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生气。”
周垣在我耳边恶狠狠地咬牙切齿。
“更害怕,我怕我来不及。”
他这话讲出时,声音比我的手还要抖。
后来我才知道,周垣原本正在半山别墅休整,得知我的情况后,他手忙脚乱到穿着拖鞋跌跌撞撞下楼,还在停车场摔了两个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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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该告诉你他是个畜生。”
回家途中,周垣满身戾气的打着方向盘,“当初生日,就是这狗东西莫名其妙来找我挑衅,说有钱人就该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少盯着穷人的东西。”
我皱起眉来。
“这狗东西说得就是你!”
周垣猛地踹了一脚油门,车子爬上高高的桥坡,“我当初跟你吃过几顿饭,讲过几个字,这畜生记得一清二楚,每次都虚头巴脑的警告我,让我少沾你的边。”
“所以后来他出国前一晚……”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猜测了几句便被解了迷。
“我本来没想搞得那么难看,打算早露脸早离开,没想到那狗东西碰见我就开始讲什么女人如衣服,还问我穿过几件衣服,舒不舒服。“
”老子又不是没脾气,当然要给这畜生点颜色。”
原来陈起恶劣至此,我内心复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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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没有送我回去,说,人多一点,我睡得安心。
一路飞驰,直到别墅。他摇上车窗,关掉车灯,拔掉钥匙,却没下车。
车厢宁静,片刻后响起他的声音。
“那天打架,他说我不过是占了富家子弟的便宜,他早晚有一天会抓到你。我没相信。”
“是我的错,安悦。”
周垣仰头靠在后枕上,用手盖住了眼睛。
时至新年,窗外弥漫着焰火的闷声爆裂。
我没有说话,学他的样子,沉沉地靠住了背椅,“你我都清楚,这不是你的错。”
错的是将我作为猎物的陈起。
相识多年,我竟然活在由他编织得甜美滤镜里。
愤怒过后,是遗憾,毕竟曾经那些艰难岁月,他同我一起走过。
也不是不失望的,昨天的老友已经不再,剩下的只是今日的某某。
缘分浅薄。
“为什么不早点说?”我仰头看着车顶,那上面有我曾经用口红涂下的恶作剧。
周垣没有很快回应我。
他先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而后才转头无奈道:
“你也说过,有朋友的话,人生就能热闹一些。”
我当下哑然。
这话是当初决裂时,我在众人面前向周垣捅出的刀子。兰因絮果,这刀子终究扎回我的心里。
“你说得对,我的确没什么知己。”
周垣自嘲到,他转头看向窗外,“但这种环境,这样的家庭,我没有遇见什么真心实意的可能。”
夜已经很深,停车场内只有一盏昏黄的灯。
“她离开之后,我再没有来住过这栋别墅,只有我父亲每天安安静静留在这里。他工作,休息,然后找到新的伴侣,或者情人,我不清楚,总之他后来也搬出了别墅。”
“就这样,她被所有人忘记了。”
周恒的侧脸隐没在暗影里。
“有时候我也会记不清她的样子,所以一到那种时刻,我就过来看看。”
他状作坦然,“我在这里看看山,望望水,浇浇花,不用多久,心里就会平静一些。”
“那就是我夜不归宿的时刻。”
周垣甚至笑了笑,眉眼勾勒出一点无奈:“所以没有别人,没有出轨,绯闻里或许我金屋藏娇,逢场作戏。”
“但你知道的,安悦。我不会那样。”
周垣将我额前一缕头发捋至而后,温声说道:“你心里清楚。”
他笑得淡然,开口却晦涩不堪:“我爱着你,阿悦。”
话闭,车里寂可闻针。
事情发生得突然,我很难形容听到他这句话的感受。
我有惊讶,释然,而后迅速过渡至委屈,愤恨。
“…那你为什么总是嘲弄我,讽刺我,生气时将我贬得一无是处?”
