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下颌,目光一路往上,仰视着面前位高权重的男人。
一袭玄袍,凛凛然犹如九天神祇。
心头的敬畏霎时聚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颤颤巍巍伸出右手,手心朝上,眼中的哀求比任何一次向夫子求饶都要恳切。戒尺还没落到手上仿佛都已经开始疼了。
小心翼翼地把心中的骐骥写进恳切的眼神里。
姑父,虽然你已经跟小姑和离了,但我们情分还在。
你下手可一定得轻些啊……
台下冷嘲热讽,谢邈抬起眼皮状若漫不经心从台下一扫而过,霎时间鸦雀无声。
然后低头,转顾地上任人欺辱的傻姑娘。
“起身,下去坐好。不可再有下次。”
赵意南讶异地仰起头,两眼发光看着面前的男人。
“姑父……”意识到如此场合这么称呼不太妥当,她马上改口,“夫子……竟……不打我?”
简直难以置信。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高高在上的靖南王,说起这番话的样子,还真有几分教书先生的儒雅。
赵意南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
看到谢邈优雅地朝台下努了努下巴,示意她下去,她便从地上一蹦而起,扬眉吐气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一众世子惊讶的目光追随她一路。
沈时砚讨好赵意南反遭冷遇,正等着看她被夫子教训。谁知兴冲冲等了半天竟是这不痛不痒的结局。
他倏地从座位上起身,“无规矩不成方圆,夫子如此做,是否有偏私的嫌疑?”
谢邈闻声朝他看去,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强硬的话:
“是,又如何?”
她曾奋不顾身对他以命相护,还唤他一声“姑父”,他谢邈纵使护短了,又如何?
纵他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又何须向一黄口小儿解释?
沈时砚登时气得鼻孔都变大了。
谢邈不过大他三四岁,究竟有何能耐,骑在他沈家头上作威作福?
可气不过也无可奈何,如今他是夫子,他只能强忍怒气,不甘心地坐回座位。
赵意南被谢邈这般袒护,头一遭听课没有走神。
“《南华经》《逍遥游》篇,何人能诵?”谢邈右手拿着书卷,左手背在身后,期待的眼神巡视讲台下方。
学生们听到要检查背诵,霎时一个个把头埋了下去。
唯独沈时砚昂首挺胸,嘴上勾着一抹邪笑。
“敢问夫子可会背诵?”他素闻谢邈熟读兵书,武将出身,未经科考,便大着胆子反问他,有意让他难堪。
谢邈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他不过是了解一下学生们对《南华经》的掌握情况。
“既然大家都不会,那今日我们便一同来探讨这《逍遥游》篇。《逍遥游》……”
“原来夫子也不会啊?”沈时砚不依不饶,他得意地看向周遭,期待同窗们跟他一起打压谢邈。
然而他们并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一个个缄口不言。
谢邈知道今日不给他点眼色瞧瞧,这课是没法继续授下去了。
他淡淡一笑,合上手中书卷,优雅地放到面前的沉香木书案上。
“问吧。”
沈时砚翻开《南华经》,看了两眼,心念一转,霎时邪魅一笑。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①敢问夫子,下一句是什么?”他对着书本读完,用不坏好意的期待眼神看向讲台上的谢邈。
谢邈负手而立,眼中带着一分讥诮。
“这是《齐物论》第五段,第五句。沈世子莫非连‘逍遥游’三个字都不认得了么?”
台下暗自隔岸观火的学子们霎时间都把头从书里伸出来,在一片低声的惊叹中个个崇拜地看向台上临危不乱的夫子。
赵意南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没想到她这位武将出身的姑父竟然这么厉害!
这是她头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位大人物,眼中的钦羡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今日她生平第一次觉得听夫子讲学竟也是一种享受。
很快到了放学的时辰,往日一下学就四散而逃的学子们,今日竟围着谢邈,跟他讨论了好多《逍遥游》里的细节。
赵意南无意参与,她的肚子早就叫苦不迭,便起身准备离开。
“赵意南。”
听到谢邈点名让她留下,她只好把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等候。
莫非,姑父还是要教训自己一顿?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齐物论》。
第7章
打发走了最后一位学子,谢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门外。
赵意南忙起身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还是赵意南先开口,“姑父怎的有兴致,突然来学堂做夫子?”
谢邈目视前方,步伐未曾停下。
想来方才的维护对她很是受用,今日与他交谈,她的嗓音已不似昨日那般疏离冷淡。
只是,为何总这般执着地,非要喊他“姑父”?
