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精致的一餐饭,都在贺知野这句“我初恋”的映衬下失去原有的光彩。
尤其是岑枳的反应在一帮人看来,就衬托得贺知野这句“我初恋”很有点儿“我才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的意思。
就很让人兴奋。
至于岑枳,脑袋都是懵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菜,或者有没有夹菜。
更是无视了师姐N次明示暗示“你们俩到底什么情况赶紧坦白我快憋死了!”的强烈求知眼神。
座位是师哥安排的,并没有把女生安排在贺知野身边,但即便如此,没和她坐在一块儿的贺知野还是无孔不入着。
譬如上菜的时候,还要极其平常般的来一句:“我们都不吃鱼。但这道鲥鱼是这边的特色,所以还是点了。大家尝尝。”
一桌人:这个“我们”,真是暧昧又明了。高啊。
大理石餐桌上的自动转盘,托着那条鲥鱼经过自己面前的时候,岑枳:“……”是生怕大家的眼神还不够八卦是吧?
一桌年轻人,甚至大部分比贺知野还大个几岁,也不讲酒桌文化那一套,就好玩儿似的互相敬酒。
倒是贺知野,被除了岑枳的轮流敬了一圈儿,他都照喝不误。
直到包厢里的洗手间有人去用,岑枳终于找到机会起身,说自己去一下外面的洗手间。
师姐一看机会来了,刚想跟出去严刑拷打,就看贺知野比自己快一步站了起来。
师姐:“?”
贺知野笑了笑:“失陪,抽支烟。”
桌上众人:“……”
岑枳出来的时候才注意到,他们这层楼只有两个包厢,其中一个今天还空着。外置的洗手间倒是很大,到现在都没来个人。
她在卫生间里待了很久,刚刚和贺知野在同一个空间时那种惘惘的感觉,好像又没了。
她这些年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好像就有种心理暗示,只要见不到本人,她就能很平静。
微鼓了下腮帮子,岑枳走出去,到洗手台边。
铜制的老式水阀,高脚台盆边点了一截沉香。
相邻但靠得不算近的另一个洗手台被人拧开水阀的时候,岑枳下意识抬头看向镜子,刚平静下去的情绪,就跟冲上她手背的水流一样重新动起来。
他们都穿得极简单,贺知野在落座之前,便也把西装脱了,给了侍应。
此刻的年轻男人,白色衬衣袖口挽了两圈,掖至手肘处,和当年那个肆意的少年有几分重叠。岑枳怔了一瞬,又轻颤着睫毛尖挪开眼。
贺知野并没有抬头,岑枳却像转移话题,又像转移心事,没抬眼问他:“你怎么,戴眼镜了呀?”
她问完,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今晚,和贺知野说的第一句话。
岑枳突然有点儿莫名的后悔和懊恼。
在今晚之前,她想过无数场重逢的画面,也练习过无数次体面的招呼。
但就那么被贺知野的一句“我初恋”搅得一脑袋浆糊,然后问了这么一句……以后回忆起来都没有任何特色的开场白!
俩人同步打起洗手液,清淡的香味,有点像海盐。
然后她听见贺知野低“嗯”了声,不咸不淡地说:“这些年,学习太认真了。”
岑枳:“……”
岑枳突然有点儿小小的恼火,很奇怪的,就那么不听劝地冒了出来。
于是她冲着手上细密的泡泡,硬邦邦地脱口而出:“我们当初,早恋了吗?你就随便说我是你……”让她复述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结果贺知野突然问她:“你知道1994年之前的《婚姻法》是怎么规定的吗?”
“嗯?”岑枳一懵。怎么还……扯上《婚姻法》了啊?
贺知野微抬睫,在镜子里撩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1994年2月1日之前,没在民政局登记结婚,且无配偶的男女,以夫妻形式共同生活,且群众也认为俩人是以夫妻关系为前提共同生活的,就算是事实婚姻。”
“那我们俩,”贺知野关了自己的水阀,甚至还伸手替她的也关了,然后盯着镜子里的岑枳,带着点儿散漫痞气的笑意,低道,“就算没有确定关系,算不算事实恋爱。”
“……?”岑枳都被他的逻辑惊住了,也被他发明的新词镇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无法反驳。
“况且,”贺知野靠近了半步,就算是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依旧在下一秒微俯下身,像是怕被人听到一样,轻磁嗓音低荡在她耳边,陈述事实般平淡道,“不知道是谁,小小年纪就会强吻了。”
“……?”