我的眼睛泛红,说不清是怒气还是感动。
“这一点我很抱歉。”
周垣摸了摸我的耳朵,“我的本意是不想投降得这么明显,所以夹枪带棒,舞刀弄剑,以为你的心是钢铁。”
他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脸,意图清醒一点:“我害怕你不懂,又害怕你过于清楚,所以总是再三提醒,却又遮遮掩掩。”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有什么可害怕呢?我给过你承诺,又等了你这么多年。”
我的眼泪不停落下,暗夜里甚至能听到一点轻响。
“……我母亲就是死在过于期待的爱情里。”
周垣沉默很久,缓慢开口:“她以为我父亲能给她最多的爱,做完美伴侣。但我父亲本性恶劣。”
“所以,她为情所困,死在了自己的抑郁里。”
距离周母离开已近七年,在今晚,我这才知晓她的去世究竟有何不堪。
“我知道你这些年专心在等我。”
周垣呼出一口气,宽容解释,“但是安悦,我有过前车之鉴,不愿重蹈覆辙。”
他温柔擦掉我的眼泪,却也红了眼睛——
“可最终难免,还是伤人伤己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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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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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撤销了在警局的立案。
因为我真的将陈起视作家人过。
但今后我们不会再见。
“安悦。”
离开时,陈起叫住我,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衫,还是面容温和。
前尘已成往事。
“对不起。”
天下着大雨,他站在我身后,如同很多年前我们在福利院被领养人挑选的时刻。
我曾以为他会是我的家人,是我永远的兄长。当时年少。
“我是虚伪,卑劣,下作。但是小悦,我之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雨还在下。
我忽然鼻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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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垣找阿姨打扫了公寓。
从警局出来后,他开车将我送回了自己的公寓。
对于那晚的促膝,我们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起。
下车时,周垣叫住了我:“安悦,好的坏的,都会过去。”
我回头看向他。
太阳很好,日光无遮无拦地洒进车窗,他的眉眼依旧锋利,像是回到那个夏天。
“你不要伤心。”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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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这样过去。
六月,我去了川城。
时局紧张,公共交通停摆,我不会开车,周垣前来送我。
几月未见,他清减许多。
行程仓促,我的行李很少,东西琐碎,有许多衣服胡乱地被塞进去。
“什么时候回来?”
周垣握着方向盘,在等红灯的空隙里转头问我。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控制面板上,随着周围车辆的鸣笛发出几声轻响。
“还没想好,边走边看吧。”
我闭着眼睛随意敷衍道。
片刻后,车辆重新驾驶,周垣没有再追问。
我没有任何的不耐。
事实上,我现在手足无措,只是在用姿态掩饰自己的困惑。
半年前我们是亲密眷侣,而后过渡至凶狠对手,如今同在一檐下,安静地成为平凡朋友。
但那一夜的晦暗里,他真切地握着我的手。
而在四月天的雨中,他送我回去,撑开的伞骨上有着我的名字,连带着不易察觉的前缀——我的秘密。
我分不清如今我对于他的感情。
是否只是疼惜?是否还有爱慕?是否能够彻底放下过去?是否能果断割断与他的情谊?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跟周垣道谢。
我拉着行李进了酒店,踩着透明的玻璃电梯一路缓缓上升至最高层。
广袤视野内,我没有看见周垣那辆黑色宾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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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城山水闻名江南,更胜在饕餮盛宴。
但水汽太重。
本打算去山里走走,瞧瞧古镇,闻闻风俗。没想到遇到连日大雨大雾,我被困于一隅,只得听骤雨飞溅打发时间。
一恍入眠,再醒来是十一点的深夜。
雨势初歇。
衬衫有些潮湿。
我从长椅上起身,去浴室洗漱后换了一件干燥裙摆。
世上总是有这种巧合。
照镜子时我才发现,身上是当初生日宴上和周垣决裂时穿的衣裳。
这时,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我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三十分。心下警觉,轻声问到是谁,门外安静片刻,传来熟悉的嗓音。
竟然是周垣。
我打开门,惊讶的看着他的脸。周垣也有些许的错愕,他下意识看向我的裙子。
“……你怎么在这?”说不清什么原因,我向门后缩了缩身体。
他停顿片刻,收回眼神,清了清嗓子:“听前台讲,夜里可能会停电。一天没听见你出门,过来跟你提个醒。”
“…你怎么知道我没出门?”我叹了口气,无奈他的答非所问。
“…我就住你对面房间。”周垣淡淡开口,“下雨天,你大概率要开窗休息,这一整天我都没听到你开门的声音。”
人与人相处太久,果然有种难言的熟稔。
我没做声。
“走了。”
周垣转身,离开前随手指了指我胸前。
我顺着他的手指低头,发现腰侧的拉链上竟然挂了只戒指。
是当初我崩溃痛哭扔在角落的那一只。
我拿下那枚戒指,再次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巧合。
而在周垣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走廊的的光亮突然开始闪烁。
…停电这么快么?我攥着戒指愣在原地。
几秒之后,楼体轻微摇晃起来。
是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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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在许多人以后的岁月里,这一天只是略有波澜的往日。
可若有朝一日我站在的人生渡口回望,对于今日,我只能说,有些人的重逢不是阴差阳错,是我命中该有一得。
“安悦?安悦!”
