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神父的弟弟,此刻正受陆应同之邀,在昆明文林堂谆谆布道的另一个施耐德神父,显然是非常合适的桥梁。
青木弘谦果然没有对此提出质疑。
“今天你在军部的事我都听说了。”她平淡地提起另一个话题。
“小事而已。”
“你是我的客人,怎么会是小事?”她浅笑,“在山下的查验哨里,你也没少受为难吧?”
施费恩无所谓地说:“这是他们应尽之责,我当然报以理解。”
“可他们做得实在也过分了些。其实,就我个人立场来说,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费恩先生会是间谍。”
“此话怎讲?”施费恩不禁也笑了笑,“虽然,你的信任是值得的,但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
青木弘谦揉了揉眉心,淡淡地解释:“天主教的信徒是不被允许自杀的,而在战争时期选择成为一名特务,而且还是对外行动组的潜伏特务,无疑是一条自取灭亡的最快捷径。”
一瞬之间,施费恩竟不知何言以对。
真是一段离谱的推断,可放在青木弘谦这个人身上,又让人觉得,从她那傲慢自大的眼眸中,见到的世界充斥着如此逻辑,也不奇怪。
他放下剪子,尽了自己或许是这辈子最大的耐心,用海绵细致地为对方清理干净落在后颈的碎发。
一抹白皙的皮肤,毫无瑕疵,毫无污点。
“辛苦你了,费恩先生。”青木弘谦站起身,用毛巾抹了把脸。
然后,转过身面向他,微微一笑,用一种相当真诚的愉悦语气说,“你选择以施耐德神父的信使身份来见我,而不是怡亨洋行的制衣师傅,说实在的,我很开心。”
怡亨洋行是中统香港站的一处联络点,原本也是施费恩此行在香港落脚点的备选之一。
幸而在计划还处于探讨和模拟阶段时,陆应同从特高课的内线获知,该联络点的通讯员早已被日本人收买。
由于那里只是一处单向联络点,只能等待上峰的电报指示,或是总部派遣新人员到来,并不能顺藤而上牵出更多机密,因此,陆应同决定将计就计,必要时通过该处向日军传递一些假线索,反过来牵制对方。
而施费恩的身份备选,自然也划去了怡亨洋行裁缝这一项。
巧合的是,“施耐德”这个姓氏,在德语的文化中,原本也是意指“裁缝”这一类人群。
很明显,青木弘谦想让他听出这一个双关。
可恶,竟然被拿捏了!可恨刚才大好的处决机会稍纵即逝!施费恩默默地在心里独自惆怅。
虽然都是特训班出身,可特情人员和行动人员的训练侧重点,在各种维度上都存在着极大差别。
他承认,自己在潜伏和甄别的心思上,远远及不上特情班的同僚。
可这该死的中统特情班,偏偏就选不出一个会理发和剃面的人!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不比心思筹谋,而是真刀真枪相见,莫非他还能真及不上一介军医了?
下一秒,他无奈地绷起嘴角。
“如果我以党国伤兵的身份来到东方疗养,多半目的地就不是这里的西贡,而是越南了。那里的私酿酒比骆克道酒吧里偷偷卖的甘蔗酒,可要醇烈得多。”
施费恩直视着对方淡棕色如同琥珀一般的眼眸,自认为相当机智地化解了这个小危机。
于是,颇有些自得地转身去收拾他的生计箱子,顺便将放凉的茶汤一饮而尽。
而更大的危机正在青木弘谦那干净纯粹的笑容中,静静等待着他自投罗网。
真是要命!施费恩恨恨地咬了咬后槽牙,这茶果然有毒!
