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留我,我可就走了,我可真走了。
玉澜听没听出他的意思,檀喆不确定。但玉澜开口了是真的。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玉澜托腮凝望他。
檀喆看她笑微微却眼神复杂的模样,垂眸:“长公主多想了。”
玉澜闻言笑了一下,显然不能认同。
她站起来,但不知怎么眉头一皱,她撑住桌子缓了一下,又支起身体。
檀喆看到她的小动作,他身体晃了一下,却到底没动,只行礼的手垂下来,渐渐握成拳。
玉澜慢慢走到他面前。
她矮一些,就仰起头看他。
“往日你发脾气使小性子,哪次不是我亲自到檀府把你哄回来,檀喆你说说,哪次不是?”
她歪着头看他,一副和他算账的样子。
檀喆垂头望着她。
她眼睛很亮,烛光下越发晶莹,然而檀喆总感觉她有些强颜欢笑。
他唇动了动,良久他说道:“那天没说什么。”
玉澜微愣:“什么?”
“你没见我那天,我和灵犀公主没说什么。”
他静静地望着她,口齿清晰地澄清着。
玉澜盯着他的脸,笑容渐渐敛去。
他果然是看出来了。
玉澜的情报能力不能说让她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但毕竟是在紫微城里,想不知道其实也挺难。
玉澜监国这些年,自檀喆成为户部侍郎至今,只有那一次,玉澜没有在集仙殿见檀喆。
那一天下午,玉媱哭哭啼啼地和她诉苦半日,离开的时候恰巧遇到了来见玉澜的檀喆。
巧的是,也正是那天,心烦意乱的玉澜没有见檀喆。
其实那天晚上玉澜就猜到了,玉媱和檀喆很可能在集仙殿外打了照面,但也没成想,刚刚休夫的玉媱就能等在神武门外要见檀喆。
云舒是玉澜的好徒弟,经过那次失误后,如今言辞越发谨慎了,倒是说檀喆和玉媱是分别坐自己车舆离开的,只是在神武门外站了不到一字的时间,短暂的说了几句话,但说的什么并不知道。
是啊,时间不长,玉澜知道。
要说玉澜多想,好奇他们在那一字里说了什么话,其实不是。玉澜没那种好奇心。
她只是单纯的想想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就觉得心口堵得慌。
不过而已。
她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本性善妒,还没来得及得出结论她就释然,是不是善妒她就无所谓了。
她看着他,短短时间里心思百转千回,似乎想说很多话,但到了嘴边,却只剩一个哦字。
哦,我知道了。
檀喆见她虽然应着,但眼神淡淡,心里一下就急了,显然她这是没有解开心结啊。
但檀喆想想,又不知道再去解释什么。玉媱成亲到现在也不过就见过两次面,上一次都已经是三年前了,还都是在集仙殿玉澜眼皮子底下,还让他解释什么?
檀喆费解之余就有些气闷,尤其看玉澜依然没有释然的面容,他就像走近死胡同一样找不到出路。
“到……”
檀喆还想着要说些什么话才好,玉澜却懒得谈这些了,只丢给他一个奏折:“看看。”
檀喆思路被打断,看了玉澜一眼,这才拿起奏折来。
玉澜给了他一点时间,又说道:“这类奏折今年夏天礼部递上来一封,最近几天有人陆续呈递上来,你觉得是不是巧合?”
檀喆看那奏折,是请求为皇帝迎娶中宫的。
玉澜看檀喆没什么表情,猜他看到这奏折的心情和她当初一样,意料之中,早晚都会发生的事儿。
檀喆把奏折溜了一边,脑海里突然翻过一个念头,玉澜就这样,永远都能在生活和正经事之间随时切换。
他也只好暂时放下那些扰人的事,想了想:“其实也不奇怪。”
“圣上如今已经十五岁,算年纪考虑中宫倒也不算太早了,只是……”
“只是迎娶中宫就意味着圣上亲政,这我知道,”玉澜抱臂看着他,“我只是觉得,最近突然有这类奏折呈递上来,有些奇怪。”
她一扬下巴,指了指那奏折:“这些奏折,明显是自我称病后变多的,你那几日上朝,有没有觉得奇怪的地方?还有,我知道皇帝单独召见过你。”
檀喆闻言看她一眼,玉澜神色平静,似乎也不是让他坦白那天皇帝见他说了些什么。
或者说,她能猜到。
“皇帝长大了,自己也越发有主意了,”玉澜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茶,“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但大抵能猜到,他是想拉拢你吧。”
檀喆没说话,算是默认。
“都知道你是我提拔起来的,皇帝还敢第一次上朝就拉拢你,唉,足见我这个长公主的失败啊,手里这么大的依仗都有人敢撬。”
她的长叹让檀喆又紧张又无奈:“我没……”
“我知道你没有,”玉澜打断他,幽幽得叹息,“要不然以你的脾气,你不会现在还站在这。”
檀喆怔住。
“可是换了别人,就未必了。如今都说长公主人多势众,却不知道反对我的人也不少。皇帝有亲政的心思,又是正统,势必会有人跟随,这才是这些奏折越来越多的原因。”
玉澜语气淡淡的,看向那几道被她分出来的奏折,无一例外都是请求皇帝迎娶中宫的。
有那么一瞬间,檀喆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不由自主地问她:“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玉澜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很早之前就和你说过,这个紫微城和天下,都是皇帝的。”
