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青木城塬被派到北平,以平津生鲜商贸的名义暗中开展细菌作战,五年前被人毒杀在北平东四一间德国餐厅的吧台。
而同样是从重重监控下的战俘营中流传出的罪恶秘密,青木弘谦的事迹显然更加骇人听闻。
据说,他曾经为了得到更为精准丰富的论文数据,竟丧心病狂地对九名中国战俘进行活体解剖。
不仅如此,试验结束后,他还在手臂纹上九个太阳刺青以作纪念。
在青木弘谦的灵魂里,毫无人性可言。
“据说?”施费恩听到这里,耳尖敏锐地一动。
对于陆应同谈起这件档案中未曾记录的惊人传闻时所用的说法,他感到很有些奇怪。
不确定的、模糊的字眼,不应当在这里出现。
毕竟,先前陆应同提到过,这次的任务,“极为关键重要”。
“嗯。”陆应同略一沉吟。
算是默认了对方的猜测。
声称亲眼见过青木弘谦进行活体解剖的有五个人:两名军医,一名实习医生,还有两名七三一部队派遣到香港的中尉。
而他之所以能有如斯声名在外,靠的也正是这五个人的口耳相传。
可是这五个见证者中,一个雨天车胎打滑跌落西贡山崖,两个死于实验室毒气泄漏,剩下两个——一个服用过量吗啡不治,另一个则是在喝醉酒后,不慎走火打伤陆军准将的儿子而被执行枪决。
陆应同将这些事实一一阐明,又顿了一顿,将身体微微向前倾,沉声继续:“而根据港九大队这一年陆续营救出的几名同胞所说,约莫就是在这位行事残暴的青木家族新发言人上位之后,赤柱和深水埗的集中营里,秘密进行的细菌实验消停了很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施费恩琢磨了下陆应同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由得失笑道:“只是消停了一阵,你们便感激涕零,觉得他是好人了?”
“难道你想说日本人里也有日奸?一个由‘帝国’培养出来的为‘圣战’效力的日本军医,有什么理由背叛他的国家?”
他实在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戳了戳自己心口,又连着反问几句,“凭良心?凭做人的底线?这可能吗?日本人难道还有这个东西吗?”
一个军统训练班培养出来的特工,一个静默两年的地下党,应该有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都保有冷静沉着的能力和自觉。
可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一个数不清有多少次从鬼蜮血海中爬出来的活生生的人。
有情感,有欲望,有思想,就绝不能永远只是冷漠地活着。
但现实是,至少现在,以及将来可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会是自由的。
他必须清醒,必须隐忍,更必须时刻如此。
施费恩克制住翻涌的情绪,很快恢复理智:“对不起,学长,我不该这么激动。”
“你说的没有错,费恩。良心,日本人没有,可是他也许有。”陆应同的神情是施费恩从未见过的沉重,“他也许……”
他停了一停,双手摸向两侧的衣兜,好半天,摸出一盒廉价的纸壳子装的香烟,取出一支烟放在嘴边,没点燃,又垂下手,夹着香烟的两根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几下又顿时收住。
这是施费恩第一次看见对方在自己面前显露出如此真实的不安。
鸮鸟在塘边枝叶间寂寥地叫,船篷内一片寂然。
良久,陆应同缓缓开口:“我想他也许是我的二堂兄,陆衔恩。”
施费恩心中一颤,表情也随之不受控制地一僵。
既震惊,又难以置信。
而陆应同接下来告诉他的事,更让他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二十五年前,施费恩大一的国文课老师陆衡之教授在日本游学,赁居在青木家的客院。
迎春花开的时候,师母诞下一子,取名衔恩。
不曾想,当时还是中学生的青木城塬竟会对一名婴儿暗地里进行生物化学的实验。
衡之先生的长子陆衔青察觉端倪后,还没来得及揭露其恶行便和幼弟一同被毒害,含恨长眠于他乡。
“年纪对得上,目下来说,也只是年纪对得上。青木家这一代不能说人丁单薄,但也绝对算不上兴旺。我叔父游学时,从未听说过除了青木城塬和青木佑介两兄弟以外,还存在一个新生儿。”
陆应同恳切地说,“费恩,作为我来说,的确,这种猜测很不理智。但如果猜测是真的,这就绝不是一个人、一个家的事,而是意味着我们在对抗日军细菌战上有了一个隐藏最深、触角也更广的帮手。”
短暂地思考过后,施费恩理清头绪,追问道:“可青木弘谦如果真的是令堂兄,为什么在那一次毒杀事件中又活了下来?”
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会令听者神伤,于是舔了舔嘴唇,语气变得和缓,“抱歉,学长,请恕我鲁莽,我当然希望令亲可以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可是青木城塬那样一个变态,怎么会容得下令堂兄以青木的出身立足军方?”