而他甚至在倒下前还没来得及将箱子收拾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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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九日刺青[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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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如泼,海腥味如潮水般漫上识海。
施费恩一个激灵,想要跃身而起,手脚却动弹不能,整个人都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地缚在了椅子上。
灯影微晃,狭长窄小的空间里,青木弘谦与他隔着一张矮桌相对而坐。
她正埋头忙碌着。
很安静,神情专注,像一个挑灯夜读的好学生——如果不是正在完成一架毛瑟M98最后一道组装工序的话。
组装完毕后,她又用棉布蘸了专门用来养护枪械的油,细细地擦拭那架毛瑟的每一个角落。
时不时地,还会停下来,腾出一只手,手指在枪油罐旁的铜水盆里蜻蜓点水地过一下,再捏一捏身侧挂架上的毛巾。
然后,拿起卧在竹编小篮里的茶夹,仔细地翻动起炭炉上砂罐里的茶叶。
烤茶的香气淡而悠远,漂浮在小船狭小的空间里,氤氲聚集,开始唤醒施费恩的精神。
在逐渐清晰的视线中,他认出对方拿在手中的步|枪。
那是在他临行前,柳时繁先生从自己的画篓里特地挑出来的一幅“珍品”。
认识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柳先生还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曾经是北平锄奸队的一员。
他将柳先生千里迢迢从北平带到昆明的宝贝拆卸成零散的构件,分箱装好,再交给陆应同分次邮运、储存至横滨正金银行香港办事处的保险柜里。
当下,中国盟友国家的银行都正在不同程度地遭遇“香港占领地政府”的清算,此举算是不得已之下走的一步“灯下黑”。
“可一个人要是在很深很深的黑暗中待得足够久了,对黑暗的界定就会拉得无限低。他人觉得黑暗之处,于我而言,是无限光明也说不准呢。”
青木弘谦将茶夹放回篮子里,向施费恩投来淡淡的一瞥。
接着,她又低下头,用手指缠起棉布,继续一点一点很耐心地给步|枪上油,“横扫欧洲大陆的党国军队所使用的原来是这样的老古董,我今天见了,真是又吃惊,又佩服。”
嚯,这也真是一个不太高明的讽刺,反正一丁点儿也没伤害到施费恩的感情和自尊心。真的。
日本人占着东北最丰富的资源和无数个电力稳定、作业成熟的军工厂,用现今最精良的枪械和大炮,还装备了好几个飞机师团,可这么多年过去,不说和中国的正规军,就是跟游击队那几支拆拆补补的老破驳壳枪加自制的土手|雷对上,到底也没能完全占得上风。
施费恩摇摇头,发自内心地对她说:“我真不明白你。”
“可是我好像很明白你。”她笑了,“我知道你心里在问什么,所以我好好地回答你了。”
她说的是有些道理,可施费恩怎会承认。
四肢的麻醉感正随着时间流逝加速退去,而他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似的,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感袭上脑门。
他无奈地撑起眼皮,认真地看向对方。
她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同样认真地看着他。
施费恩闭了闭眼:“那你听错了,我心里其实在埋怨你,我理发理得这么好,你要给钱我不收,客气两句也就是了,怎么还动气绑人呢?”
几句话,说得口干舌燥。
浪潮涌起,周围的人和物在陡然之间开始频繁地晃动起来。
他又感到自己一晌回到先前昏迷时的幻觉里,恍如陷在一处满是泥沼、没有边际的梦魇之中。
该死!他咬紧牙关,拼命让自己镇静下来,开始思考药力散去之后如何在不惊扰到外面守备的前提下夺过枪械并将对方制伏。
如果周围的一切都不是幻觉,那么此刻自己和青木弘谦正在一条船上,一息一动都能激得水浪哗哗作响,要想不闹出动静,实在很难。
还有种可能是,她这个人其实自大又傲慢,根本不屑于动用日本驻香港陆军部的力量来对付自己,而是享受单枪匹马便人赃并获破了一个间谍案的乐趣。
别做梦了,青木弘谦平常出一趟门都给军部的人保护得跟什么似的,这都到海边,都出门这么远了,外面怎么可能没有守备……施费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正这样思量着,一道闪电的光爬藤似的一寸一寸劈开篷帘的缝隙,骤然映亮帘布边的一个人影,雷声跟着从远方轰隆隆地传来,装腔作势似的。
从那个人扎得紧梆梆的制服裤腿来看,应当是先前在青木弘谦寓所中见到的那个侍童。
此刻却不知为何,他被主人反手绑了起来,一条腿上还在汨汨地流血。
见这洋人注意到自己,他便鼓起眼,怒目回视,嘴巴竭力地大张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用那条伤腿在粗糙的地板上蹭出几道深沉的痕迹。
如果是青木弘谦示意他在自己的茶里下毒,那么到这个时候,又是费尽周章演一出什么戏呢?施费恩皱起眉头。
越琢磨,越像是朝着青木弘谦微笑着向自己张开的套子更进了一步。
施费恩重新望向青木弘谦,决定先沉住气,静观其变。
就像在仰光训练班的时候,他一向也是同期生里最有耐心的一个,不然,怎么熬得过雨林里的雨季和人心呢。
青木弘谦却是这三个人中最闲在的一个。
她放下棉布,举起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施费恩的眉心,下颌轻轻抵在保险杆上,透过瞄准镜静静地凝视着施费恩。
船上汽灯的光线不很稳定,时不时便一闪一闪的,打在新上过油的步|枪上,在寂黑的底色之中,泛起晃晃悠悠的幽光。
如此,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个古董了。
对峙半晌,她问:“看着还挺好用的,你想不想试试?”
“死人才知道它好不好用。”施费恩忖了一忖,认真地回答,“或者,我是开枪的那个人。”
青木弘谦嗤笑了声:“看来,连你也没有勇气死。”
“多的是人没有勇气活,没有勇气死又算什么,俱不过是人之常情。”
“那么,如果有这样的一个人,她既没有勇气死,又没有勇气活,请问费恩先生,又该怎么办呢?”