这个时候,檀喆早就忘了和玉澜去解释什么他和玉媱的关系。他收敛神情认真地注视着她,仿佛想要从她脸上察觉到一点信息。
玉澜却很坦荡,甚至这时候有了和他谈天的心思。
“其实若有一天我不当这个监国长公主了,也不错。那样我就可以好好歇一下了。不瞒你说,我曾想过要是哪天不当监国长公主了,我就去云游四海,我会骑马,就一人一马到处去看看。等看累了不想走了,就找一处有湖水的地方,盖一座竹楼,再养一群鸭子在水里玩儿,要是哪天我有兴趣了,就开一块地种菜试试。”
她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似乎觉得回忆里的画面十分有趣。
檀喆静静听着。
“一个人是孤单了点,要是有人陪着更好。”
玉澜露出遗憾的神情,却没有看檀喆。
唯独在檀喆离开时,她轻轻地说。
“檀喆,别去喜欢玉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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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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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安八年的冬天,无论玉澜还是大殷百姓过得都还平和。虽然这一年闹了灾荒,但当朝者组织得力,百姓安置得也快,尚且能够在这年冬天期盼来年能风调雨顺。
玉澜这个冬天过得其实也还行。
她照样怕冷,又嫌那些过冬的衣服不好看,起初不愿意穿,珞明手巧,给她的衣服做了许多修饰,玉澜这才肯穿上美美的衣服过冬。就连玉嫤也隔着千山万水给她送来了三套过冬的衣服,照例是细密的针脚和精美的花样,玉澜看着喜欢,和珞明的衣服一起来回换着穿。
也是这时候,檀喆才能看到玉澜小女儿的娇气。
玉澜这冬天之所以过得这么平心静气,檀喆出了很大一份力。
刚入冬玉澜就染了风寒,又不好轻易称病不出,只好硬挺着,天天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每个早晚都得喝药。
晚上玉澜喝药的时候檀喆能遇上,第一次见她喝药时,檀喆看她先喝了一口,皱着眉一口气把碗里的药全喝了,他看了一眼就垂了头没说话。
第二天晚上檀喆又来了,双手抄着兜,见珞明给玉澜送药过来时,檀喆突然笑了一声。
这笑声有点明显,让玉澜和珞明都愣了一下。
玉澜立刻就不高兴了,对他招招手:“来你过来。”
檀喆乖乖过去,玉澜看向珞明一扬下巴:“把药给他。”
等檀喆手里捧着药,玉澜挥手让珞明下去,看着他笑:“喂我。”
没有余地的要求。
檀喆也不反抗,捧着珞明递过来的药,脸上依然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从善如流地在软榻边坐下,拿小勺盛了一点药吹了吹送到她唇边。
玉澜要求得蛮横,真到这时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太亲昵了,心头浮起一丝羞赧,乖顺地就凑过来把药喝了,但随即又被药汁的味道苦得直皱眉。
她抿着唇倒回软榻上,偏过头不想再喝。
她听到檀喆淡淡地说:“你说你,也不知道是罚我还是罚你自己。”
玉澜满嘴苦涩,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这话身体一僵,扭头就要和他理论。不想刚一张嘴,檀喆就拿了个小东西送她嘴里。
玉澜一怔,等反应过来,酸甜的橘子味道在嘴里化开。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檀喆。
檀喆笑眯眯地望着她:“味道还行?”
玉澜靠回软榻上,慢慢嚼了嚼:“挺甜的。”
她问他哪来的,檀喆说是回通远坊买的。
“旁边梨花巷子的尽头住着一对母子,那母亲做的橘子糖很好吃,今早去她那买了一些。”
玉澜哦了一声,顿了一下,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笑着逗他:“给我买的?”
檀喆微微笑,连动作都没顿一下,回得非常快:“给我母亲买的,结果你先吃到了。”
玉澜皱眉,不爱听这话,手一推:“那我可不敢吃了,都给令堂留着吧。”
檀喆这时候才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为自己刚才的话后悔,立刻说:“一样的,我再给她买。”
玉澜却起了性子,沉默着要从檀喆手里拿药碗过来,檀喆看她坚持,心里一下子就急了,拦住她的手,服软地说:“买了两份,一份给你带来的,行了吧。”
玉澜皱眉看着他,心里有些疑惑,既然你买了两份刚才怎么不说呢?但看他罕见低声下气的模样,又觉得有趣,也就暂时把那疑问给忘了,就看着他那理亏的样子想笑。
顺了气,玉澜也就饶了他了,手朝他身前的锦袋伸过去要拿橘子糖吃,又被檀喆拦下。
“不已经是我的了吗?”