赵意南撅撅嘴,正要腹诽他高冷,便见他顿住脚步,侧过身看她一眼,然后瞟了瞟身上的玄袍。
“本王……很老吗?”
赵意南眨眨眼,不懂他为何如此发问。
扯出一抹尴尬的笑,“比起别的夫子,姑父已经年轻太多了。”
谢邈挑眉,继续朝前走去。
“无他,本王只是想重温一下学堂的感觉。”
赵意南看着他交叠负在身后微微蜷起的修长手指,跟着走上去。
“姑父若是想要看上去年轻些,不妨穿件浅色的衣裳。”
察言观色的功夫她算是练到炉火纯青了。
又问她自己老不老,又来重温学堂,定是有桃花了。她得试探试探,谢邈到底是对小姑回心转意,还是有了新欢。
若是后者,哼哼,她绝对会给他一些“诚恳”的建议,让他“年轻”一些。
谢邈作为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毕竟又是长辈,第一次来授课,赵意南便将他送到了公主府大门口。
“今日多谢姑父。”她对有好感的人向来不吝啬溢美之词,今日被他维护,她自然要搜肠刮肚对他好好奉承一番,“姑父文采卓然,满腹经纶……”
她调皮地抬眼试探,“过几日的考试题目,姑父可否小小地透露一……”
还没说完,就被谢邈用食指指节敲了脑门。
“回去好好用功。”
原来姑父并不会真的偏私啊,她瞬间倍感失望。
便没再厚着脸皮继续问,对着他恭恭敬敬地屈膝行了一礼,说道:“姑父慢走。”
谢邈再度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并不很严肃地说道:“下次若宿醉上学迟到,本王可不会再偏袒了。”
赵意南摸着微痛的额头,不好意思地回了极低的一声“哦”。
回南风阁的路上,她抬起左右两个手臂嗅了一路。
没什么味儿呀……
*
勇毅侯府两代猛将,当年□□开国,沈家曾立下从龙之功。
可以说,这大虞江山都是沈家两位骁勇善战的将军拼死沙场打下来的。
前些日子,京郊梅花盛开,沈时砚盛情递了请柬邀赵意南同游。等了足足一个礼拜,也没等到一句回音。
他堂堂勇毅侯府世子,如何能受得了这等轻视?
赵意南,你有何好高傲的?等赐婚圣旨一下,迎你进门那日,便是我沈时砚弃你如敝履之时。
一时愤懑,从学堂出来便去往他小妾的温柔乡。
怀抱美人,誓要喝个不醉不归。
这一醉,再睁眼便到了第二天正午。
沈平下朝回来,听闻世子昨夜宿在小妾房中,还竟没去学堂。他一路冲到沈时砚院里,踢开他的房门,拎着他耳朵将他从床上拽了下来。
“爹,你干什么爹?”沈时砚费了老大劲从沈平手里挣脱,没好气问道。
近来许是气运不佳,不但在赵意南那儿碰了壁,就连他爹都看他不顺眼。
“这驸马你还想不想做了?若不想做,趁早说出来,老子一并将这勇毅侯世子的头衔给了别人!”
往日与那些混不吝合伙嘲讽那位公主也就罢了,今日他儿子在学堂里的冒尖之举,随从一早禀告给了他。
如此沉不住气,简直不像话!
“爹是一家之主,爹想如何做便如何做吧。”沈时砚赌气回道。
他深知他爹愧对他早亡的生母,绝不会轻易将世子之位给了别的儿子。
况且,比他年长一些的庶子早已娶妻,小一些的还在玩泥巴。
唯有他,是这侯府的希望。
沈平见沈时砚如此扶不上墙,一怒之下一巴掌甩到他脸上,吓得他那小妾和下人们都跪到地上。
不过打完巴掌,糖也是得递一颗的。
“你且忍耐一时,待将那公主迎进门,你想上天老子都由你。”
不出一月,谢邈恐怕已经毒入膏肓,药石枉然。
只待迎亲的那一日,便是他沈平改朝换代之时。
不过此等冒险之举,沈平自然不会跟这个毛还没长齐的愣头小子透露半分。
眼下要做的,便是假意归顺龙椅上那小屁孩,静待谢邈归天。
郑重其事地交代完,伸手在儿子肩上用力拍了两下,语重心长地看他一眼,便扬长而去。
沈时砚毕竟稚嫩,哪里考虑得到他爹话中深意?
只觉得若娶个女人要这般腆着脸皮,他宁肯随便娶个听他支使的寒门小姐。
*
赵意南才回房,青芜就从自己房里出来。
见主子完好无损,容光焕发,全然没有往日被夫子训斥之后的颓丧模样,她悬了半日的心这才落地。随即讶然发问:“王爷竟没责罚殿下?”