“我们是正常人,所以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变态的心理。”
陆应同认真地分析道,“虽然这样的猜测很疯狂,但我想,也许是我二堂兄当时意外地并没有被毒死……”
一个本该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婴儿,竟然没有被毒死,这反而更引起青木城塬继续将他当作试验品的兴趣。
又因为某些陆应同和施费恩无法揣知的缘故,青木城塬将这个试验品改头换面变成三弟“青木弘谦”,并将这个秘密藏起来,只允许少数几个人——或者说,只有他自己和青木佑介两个人知道。
只不过,数年之后,他们两兄弟先后被杀,事出突然,于是关于青木弘谦的谜团就此彻底沉入尘埃。
而青木家族直系中能扛起大梁的本就没几个,青木弘谦便被顺理成章地推上去了。
陆应同低头将纸烟盒默默收起,再抬起眼时,已经不见刚才的忧伤与不安,眉目间重新变得沉毅:“虽然说,这也不失为一种逻辑。不过,二十五年足够发生许多事,究竟这也只是我粗略的推测,基于希望亲人还活着的推测罢了。但,无论如何,青木都会是你这一趟任务的起点。”
“你需要我怎么做?”施费恩直截了当地问。
“策反,或者处决。”
“我没有甄别的经验。”
“凡事都有第一次,费恩。你我都一样,都得跳出过去的演练,去看看那些真实存在的人。”
陆应同将银制烟盒朝施费恩推了推:“里面是伪装成香烟的微型手|枪,是英国战略战役局最新研制出来的,给你防身用。慈幼堂的手环,就不要再戴了。”
施费恩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间那一寸熟悉的冰凉,目光挪向桌上的银制烟盒,问:“你们的人,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吗?”
“远远地见到了。”
“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我知道你们读唇语很厉害。”
陆应同迟疑了一下:“他说,‘他*的,老子放的屁来拉栓都比你瞄得准!’。”
施费恩听了,一时没忍住笑出声。
同时齿间却尝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与对面眼神相接,陆应同眼里是同样血丝满布的狼狈。
“他是第一个教我击中靶心的老师。”陆应同接过施费恩递去的手环,用手帕包好,举起朝他示意了一下。
“他也是教我开了第一枪的人。”施费恩注视着对方将手帕放进衣兜里,声音低沉了下来,“这一趟,希望我不必开那一枪。”
步出船篷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脑子里还是满满当当的,心里却不踏实。
没有星星,月色也很暗淡,他又强迫自己将短暂的前半生回望了一遍。
“费恩。”陆应同的声音从篷内闷闷地传出来。
“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他回身。
“前线不比后方,那里是真正的地狱,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学长放心,我毕竟还是一个受过训练的特工。一些不该有的情绪,今后我会注意。”
“滴水不漏都是做给敌人看的,我们之间,不必太较真。心里的弦要是绷太紧了,总是没个松的时候,反而会伤身的。”
“这是你的心得吗?”
“我看起来像是伤过身的吗?”
陆应同似乎轻轻地笑了一笑,个中情绪,隔着一道篷帘听不分明。
不过他很快就又换上轻松的口吻:“差点忘了,学校方面,专业课的补考倒是都好说,只是马约翰先生素来严格,所以体育课你怕是要重修了——冷静,别急,等你回来,翠湖饭店的餐费学长我全付了。”
“你既这样许诺,那我可不知道要重修多少个学期了。”
“那好吧,加一条,时效最多三学期!”
