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以北则多贫民,虽然也有一个北市,也有一些官员在北边开府置家,但里坊中还是贫民居多。
通远坊因为地势原因,加上还是在洛水以北,其实不太受待见。如今这坊里唯一一个贵人就是当初的元襄公主,如今的长公主楚玉澜。
但大家也都知道,通远坊的这个公主府其实不是楚玉澜唯一的居所。这长公主乃先帝嫡出,先帝在时倍受荣宠,她是有两处公主府,另一处就是在洛水以南,只不过那处公主府一直修葺扩建,楚玉澜才临时住进通远坊。
通远坊的这处公主府邸是先帝尚未登基前的亲王居所,那时先帝为韬光养晦自请来通远坊居住才建了这府邸。只不过府虽然建了,先帝却从未在此居住。如今成了楚玉澜的公主府,也算是一种荣宠。
但通远坊终究还是贫民里坊,楚玉澜终究还是皇室贵女,突然造访他家这个小院,未必就是好事。
相比檀喆看似放松实则警惕,玉澜反倒气定神闲。她甚至有闲心翻了翻檀喆今早随手放在桌上的半本《论语》,玉澜翻了几下,随即抬眸。
“听檀母说,你似乎本不想参加科举,为什么?”
没有寒暄,没有再遇的问候,玉澜一开口,就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檀喆因为这简单明了的问话而笑了,他也分不清这笑是因为玉澜的直白让他不需要揣测来人目的的放松,还是因为他并不喜欢如此风格给气笑的。
只不过因为玉澜问得直接,他也就懒得应付,直接回答:“罪臣之子,不敢妄想。”
玉澜原本是看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虽然这个答案她也能猜到,但总觉得哪里又有出入。
沉吟良久,玉澜把那本论语放回桌上,笑了。
“兴许,不是不敢妄想,而是早有准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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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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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澜知道,年幼的记忆不能太当真。
虽然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但终究是五六岁的年纪,更何况十年来彼此都经历了这么多事,尤其檀喆,十年坎坷起伏,他如今是什么品格心性,玉澜如今是不知道的。
当然,她能来这,是因为那场年幼的记忆。记忆中的檀喆聪慧机敏,催动玉澜在这个夜晚,只有云舒和珞明陪同来到此处想再见檀喆。她也不否认,因为记忆中的檀喆让她喜欢,再遇檀喆前,本来就对他抱着期待和好感,
可纵然幼年相遇过,如今再遇,依然是重新认识。
檀喆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是让玉澜重新认识他,再和着那一点记忆。
而檀喆倒觉得,这长公主和记忆里没有很大差别。
当年先帝和上官皇后感情颇深,上官皇后在朝野民间也美名远扬。对于和上官皇后的唯一女儿,先帝自然厚待,又因为嫡出,身份尊贵,其他人自然也对这位元襄公主恭敬顺从。是以这位嫡出公主,在檀喆印象中,就是如她刚才说话这般风格。
是以对玉澜的话,檀喆眼睛里闪过一丝凌厉,却终究只是笑笑:“在下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玉澜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她觉得檀喆兴许是想笑得纯良无辜些,好配合这句话,显出他真的不知情,只是并不成功,虽然说着不知道,但这笑里是严丝合缝的防守和仿佛明晰一切的通透。
当然,也可能他并没有这个心思,单纯就是如年幼时那样喜欢笑而已,也懒得乔装。
看他这样笑,玉澜颇为气闷,这谈话并不顺利,让她的计划也无法传达,反倒是更确信了檀喆是真有此打算。
思及此,玉澜心下冷笑,突然觉得此行颇为无聊无趣,或许眼前人确实变了,不值得她再挂心。
如果玉澜就此离开,两人应该再没什么牵扯。未来,一个终归任命,听从安排,找一驸马,在那公主府中,数完最后年华。一个或许走上仕途,与朝堂中寻机变,终归是比如今要好上许多。
本来缘浅,但或许冥冥之中又种下一点渺茫的缘分。
玉澜到底是有些不甘心,只是这不甘和檀喆无关。但也因为这点不甘,她到底留下一句话。
“郎君杞梓之才,必然高中,还望那时,助郎君放鹤而归。”
显然,这句话檀喆明白,却未必被打动。他微微诧异之后,立刻就行礼:“得公主吉言。”
玉澜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盒子,包装精美,看起来是首饰。
“听闻令堂过去最喜懿安坊的发簪,请师傅做了一支,请郎君转送。”
檀喆谢过。
玉澜离开时,檀母出门相送。她在内室隐约能听到他们说话,知道应该不甚愉快,心中不安,毕竟日子才刚刚安定,她也不想再经历一遭十年前的生活了。
想到这,檀母不由得打了一下檀喆,瞪了他一眼,檀喆一脸茫然,还有点委屈的样子
玉澜始终没有回头,她来时天色黄昏,如今已是深夜。走到院门,檀喆发现门口站了两位他回来时没看到的侍女,一样的月白窄袖长裙,不过一个看起来沉稳干练,一个看着懵懂天真。两名侍女一见玉澜出来就立刻跟上,眉眼眸光不动半分,应该是玉澜的近侍。
