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檀喆,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心上人,对她的喜欢从不理会,饶是自幼娇蛮如月娘,也在檀喆面前忍不住乖了手脚,束手无措。
直到到了北市大门,一直没说话的檀喆终于阻止月娘,让她回家。
月娘家里只有这一独女,自小家里就宠着的,养了一身小性儿。但只要檀喆说,也不用他哄或劝,她就能听进去,月娘小闹归小闹,她也怕檀喆生了气不理他。纵使心里不乐意,也不敢拒绝,终究是回去了。
檀喆进了北市,也不看周围,直接去他做工的酒楼。他现在在酒楼做着账房先生的活儿,自然是为了补贴家用。只是这账房不光算账,有时候还得跑跑堂,檀喆也都应着。
老板刚开门,看檀喆过来,先露了一脸笑,这笑就能看出来他有多喜欢檀喆。檀喆帮老板一起开了门,随后把书箱放在柜台后面。
他在这已经干了两年,起初老板不想用他,怕给自己招麻烦,后来对外也只说檀喆是他家亲戚的儿子来投奔他。但如今,老板对檀喆是越来越喜欢,他聪明又俊俏,干活多还没怨言,招了不少女子青眼,不少来酒楼吃饭的贵女还心疼他。
老板只恨自己没有个闺女好招檀喆做他女婿。但老板也不傻,他在这北市开了这些年酒楼,见得最多的就是人,老板也知道,就算他想招人家,人家檀喆也不一定愿意拿着钱从商。这老板看得出来,虽然檀喆说自己父亲早逝,鲜少提其他,但这身气派,是能做事儿的。
可如今,想有一番成就,最好的路不过是入仕途。老板也是把檀喆当儿子待,看檀喆还背着书箱,虽然里面拿出来的是账本,但他还是关心的问:“檀喆,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又一直读书。你这么聪明,不去参加科考试上一试?万一考上个举人,这一后可就不用愁了啊。”
檀喆看起来很诧异,随即一笑:“伯,我没想那么多,我现在就想多挣点钱,我娘今年感染了一次风寒,身体差了些,到时候给她补补身体。”
“再说了,我只是会算账,去科考还是太难了。”
他这番自谦,老板半信半疑,檀喆也不多说,正巧有客人叫,檀喆就过去帮忙了。他走后,老板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随即啧了一声,怜惜的看了一眼拿着茶壶正给客人倒茶的檀喆,神情甚是惋惜。
闭市后檀喆离市回坊,在巷道看见张鲁正和临巷住的几个同龄小子聊天,大老远就听见他在那吹牛:“我爹说我今年参加科考,我这参加了,怎么也得中个举人回来……”
檀喆拎着鱼,听到这话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笑让张鲁听见了,张鲁立刻发现了他,立刻抛开他那堆小跟班,喊着檀哥跑过来,其实张鲁比檀喆还大一岁。
张鲁攀着檀喆的肩膀,檀喆动了动肩,张鲁把手放了下去,依然热情的说:“今晚上我娘炖了一只鸭子,怎么着,来我家吃?”