灯光再次闪烁的瞬间,我只能看见周垣那张惊慌的脸。
有水泥板倒塌的声音传来。
繁琐华丽的玻璃吊灯砸在了手工地毯上,锋利的碎屑溅伤我的脚面。
天昏地暗间,我身后墙壁的巨大油画摇摇晃晃地砸了下来。周边所有人都在歇斯底里,尖叫中我听见周垣一声闷哼。
他紧紧抱住了我的身体,大手护住了我的额头。油画狠狠落在他的背上。
那一下一定很疼,疼到他竟然失语。
须臾,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眼皮。
我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突然想到那天——
那天清晨,他嗫嚅着来到我的公寓,但有关于来意,直到离开他都没能说出口。
到这一刻我才想起,那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他大概是想同我一起去看看他母亲。
雷鸣电闪,楼宇之外,大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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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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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地震强度虽大,但所幸没有持续太久。
天黑路滑,救援人员赶到时是十五分钟之后。
但周垣已经昏迷。
酒店晃动时,油画沉重的金属边框砸到了他的后背,锋利的边缘划伤了他肩膀上的皮肉。
医生说伤势不重,但伤口极深,汗液刺激下,周垣痛到昏迷。
他在人前从来都是春风得意,如今却安静躺在病床上。
我坐在周垣身边,看着他的面容。
这些年,周垣的眉眼随时光雕琢愈发深刻,唇色却很淡,昏暗中有种苍白的美感。
他手臂的血管并不明显,输液时很难看准,故而生病总是吃痛,每每如此,他都很不耐烦。
周垣厌恶生病,痛恨死亡,从不主动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我早该清楚。
那夜从警局回来后,我时常梦见他。
有时是他跟我嬉笑,有时是跟我争吵,我们歇斯底里,亲密纠缠,梦里场景变换,喜怒哀乐皆有,唯独没有一双漠然的眼。
最恨我的时刻,他也只是愤怒不满。
一路走来,我们参与彼此人生最珍贵的一段,我曾以为他不够专注,常常游移,因此愤怒,失望,以及痛恨和可惜。
如今想来,他待我始终如一。
六年的时间过去,我们跌跌撞撞,满身伤痕,有过满心欢喜,也有过迷路犹疑,但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吻了吻周垣的额头,听见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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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九点。
我坐在病床旁,耐心切好一瓣一瓣的橙,瞥见身旁的手指突然动了一动。
再往上看,周垣的眼皮微微颤抖着,他缓缓睁开眼睛。
“你身上有没有哪里痛?”
这是周垣醒来的第一句话,他的嗓子干涩,喉咙嘶哑。
看着他的眼睛,我慢慢笑了出来。
时间走到今日,所有人都不再是十七岁的轮廓。
我们有过狼狈的跌倒,有过痛苦的失去,但还是感恩得到,感谢盘根错节的命运。
而我真的没有违背当初在大雨中许下诺言——我会陪你,直到雨停。
静谧中,周垣轻轻握住我的手。
此刻,云消雨霁,窗外是川城罕有的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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