“???”
贺知野你一本旧账竟然能藏到七年后再翻的吗?!
岑枳眼睛都瞪大。耳朵尖轰地一下热起来退开小半步。
她她她哪里强吻了哦?最多也只能算……贴了一下吧?!
“我、我……”岑枳诚实但磕巴道,“不是说人接吻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吗?我当时就是想让你闭上眼睛别看我了!而已!”
理直气壮地说完这句,岑枳又突然心虚起来,仿佛回忆了一下,的确很像是自己……那什么了贺知野,“但你居然没闭眼睛,”岑枳越说越小声,但语速极快,用一种怀疑文学作品和偶像剧的批判语气,咕哝道,“我看见你,好像还把眼睛,又睁大了那么一下呢……”
贺知野:“……?”
小姑娘你观察得还挺仔细。记得也挺牢啊。
眼看着贺知野唇角边一副好整以暇的弧度,又手握他们“事实恋爱”的证据——如果当年的聊天记录他还没删的话,岑枳只好福至心灵灵机一动,佯装自己的手没洗干净,木楞又机械地重新拧开水阀,又冲起了手指头。
小姑娘刻意地微弯腰,脑袋也低下去一些,又关了水阀打了一遍洗手液。
沉香寥寥,周遭安静下来。
贺知野看见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垂散了几缕碎发。明明不擅长,还扎了个奇形怪状的丸子头。镜子里,不再整齐的弧度自然的刘海,衬得她整张脸更显精致。
是好看的。很好看。
却好看得让他,心脏有些滞闷似的隐痛。
喉结微动,贺知野偏了偏下颌,问她:“怎么……换发型了啊。”
岑枳怔了怔,笑了下,没看他,重新拧开水阀,低声道:“总要,改变一下的呀。”
她说完,眼角边垂落下来的一截细碎刘海,蓦地被掌心托住。温凉微粝的指腹,蹭过她眼尾薄薄的皮肤。
岑枳一顿。
“扫到眼睛了。”贺知野声音很低,带着微醺似的轻哑笑意,缓声对她说。
-
一顿暗潮汹涌的晚餐吃完,大家出了会所大门,准备叫车。
当事人还在,不好意思也不敢问,反正小师妹明天还得去实验室,到时候再,严刑拷问嘿嘿嘿……
“贺总您是不是还得等司机来接啊?”师哥好心问他。
贺知野解下眼镜,摁了摁鼻梁,醉意难掩:“我在这里没有司机。”
一脚油门已经稳稳停在贺知野面前的司机眨眨眼:“……帅哥美女,坐车吗?别怕我也接网约车的,这单不走平台,给你们算便宜点儿啊。”
一帮人看着这辆连号幻影:“…………”
“要不小师妹你……送一下贺先生?”师姐懵懵地说,“他一个喝醉酒的……年轻男士,晚上一个人坐不走平台的网约车,可能……不太安全?”