檀喆举起手里拎着的鱼,一切不言自明:“谢了啊。”
“没事,”张鲁依旧爽快,“一会我给你送一碗过去。”
“行。”檀喆也不矫情。
刚进了小巷,檀喆就听到张鲁家里的热闹和饭香,许是张鲁那弟弟张戈又偷吃了,只听到张鲁母亲的一顿责骂和张戈的嚎哭,哭的声音嘹亮清脆,估计是没掉多少眼泪。
和张鲁告别后转身进了自己的校园,只见桃花又落了一地,只有厅堂的一灯如豆有淡淡光晕,开春天气尚且存冷意,和小院里风声吹起树叶的沙沙声一起,平白在身上落了一身寒。
檀喆进屋,果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坐在厅堂的饭桌前做衣服等他,听到响声抬头,笑容欣喜温和:“回来啦。”
饭菜都用碗扣着,怕变凉。檀喆进门就先笑,一边应着一边说:“娘,今晚添个菜。”
说着就去厨房拿了刀和砧板收拾鱼。
檀母随声跟着出来,倒也说不用这么麻烦,但檀喆去收拾鱼,她也没有过多阻拦。随即又从屋里拿了盏油灯到小院,给檀喆照着。
檀母把油灯放好,檀喆怕她着凉,让她进屋,檀母应着,人却没有离开。
她细细的看着油灯下认真收拾鱼的儿子。
檀母今年三十有余,生了一张鹅蛋脸和漂亮的眼睛,鼻梁高挺,菱唇微翘,可以想象她年轻时的美貌,定是位气质不凡的俊美佳人。只是美人迟暮,佳人眼角有了细纹,已经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不仅如此,檀母一身荆钗布裙,头上包了块布,显然这一身都是为了更方便干活,连衣袖里露出的手,虽然依然骨架纤细,但指甲上的伤口和劳作的痕迹很明显。
站了一会,檀母咳了两声,檀喆又催她回去。檀母又是应着,但却问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喆儿,我今天出门,看到外面贴了告示,今年科考,皇上开恩,大开科考报考限制……”
“当年你父亲虽然获罪,但先帝仁慈,念及你父亲当初跟随先帝征战有功,诏令里明明白白说了,你父亲之罪不累及子女,只剥夺爵位降为平民。按照今年平民和商贾之子可参加科考来看,你是可以参加的。”
檀母语气殷殷。
“喆儿,要不你去报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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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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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喆的手早就顿住。
檀母看自己儿子许久都没有动作,也不敢再说。
其实这么多年来,檀母和檀喆相依为命,檀母本是名门之后,嫁人后也一直养尊处优,家道中落后很长时间都对之后的生活手忙脚乱,反倒是年幼的檀喆极懂事,不仅不哭不闹,还反过来安慰母亲。如今檀喆已经长大,虽未娶妻但俨然是顶家立户独当一面,很多时候檀母更愿意听从儿子。
眼看檀喆的反应,檀母感觉得到,檀喆似乎不愿意。
檀喆始终没有抬头,听檀母讲完,继续刚才杀鱼宰鱼的动作,声音也清清淡淡:“虽然今年科考放开参考资格,除贱籍之子之外其他人都可参报,但咱家的事才过去十年,朝里当年父亲的同僚大多都还在,就算报考,也能识出我的身份。”
“虽然当年先帝说我们不受影响,但毕竟罪臣之子,就算能考,能不能用,恐怕也是问题。只怕到时候不仅不录取,还暴露我们如今尚在洛阳城的身份,那时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檀母听了他的话,面上露出忧心的神色,可到底是难得的一次机遇,如果就这么轻易放弃,檀母想想也是不甘心。
檀喆了解母亲的心思,不等母亲说,他站起身去井边打水,要洗去鱼上的血迹和鳞片,冲檀母笑了笑:“娘,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母子两人彼此装着心事,即便做了鱼,即便张鲁热情的送了鸭子过来,这饭吃得也不再轻松。