但奇怪的是,除了两名侍女,竟然没有其他人,巷口也没有步舆。
檀喆看着渐走渐远的三名女子,又看了看空旷的巷子,掩上门时,他露出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转过来,檀母不由得问他到底和公主说了什么,檀喆一昧装傻说什么都没说,把檀母急得不行,就这样檀喆也没松口,告诉檀母除了让她干着急一点用都没有。
而这边,玉澜走在最前面,她身后跟着的云舒和珞明不发一言。
对于玉澜和院里的人聊了什么,云舒和珞明作为奴婢是不会问的,她们也不会好奇。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两人都清楚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
是以两人跟在玉澜后面走得十分专心,当玉澜突然停下时,两人几乎行差不错的也跟着刹住脚步。
玉澜站定,她回过神看向身后。
巷道幽深,她站在这空旷的巷道上,感觉孤单又寂寞。
檀喆终于答应檀母要参加科考。檀母又惊又喜,还以为是玉澜的功劳。檀喆倒是义正言辞的反驳了,跟那位公主没关系。
他那邻居张鲁听闻他要参加考试,震惊又惊讶,倒还挺讲义气,和他说有什么事尽管提。檀喆倒也道了谢,当然也不会麻烦人家。
三天后,檀喆报名参加州学考试。
张鲁陪他把考试的资料交到州学。檀喆看着他的文书被收走,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他能否考试,考试给朝堂掀起什么波浪,就看这次考试了。
也是在他递交文书的第二天,玉澜再度回陵园守陵。那天的巷道,一身素衣的玉澜呈步舆出城,再度引来众人的围观。那天,檀喆背着书箱要去北市继续做他的账房先生,看到那抬得高高的步舆,他和其他人一样站在巷道旁边,旁观步舆从他面前经过。
步舆的薄纱掩住里面坐着的佳人,只是这次檀喆知道了,那坐在步舆里的公主是什么样子了。
玉澜回陵宫后,日子又如之前一样,简单,枯燥,清净。她仍旧每日抄经书,为先帝诵经礼佛。她在下宫所住的地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玉澜和其随从都住在这小院里,与其他来此守陵的嫔妃几乎都没有来往。甚至很多宫女还没有见过这位公主。
天气渐渐由凉入暖,又到了炎夏。玉澜向来苦夏,到了这时候只觉得疲累,也不想吃东西。云舒和珞明怕她这样容易熬病了,问她是不是需要再请回府暂居,玉澜拒绝了,事儿还是得做足做够。当初她自请守陵捞得孝贤美名,玉澜还不想轻易让这个名声掉了,而且这一切也还能忍受。
虽然人在陵园,但玉澜对朝堂深宫的消息还没有断。
玉澜的几个舅舅依然稳在自己的职位上,尤其大舅舅上官宣作为辅国大臣辅佐着小皇帝,张太后虽然临朝称制,但对上官宣提上的几项措施并没有驳回,基本还是执行了。
但上官家族常年浸淫官场,嗅觉十分敏锐,再加上在朝野眼线也多,消息也发达。现在的上官家是以上官宣作为顶梁柱的,虽然张太后通过了上官宣提出的一些措施,但终归是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和谐。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许多决断虽然是上官宣提出,但张太后从不与他们商议,只是彼此各退一步,让措施实施而已。
玉澜听到这些情况时,在心里笑了笑,这张氏,倒是颇懂有来有往各退一步的道理。
其实所谓各退一步,玉澜也懂什么意思。无非是张氏想要在朝堂有种自己的亲信,但现在上官家族人多势众,想拉拢一些自己的亲信不是个容易事。更何况,张氏家底薄,家里少有俊才,想要给家里人荣宠,给她的家里人安排一些差事,一般也就需要硬塞人了。
只是如今玉澜有些忧心的是,舅舅他们因为如今上官势广,对张太后这些小私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只怕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更何况她那个在大理寺任职的侄子,不知道还会不会再高升一把。
玉澜对张太后始终有着一份戒心,虽然舅舅们觉得张太后的临朝称制目前来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玉澜觉得这张氏肯定不止于此。当年她以平民之姿能成为妃位中的贵妃,足见这个女子是有野心的。
再者,一旦这次科举考试进了新人,也是张太后的机遇。
想到这,玉澜隐隐皱眉。
她又想到了檀喆。
想起檀喆,就想起那次她登门拜访的不愉快经历,如今玉澜细想,那次拜访其实是不愉快的。
她想起檀喆的那个笑容和不软不硬的回答,她几乎可以确定,檀喆确实是有这个打算的。
一如她所想的,檀喆应该很清楚,以他罪臣之子的身份,真的参加科举,那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不知道到哪个环节哪场考试,他可能就因为自己的身份而丢失考试的资格。
那如果想走到最后,其实也是有一个办法的,就是找个人投靠,给自己找个靠山。
上官家族里,有在国子监担任祭酒的上官青,是不缺门生俊才的。那谁更需要有自己的亲信?无非是张太后。
投靠张太后,由张太后保他参加最后的殿试,相对来说,这反倒是一条比较好走的路。
