微低,掩饰了心中的苦闷,牛饮下壶中的烈酒,故作潇洒道:“人本就是生活在笼中的鸟儿,况且人生短短几十载,想做甚就去做,若是管他人的看法,你怕不会累死,潇洒惬意才是小爷的人生信条。”
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她从出生便待在四方的小天地之中,被教导如何成为祖母心中的乖孙女,如何成为京城之中最端庄的姑娘,如何嫁作人妇后成为当家主母。
从逃出来的那一日,她才感觉自己死去的灵魂重新活了过来。
看着宽广无垠的天地,姜听感觉心中的昏暗似是被驱散了些,她想,之后的日子,该为自己而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