那晚,檀喆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全府的家眷在院里、厅堂、偏房、门口来回走,檀母神情恍惚的坐在卧室,作为当家主母对外面的纷乱却不予理会。年幼的檀喆从卧室跑到外面,拽住管家的手,管家告诉他,这个府已经散了。
一转眼就是灵堂,檀喆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块僵木,满目悲戚中他静静坐在蒲团上。来的人看看他,低语,这小儿子怎么不哭啊,爹都死了。他听到了,却还是流不出眼泪。
到了晚上,檀母陪他守灵,7岁的檀喆说,娘,我自己在这里,没事。
他执拗的不让母亲陪他,小小的身躯到晚上熬得直打晃,突然睡着了,身体一歪,重重的摔在地上,他手贴着冰凉的地面,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父亲真的不在了。
他贴着冰凉的地面,终于流下眼泪,不敢出声,就咬着胳膊,咬出深深的牙印。
大殷开国功臣,虞国公檀铖,先帝殷明宗怀疑其涉连谋反,长乐九年,檀铖削爵革职,收回府邸。殷□□念其当年征战有功,祸不牵连妻儿。檀铖妻儿贬为庶人,□□放,不承祖辈之祸。
这一夜,檀喆梦中醒来,外面夜正黑,音乐有鸡鸣。他在一片黑暗中感觉到眼角的泪。
檀铖究竟有没有涉嫌谋反,檀喆不知,但他还记得幼时从哥哥嘴里听到,父亲檀铖随先帝征战数十载,精通兵法,勇猛无比,逢战必做先锋,曾护先帝与危难之时,护先帝于围攻中脱困。
檀喆不明白,这样的父亲,怎么会冠上谋反的帽子。
檀喆也记得,印象里的父亲经常给他和姐姐带来各种各样好玩的小玩意儿,经常进门就抱起他们,慈爱的摸他们的脸。
如今,父亲已故,大哥自刎,姐姐于七年前病死,只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诚然,檀喆知道,如今生活贫苦,想要改变,入仕途是最好的方法。檀喆都清楚,可总有一股无法消散的情绪,让他心绪复杂而矛盾。
更何况,虽然今年科考放开报考限制,哪怕檀喆有为臣之才,以他的情况,未必会有好机遇。
他不是没有一腔抱负,但也不再是天真小儿。母亲希望他参加科考谋个一官半职,也好余生安稳些。他能体谅母亲苦心,但个中曲折,他也能猜到。
檀喆翻了个身,彻底没了睡意。
仿佛进退无路,这一生终究是这样了。
为这次科考费神费力的,肯定不止檀喆一人。而发布这份诏令的巍峨皇城,显然对百姓的心思并不在意。
紫微城。
清和殿。
殿内檀香悠悠,侍女跪在地上,举起受众的托盘,美妇人朝杯里吐出漱口水,侍女轻手轻脚的推了出去。
张贵妃——如今的太后,微阖美目,由贴身侍女为她梳头。侍女伺候她数年,侍奉得稳妥利落。太后心情也好,不由微抬眸看向窗外,今天的天也好得衬心。
这太后论年纪并不大。她本名张玉初,16岁入宫,19岁生女,20岁就晋升为贤妃,23岁诞下如今皇子楚景澈,晋升贵妃。到如今新皇登基,这太后临朝称制时也不过三十出头,这么年轻就已经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自是福泽深厚。
许是在宫中住的时间渐久,即便已经晋升为太后,更是因为皇帝年幼而独揽大权,这太后也没有全然放松。想想这后宫是非争斗,想想那暗处不知多少人在眼红她的境遇,哪怕还不成气候,太后也不会因此掉以轻心。
这么个晴朗的日子,太后在忆往昔中就想起先帝皇后的独女,元襄公主,楚玉澜。
“那楚玉澜,给先帝守陵,最近怎么样了?”太后随口问道。
正在为她换衣服的两位侍女彼此交换一眼,其中为她整理衣带的贴身侍女洛雪低声说:“听福公公说,长公主自进元陵后一直安分守己,每日除了为先帝和圣上娘娘诵经礼佛外,就在自己居住的院里足不出户。还听闻最近天气突冷,这长公主的寒病又犯了,平时几乎是宿在床上,哪也去不了。”
语气到了最后,依然有了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洛雪虽然是新来几年的年轻侍女,但心思精明,哪怕是平淡的一句话,她也懂得说出来让自己主子知道自己的忠心。