“你喝完药这些糖才算你的,三口药换一块糖。”
玉澜瞪圆眼睛,仿佛他是什么欺压人的恶人,檀喆立马舀一勺药送上去:“快喝,都快凉了。”
玉澜这话听得不情不愿,好在檀喆讲理,三口药一口糖安排得明明白白。玉澜中途会止不住的咳嗽,仿佛心肝脾肺肾都要咳出来,檀喆还得停下来给她顺顺背。
快喝完时,玉澜又一次咳得直不起腰,檀喆把药放到一边,一手撑着她一手轻轻给她顺着后背,看她这样子难免忧心:“今年入冬了天比往年更冷,没事别出门,小心伤寒复发。”
玉澜应了一声,又是一阵咳,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靠在软榻平复气息,看着檀喆笑了笑:“檀大人忙完前朝还要来集仙殿照顾我,真是不容易。”
又体恤他的辛苦了。
檀喆把药碗端过来,哼笑:“你也清楚啊。”
“自然清楚,”玉澜喝了他递过来的药,看檀喆垂眸认真看着药碗的模样,她心里一动,问道,“我记得御医说,令堂有些阴津亏损,燥热偏盛,平时需要注意不能吃太甜的东西。你给她买这么甜的糖,她能吃吗?”
檀喆动作一顿。
他面无表情地把最后一勺药递给玉澜,玉澜犹自困惑。饶是檀喆再心虚,看着玉澜求知的眼神也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一口整齐的白牙都露了出来。
玉澜不解,戳了他一下:“你笑什么?”
檀喆稍微收敛了一下笑容,但笑意还是留在唇畔,他把盛着糖的锦袋放她手心:“都是你的了。”
玉澜拿手里掂了掂,又朝里面看了看,只剩两块橘子糖,她抿了唇没说话。
“这锦袋是谁给你的?”她立刻转移了注意力。
“就不兴我自己买?”檀喆自然地把药碗放到旁边的小几上。
玉澜短促地笑了一声,拿那锦袋在自己眼前晃荡两下:“喜欢檀大人的女子那么多,那些教坊乐女良家女子还有官家小姐,就没给你绣个荷包?”
有,他哪能收啊。檀喆在心里说道。
他抬眸看她一眼,下了狠心,状似不经意地说:“我说了是买的,长公主何必非说是什么女子送的,如此冤枉人。你要是这么不放心,大可以自己做一个荷包让我戴着,你又没这胆量,还在这怀疑这怀疑那。”
玉澜经不得他这激将法,又有点下不来脸,冷笑着反问:“这话说的,要是我给你绣一个荷包,你敢戴着?”
“有什么不敢,”檀喆嗤笑,“只怕长公主自觉绣工不好,又不会绣什么花样,不敢做罢了。”
玉澜有点被戳中心事,还真让他说中了,玉澜真不擅女工。她那绣活儿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没眼看。
这是先帝最纵容她的地方,说玉澜骑马射箭的本事别的女子也没有,不会女工又何妨。父皇都这样说,玉澜贼听话,真就一点都不学。
玉澜撇撇嘴:“要是丑俊你都敢戴,我给你做一个又何妨?”
檀喆笑了一声,随即盯住她:“行啊,以一月为期,大雪那日,长公主交工如何?”
玉澜只顾不落人后,不料檀喆却把日子算得明明白白,她一时有些后悔,末了往软榻上一靠,对他冷笑一声:“你就激我吧。”
她把这事儿一挑明,檀喆就老实了,低着头不说话,然而藏起来的脸上弯起的嘴角完全压不住。
玉澜就是这么有意思,檀喆激她她能中招。但放到前朝朝堂上,这位长公主又十分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软刀子帝王心术用得越发纯熟了。别说什么激将法,就是想布局谋划放长线钓大鱼,她也有本事放比你更长的线缠住你。
你别说,檀喆其实很喜欢她这样的反差,不管她是顺水推舟也好还是真的被他激将也好,都能让他感觉到自己于她的不同。
玉澜既然应下了,金口玉言,那一个月真就认认真真地跟珞明学着做荷包,针线拆了又绣,总觉得拿不出手,也不是没后悔过,但也没假手他人。
而这一年,雪也来得很早,小雪的第二天,外面就零碎飘雪,到了大雪那天,终于一场大雪落满整个洛阳城。
檀喆如约而至,等了一晚上才等到玉澜把那荷包扔石子一样扔给他:“你让我做的我做好了。”
也不等檀喆反应,说完就走。
檀喆打量着那荷包,没忍住笑出来。
说真的,这长公主的绣工,确实不怎么样,针脚绣工都一般,唯独配色不错,玉澜善书法和丹青,配色是她的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