赵意南回她一抹得意的笑容,走到妆台前坐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她就是顶着这样乱蓬蓬的头发,坐在学堂里听了一上午的课,还跟大张旗鼓送姑父去了府门外!
“快帮我梳头!”
青芜笑着走近,调笑她:“奴婢若是王爷,见殿下如此勤奋用功,想必也会狠不下心责罚呢。”
“快别说了……”
为了化解自己的尴尬,她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将今日谢邈如何打脸沈时砚的趣事讲给青芜。
头发梳到一半,门童领着一个小太监在门外求见。
赵意南一听来了太监,轻叹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圣上口谕,他已经将靖南王请来学堂授课,殿下便也该遵守约定。下月初八,圣上在宫中设宴,邀请诸位世子前来赏花,届时还请殿下赏光同去。”
青芜给赵意南绾好最后一缕头发,从妆奁盒里取出一对珠花让她首肯。
含苞待放的赪(cheng)霞①色绢丝花瓣在明亮的铜镜前分外明艳。
这对珠花她从前很少戴,今日却莫名觉得跟自己身上飘逸的绫罗衣裙很配。
“戴上吧。”
小太监急忙很有眼色地赞叹:“公主殿下姝色无双,想来定能引得那些世家子竞相折腰。”
“本宫戴它,只因喜欢,并非想要谁为本宫折腰。”
小太监自觉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见赵意南起身,忙缄口垂首让到一旁。
走出两步,赵意南蓦然回首。流畅的下颌线勾勒出的修长脖颈逆着光,脆弱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但又因它过分美丽,寻常人轻易不敢靠近。
“回去告诉皇兄,本宫知晓了。”
语罢,昂首阔步走出门外。
如果注定要面对宿命,她也会以最美的姿态,笑着面对。
不过,在那之前,她的生活将一切如常。
如此一反常态的听之任之,青芜担心主子又要做什么傻事,连忙快步跟上。
赵意南瞥她一眼,嫣然一笑:“别担心,我去趟王府。霍大缸回来了,上次说了找他,还一直不得空呢。”
青芜总算有一点点的放心。
有霍将军陪着,想来主子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
腹间伤口上的毒性正在谢邈体内飞速蔓延。
离开公主府,一上马车,他一对剑眉霎时拧成一团。蚁噬般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苍白着一张脸,伸手撑在车壁上,勉强稳住身形。
毒发竟比想象的来的还要快。
看来沈平敢大张旗鼓让他在王位和性命之间选一样,并非虚张声势。
回到王府,直奔书房。
正在练剑的青羽一看到主子满头大汗,面色煞白,忙扔了剑,从庭院中奔至谢邈面前,搀着他进了屋。
“可有查到?”被扶至榻上坐下,谢邈拧眉忍痛问道。
早上出门前,谢邈曾让青羽暗中查探勇毅侯府近日都与什么人往来密切。
那日的杀手是沈平手下,这一点已经不言自明。他竟然私养杀手,在闹市堂而皇之刺杀摄政王。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得不早防。
青羽拱手回禀:“除了郑吴王刘几大世家,还有昔日曾带过兵的曹将军以及其他几位将领。哦,还有,半月前,沈府突然接待了一批番邦人到府上丽嘉做客。”
番邦?
府医说他未曾见过这毒药,莫非它来自于番邦?
“那番邦人什么身份?”
“约摸是商人。若是皇室贵族,理应由圣上出面接待。”
谢邈深若寒潭的双眸不见一丝波澜。
半晌,他把目光聚焦到青羽身上。
“即刻拿着本王的鱼袋进宫一趟,北藏书阁里有历年番邦来朝进贡时留下的资料。限你明日午时前,明确回禀本王,这群番邦人士,究竟是否来自皇族。”
“是。”
“顺便叫府医来一趟。”
为了放出毒血,谢邈腹间的伤口已经被府医划了数刀。从原先寸许的长度,如今已经有成年男子拳头那般大小。
伤口一直未见愈合,反而溃烂化脓的趋势。
简直没法看。
如今解药没寻到,伤势日益加重,府医便只能用些麻醉和镇痛的膏药,给谢邈厚厚敷在伤口处。
“麻药可能会致幻,王爷早些歇息。”
“多谢。”
换好药,霍刚正好当值回来。
他急匆匆进来,身上甲胄都未来得及卸下,满面忧色,说有要事禀报。
作者有话说:
①赪(cheng一声)霞:橘调,比较浅的橙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