太后听后虽然不动声色,但还是看得出眉眼舒展。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唉,这元襄公主是先帝嫡出公主,又是先帝与皇后唯一女儿,再加上先帝仅有五位女儿,这元襄又排在第一,自是先帝与皇后的掌上明珠。”
说罢,太后想到了什么伤心事,面容微紧。
“若不是我那玉莹早夭,这长公主的身份也轮不到她头上。”
“公主自是在天上为太后祈福的。”洛雪恭谨回答道。
太后听到这话,心下微宽,说到底也是给自己的安慰,但心情确实转好。她笑了笑,她是养在深宫锦衣玉食的美妇,虽然年逾三十,但肤如凝脂,皮肤紧致,丝毫不见沧桑。
“既然元襄寒病复发,吩咐下去,备一些炭火送去,再嘱咐一下,公主虽是去守陵,但缺什么要什么一定给齐给足,可不能短了什么。”
“是。”
太后摸着手里的蜜蜡珠子,沉吟一下。
长公主为父守陵一年的消息一出,这长公主的孝道一直为世人称赞。现在新皇刚登基,局势动荡,即便太后素来不喜元襄,也不至于在这些小地方薄待她。
“不过为了公主安危,还是不要轻易让公主还其下属出来。”
洛雪一点就通,点头低声应着:“是,娘娘。”
太后不再说话,只默默摸着蜜蜡珠子。
她想起当初玉澜自请为父皇守陵一年。其实她知道,玉澜这是退一步给自己留时间。她知道玉澜自然是不想嫁给她侄子的,那样一来就意味着她全然被张家监控,再也没有自我和自由。
不能怪她这次指婚如此直接。
这个玉澜自小就备受先帝宠爱,更何况身世也好。先皇后上官氏是名门之后,虽然早逝,但大哥上官宣如今担任尚书省左仆射,是先帝指定的辅国大臣,二哥任礼部尚书,四弟任国子监司业。上官氏虽然没了中宫皇后,但家大业大,门生甚多。冲着上官家族,太后一时也不能对这元襄公主怎么样。
其实自家这侄子也是一表人才,三年前就考中进士,如今任大理寺两京诸事署,也是年少有为。太后这次指婚,其实也是对上官家族的一次示好。奈何这玉澜看不上,为此甚至自请去为父皇守陵,想想也是让人生气。
太后放下蜜蜡珠子,只觉有些心烦意乱。
她不是不知道这玉澜打的是以退为进的主意。
四个女儿里,先帝最宠爱她,一来是因为皇后嫡出,二来是因为先帝觉得玉澜像他。就连去神都苑都要带着这女儿一起,亲自教她骑马射箭,陪她玩沙盘推演,连先帝出巡,带的唯一一个女儿就是她。殊荣至此,纵得这公主娇蛮任性肆意妄为,除了上官皇后,其他嫔妃,这公主一概瞧不上。
可即便如此又怎样呢?她亲哥哥虽然被立为太子,却不思进取,只知道寻欢作乐,到底是被废了。她的母亲上官皇后贤良淑德声望甚高,终究红颜薄命香消玉殒。如今登上大统的,是她的儿子景澈,成了太后的,是她张玉初。
思及此,太后唇微微翘起,她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中满是说不尽的故事。
这些心思,连这满园春光都照不到。
既然想要以退为进,那退了这一步,就不要想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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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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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陵陵宫。
玉澜卧在榻上,虽然盖着衾被,却依然咳嗽不止。
云舒手捧一个手炉小心放到玉澜被子里:“殿下,用这个暖暖。”
玉澜放下书,对她浅浅一笑:“辛苦了。”
“殿下在这里住着才是真的不容易,”云舒把被子给她掖好,“早点养好身体才好。”
如此宽慰的话玉澜也就是听听,她目光从书上转过来,问云舒最近皇城又发生了什么事。
云舒就把听到的消息告诉她,都是些琐碎的是,有些也很有趣,玉澜也会跟着笑一笑,自从出府后,她格外喜欢听这些市井趣闻。
“王管家前不久也来了信息,说府里一切都好,所有仆从无一调动,还问咱们有什么缺的尽管说。我就和王管家说带一些炭火过来,给殿下去去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