他们带着不知何时能兑现的约定匆匆分别,在黑夜中各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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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常随的最后一句话第一次出现是在《三千里月》第六章。
叶从舟:我有出场哦,大家发现了吗?~
陆应同:没发现。
叶从舟:哦。
文中出现的“日本、日本人、日本兵”等字眼,只针对日本军国主义。
第29章 九日刺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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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年,七月末的一个傍晚,施费恩拎着边角都已磨得发白的小藤皮箱子,匆匆行走在毕拉山道折向渣甸山顶的泥径上。
山林里的空气又浓又闷,大概是台风要来了。
泥径确如其名,陡斜难行。
好在两旁的白楸树上缀满了细小的白花,此刻迎风微动,观之可亲。
就在六个小时以前,施费恩还不是这副衣衫尽湿、抬脚如有千斤的狼狈模样。
那会儿,他正窝在汇丰总行大厦七楼会客室松软舒适的真皮沙发里,闲闲地捧一杯咖啡,享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细细的冷气。
彼时,这位尊贵的“盟国友人”只须稍稍地挪动目光,便可尽情俯瞰维多利亚港碧波如画的风景。
与此同时,等候一个名叫高野栄次郎的日本人的到来。
那个姗姗来迟的日本人,是时任“香港占领地政府”总督矶谷廉介的第一外事官。
尽管施费恩再三表明自己不过是施耐德神父的信使,这一趟到香港,是暂代神父署理圣安德烈堂的事务,并向总督大人转达来自神父的亲切问候,“阿门”——
他甚至在胸前画了一个迄今为止个人最标准的十字,可高野栄次郎还是在反复勘验过他的护照,以及施耐德神父的亲笔信和私人印戳之后,极力邀请这位信使“拨冗”到军部参观。
好听点,说是欢迎施费恩赏光。
毕竟,那可是外人只可仰望而无法企及的大日本帝国皇家陆军部。
说直接一点呢,则是命令他即刻前往,以便进行一次更为细致苛刻的验身。
于是,施费恩欣然“拨冗”,来到陆军部所在的半岛酒店。
在餐厅里,他从另一个角度、更近距离地数了一遍维多利亚港波涛起伏间飘摇不定的信号灯。
当然也喝了一杯咖啡,这次没有放糖。
并要了两份可丽饼,一份加了鲜奶油,一份素的。
他原本还想要一份果酱,但很可惜,被搜身的宪兵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在陆军部的待遇并不比总部更好,日本兵不仅将施费恩箱子里的衣物、日常用品和书籍来来回回地翻查,好像这项工作永远没有尽头似的,最后还不由分说便将他宝贵的一套理发及剃面工具全数没收。
——没错,理发,和剃面。
在去年早秋那次莲花池小舟上与陆应同的会面之后,过了很久,施费恩才知道,对方究竟看中了自己什么。
原来他在越南仰光的训练之余,顺便向徐用学的一门手艺,一朝竟成了被中统相中的才能。
三年前,香港沦陷后,圣安德烈堂便被日本人改作神社用途。
所以,确切来说,那里并没有什么可署理的事务,施费恩可接续的工作只是代替施耐德神父,成为青木弘谦的专门理发匠。
也即是青木弘谦随喊随到的移动“忏悔室”。
而很显然,就目下给出的待遇来说,陆军部暂时还不很认可施费恩这个不速之客。
就在高野栄次郎示意宪兵将人带去冲凉房,从而检查手、脚的细微位置有无军人常见的茧,以及身体其他处有无子弹和格斗伤痕时,施费恩平静地将最后一口咖啡喝完。
他取过餐巾抹了把嘴,稍微活动了下手部关节。
然后,只伸出一根手指,看似轻巧,实则气力千钧地,格开宪兵奉上浴袍和毛巾的手臂。
“请更衣!”那名宪兵大声说。
施费恩并没有理会这个没有眼色的日本兵,而是站起身,松松筋骨,冷眼环视一周。
真是一帮饭桶。他不耐烦地扯了扯嘴角。
而后,松开领带,将衬衫一下子扯开,伴随着纽扣崩坏的声音,露出右肩一侧靠近前胸位置的纹身。
纳粹十字纹身,深深印在一处暗红虬曲的枪疤之上。
恶魔的烙印。
“今天我陪你们折腾够了。你们这是把我当成战俘营里的囚犯了吗!”
他指着肩头的纹身,怒气冲冲地大吼,“我为党国出生入死,可到了盟友的地盘上,不想表明身份只是想散散心而已,还要被一群查了半天屁都查不出来的废物蛀虫这样对待!”
愤怒实在是一项极容易渲染的学问。
此刻,施费恩甚至感到自己额头的青筋正在暴起,便趁着这股劲头,飞起一脚,丝毫不留情面地踢翻了面前的咖啡桌。
杯盘刀叉随之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还在翻查行李的宪兵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
高野栄次郎负起手,叉腿站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紧紧地盯住这位声称来自盟国的客人。
他身后的维多利亚港,浪涛拍打礁石,浮起滚滚白沫,阳光强烈,映照得整片海面白花花的一片。
而沐浴在阴阴冷气中的华丽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施费恩从裤兜里摸出孟常随的银制烟盒,以十分之九的概率取出一支真实的香烟。
烟丝点燃,他猛吸了一口。
清冽的薄荷香渐渐散开,在愈加阴阴的冷气中,令他感到一股久违的清净。
他和高野栄次郎之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一种诡异的默契下,暗流涌动。
很快,宪兵在得到指示后,又将先前没收的那一套理发和剃面工具用托盘放好端回来,齐齐整整地摆回客人面前。
“Fehn君,非常抱歉,方才我命士兵去将此物消毒,未能及时向您解释清楚,还请见谅。”
高野栄次郎微笑着向施费恩伸出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