让玉澜当时气闷的也无非是在这。因为那次拜访,自始至终檀喆都没有松口,他没有放弃这个法子。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分析出让自己登上青云的捷径,玉澜得夸他一句聪慧机敏,和小时候一样,更何况这个聪明人胆子格外大,有种坦荡蓬勃的自信。
玉澜对此是欣赏的。
只是这聪明又胆大的人,如果不是站在自己这一方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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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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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休养后,玉澜倒是在陵宫安分守己的呆了很长时间。
在转暖又转凉的这些时日里,尽管是在这清冷的陵宫,也是看得到一些事情的。
入夏时分,玉澜由云舒两人陪着,离开自己的小院在陵园看了看。
她公主身份,本就是守陵一年,因此空闲许多。虽然陵宫门口不好出,但在陵园里却意外不怎么受到拘束。玉澜因此有了时间,在这偌大的陵园中来去。
她看过平日侍奉打扫的奴婢,看过在陵园起舞的嫔妃宫女,也看过在下宫住的守陵嫔妃的对镜贴花黄。看的时间久了,玉澜只剩低低一声轻叹,只是这叹息,此刻的玉澜却不知为何。
也是这段时间,玉澜照旧听云舒给她讲外面的事情,酸甜苦辣人生百态,倒也各有滋味。珞明也会和她讲,和云舒相比,更年轻些的珞明讲起故事来声情并茂,玉澜经常被逗笑。但更多时候这些故事,细细想来,总能咂摸出些许滋味。
这两人虽然都是良家子,但云舒来自商贾之家,珞明家里也只是农籍,能来这深宫成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已经是凭了莫大机缘,也足够聪明懂自保。这两个人,虽出身不比那些士家出身的侍女,但知感恩懂分寸,又有足够的机敏和忠诚,颇有些英雄不问出身的意思。
思及此,玉澜垂眉笑笑,这么久以来对两人暗地里的考察也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云舒和珞明之所以能知晓这么些事,也是因为已经和守卫已经处好了关系,虽然这个关系多少是因为拿银子办事,但两人都擅长威逼利诱,是以平时云舒和珞明出去为玉澜采买些东西,虽然守卫知道不应该,但毕竟公主也没踏出陵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毕竟公主不是关在这里软禁,真要硬来,等公主回府再找他们问罪,他们到时候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太后固然如今临朝称制,可这公主也是不能得罪啊。
到了六月份,云舒倒是跟玉澜说了个新鲜事儿。
“殿下,今天我回城时,倒是听说了一件新鲜事。”
云舒知道玉澜特意登门拜访了檀喆,显然听到后也留意了。于是小声说:“听闻最近礼部司的高大人十分欣赏一个郎君,叫檀喆,奴婢想应该就是之前殿下见过的那位。”
“哦?”玉澜依然手不离书,听到感兴趣的东西就移开目光看向她。
“奴婢听闻,这位檀郎写了一首《欢宜赋》,高大人看了十分喜欢檀郎文采,好像还把他推荐给上官大人。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这位檀郎确实声名鹊起,甚至……”
说到这,云舒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有点懊恼自己说得太多,好像后面的话就不适合传达给玉澜了。
玉澜挑了下眉,似是怪云舒的见外:“说。”
云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声音不由得压得更低了些:“听说兰馨院席沅楼等几处教坊的女子们最近喜欢传‘檀郎三回顾,疏兰自风流’。只是不知道这高大人是请了教坊司女子去府上听曲让她们见了这檀郎,还是带着檀郎去的。”
云舒说到这,看玉澜眼睛细微的眯了一下,以云舒侍奉玉澜的经验,这个小习惯是玉澜心中不快,云舒立刻住了口。
但玉澜也没说什么,甚至连脸上也恢复如常:“往年科举,大家也都关注有那些俊才能考上。虽说考试时相貌周正也是一个不提的要求,但俊朗的青年才俊终究少。要真有这样的风流俊才,教坊司能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当然,也不排斥檀喆出了丰神俊朗,也风流倜傥,本来就不是芝兰玉树不容他人侵犯的谪仙人物,到了这十里红尘的秦楼楚馆,好皮囊和好文采,再加上他那性子,惹出些风流韵事来一点都不奇怪。
玉澜扯一下嘴角,随即略略思索:“我记得这高大人家里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儿,向来要是檀喆被这高大人相中,这也是想让他做乘龙快婿的意思。”
云舒再不敢说话。
玉澜又想了想,印象里这个高大人没什么大的背景,他自己能担任礼部司,靠的主要是资历和为人谨慎认真,才依赖二舅提拔升到这个位置,印象里倒是和张太后那边没什么交集。
但想想这高大人打的主意,玉澜不免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