“这样的人么……”
施费恩垂下目光,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慎重地开口,“我想,如果世上有这样的人,她也许可以种种花种种草什么的,看冬去春来,花叶飘零之后又会绽出新芽,这种时候总能够好好做决定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见对方静静地听着,他咽咽喉间又继续说下去,“或者,去听一听山风贴着树梢吹上天空的声音,要是觉得吵闹,就干脆地去死,要是觉得还可以忍受,那就再忍一忍。再或者……拿枪对准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人,在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他之前,听听他会是什么意见。”
青木弘谦眯了眯眼,没有接话。
片刻后,她的下颌微微一偏,嗒的一声,将保险杆推到中间位置,然后将目光从瞄准镜的圆孔挪开。
这次她在放下枪之后里里外外细细地洗了一遍手,倚在挂架旁,将脸捂在热毛巾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侧首问:“喝茶吗?”
施费恩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恳切地问:“有毒吗?”
“如果我说没有,并且还说,瑰园阁楼上的那杯茶其实也没有毒,你信吗?”
她坐回施费恩对面,将枪油罐和棉布挪到靠篷舱的边几上,又扯了毛巾囫囵擦擦手,再将炭炉、茶盅和茶杯推到矮桌中央。
神色笑笑的,如夜色中雾里花浓,看不出虚情,也瞧不见真意。
施费恩却几乎没有犹豫:“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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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恋爱脑,施费恩有他自己的判断。
注,以毛瑟M98为例,保险杆居于中间位置,即可使得枪无法击发。
柳时繁:我出场了,大家有发现吗?
叶从舟:当然~
陆应同:没有。
叶从舟:去你的。
谢云轻:咦,前两章我是不是有客串来着?
陆应同:是呀是呀~人群之中当然是我168的老婆最打眼啦!(另,本人186)
叶从舟:。
第32章 九日刺青[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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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炉中忽地窜出一串火星,飘在湿润的空气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寂灭。
青木弘谦听了对方的回答,愣了一瞬。
她的目光越过那团火,略有些诧异地看了施费恩一眼。
不知究竟是在惊讶这个答案,还是惊讶对方给出这个答案的速度。
捱到这会儿,施费恩的呼吸渐渐正常,不再感到窒息,手臂上的酸麻劲也总算消退得差不多了。
他稍稍活动了下手指,将下巴朝侍童的方向抬了一抬,说:“我只是信你没有下毒。不然你惩罚他干什么?”
“他是我的侍童,完全有可能是在配合我演一出戏,帮我取得你的信任。”
青木弘谦停下手中的动作,很感兴味似的看向对方,“所以我更好奇的是,你为何会排除这个可能?”
可施费恩听着更像是审问,而不是好奇。
青木弘谦手里的茶夹比之前更勤快地在渐渐变得焦黄的茶叶间跳跃。
“因为他并不是瑰园里的那一个。”施费恩平静地说,“虽然你似乎有意让我混淆这一点。”
青木弘谦歪了歪头,没有急着否认:“我的侍童确实不止一个,这不奇怪。都说洋人长得都一个样,莫非你们洋人看我们也觉得我们长得都差不多?”
施费恩干笑了几声,继续解释:“给我下毒的这一个侍童,是个跛子。”
右腿微跛,大概是那个侍童心中相当在意的一处缺憾。
因此,他在走动时的步幅较常人小,并且频率高。
这样才能尽量不让旁人注意到他走路时的这一点不平衡。
而侍童右腿上的绑带也比左边缠得更紧,这或许可以让他的神经时刻保持高度紧张和专注。
总之,就算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即便左腿尚在流血不止,而右腿是完好的,他还是要用没有先天缺憾的左腿来表达不满。
“这样的解释,足够我作出判断了么?”施费恩反问。
不知道那个侍童能不能听懂中国话,不过,也许是让他暂时变哑的药物还有什么副作用,他忽然之间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嘴巴也闭上了,不再试图发出无声的怒吼。
只是一双圆鼓鼓的眼仍然猩红,像把尖刀一样逼视着这个洋人。
施费恩只掠过他一眼,并不为那眼中无端的仇恨所动。
“在陆军部受检时我就注意到他了,而他给我下毒的时机应该也是在那个时候。结合我毒发的时间和症状,我猜,他是以消毒的名义,用洋金花煮水蒸过我的每一样工具。”
施费恩顿了一顿,“所以我说,我真不明白你。”
青木弘谦微微蹙起眉头,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军部知道你会来见我。”
她抿了抿唇,加重了些语气,“费恩先生,总不能因为军部对你起了杀心,而我救了你,你就转过头来挑拨我和军部的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