岑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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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不走平台的网约车”直接驶入了一片高档小区。
快到的时候岑枳抬头望了一眼,如果是高层,应该能看见那片红墙。
而那位“喝醉酒的年轻男士”,的确很没有自我保护安全意识。
竟然一上车就睡着了。微偏开脸靠在车后座上,睡了一路。
到车库后,那位“网约车司机”还“好心”地帮忙,把贺知野扶了下来。送到这幢大平层的顶套,家门口。
不得了。他还知道贺知野这个小区电梯的门禁密码呢。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网约车司机。
岑枳无言以对,但又有某种潜在的情绪驱使着告诉她,她的确是……不想也不愿意,再这么把贺知野一个人扔下。
她这些年宿舍也住过了,集体生活也过了,对新空间的不适应感,似乎都被钝化了。
但此刻,还是稍稍呼吸了一下才伸出手,捉住半靠在她肩上的贺知野的一只手。
也不知道到底醒了没,但的确能踉踉跄跄站着的男人,手指头微动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喝了不少红酒,他掌心异常得热。
岑枳因为腹诽吐槽稍稍平静了一路的心脏,又不安分地跳动起来。
胡乱挑了根手指头,一把揪住,岑枳把他指腹往指纹锁上一摁。
门锁打开,屋内一片昏暗。
岑枳当然没来过贺知野这个新家,也不知道要不要动用什么高科技,幸好撑着贺知野在门框边随手摸了下,还是有开关的。
岑枳随便摁了一个,偌大的客厅里,沙发边的高脚落地灯便亮了。
虽是昏黄的的灯光,倒也能大致看清内部陈设。
岑枳不挑,把贺知野扶进去,又艰难地回头踢了一小脚门。终于把贺知野弄到沙发上。
始终没睁眼的男人,此刻侧躺在沙发上,像有些难受似的微蹙了下眉。
岑枳微顿了下,原地转了一圈,精准捕捉到洗手间的方位。
拧了一条热毛巾回来的岑枳,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替贺知野擦起了脸。
她也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时间才放下的毛巾。
做完这些,她本来可以离开的。可她没有。
或许是这一刻实实在在的静谧太叫人安心了。
也或许是此刻,地灯罩子下一圈浅淡规则的光晕,斜斜打在贺知野脸上的时候,她又看见了那个,会在无数个夜晚站在她后院门口路灯下面,肆意张扬又温柔,同她说晚安的少年。
所以她……有些舍不得。
这么多年过去,贺知野的长相依旧锋锐出色。弧度优越的鼻峰上,似乎有一小块微微突起的骨骼。
浓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晕开一片毛绒绒的痒意。
岑枳突然有些好笑。
好像不光是这几年,也不光是现在,从很早之前开始,似乎只有在明确地知道,贺知野没有盯着她看的时候,她才会胆大放肆地观察他。
岑枳睫毛尖一动,很轻很轻地咽了一口。
轻搭着沙发沿儿的手指头,在麻质般的沙发面料上微抠了下,鬼使神差一样,想抬手戳戳他嘴唇……叫你,今天翻旧账。
可下一秒,沙发上的男人却猛地坐了起来。他撑着沙发坐起来的仍有些烫人的掌心,一下子压上她准备伸出去的手背上。
像是重心有些不稳,又像是警惕地为了看清她是谁,他唇角平着没有任何弧度,眼神凌厉地微眯了一瞬睫,蓦地倾身,居高临下靠近她。
独属于贺知野的气息,混杂在浅淡的酒意间,一下子将她笼罩。
岑枳心脏在胸腔里跟着重重一跳,呼吸都滞住。
顿了得有三四秒,男人鼻腔里突地气音似的一声轻笑,唇勾着,头微斜开,缓慢开阖的长睫尖缀着微光,几乎扫在她眼皮上。
他声音低而磁,炙热气息扫过她唇角,轻声似呢喃:“是你啊。”
第69章
岑枳小心翼翼压着呼吸, 忍住想摸一摸眼尾皮肤的冲动,本能动了动被贺知野压在掌心下面的手指头。
贺知野却像是毫无感觉,丝毫未动, 甚至撩起半截眼帘, 漆黑眸色对上她视线。
岑枳的确是紧张的,心脏跳得也不由她控制。但脑子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脱口而出问:“我是谁?”
贺知野一侧眉眼几不可见地微挑了一瞬。
岑枳一问出口就后悔了。她这一晚上说的话,简直充分体现了她曾经深受狗血偶像剧荼毒, 又没能取其精华灵活运用的本质。
你不就是怕贺知野真的喝醉了,错把你认成了别人么。
岑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自信了?这不是你。
岑枳还没认真做完心理建设,就听见贺知野忽地轻笑了下, 灼热鼻息熨上她唇角,慢腾腾道:“你是我小同桌啊。岑枳。”
像微顿了一瞬,他又敛了些轻佻似的笑意,低道, “枳枳。”
突如其来的一声小名,隔了隐约时光的久远称谓,像有人忽然在她心跳上揉了下。
岑枳都分不清自己是在紧张还是在回避些什么, 刚刚都没有退开,此刻反倒抽了下手,猛地推了贺知野一下, 又噌地一下站起来。
贺知野什么也没说,顺着她的力道松开她,也直起身, 往后靠进沙发里。
两条大长腿干脆大喇喇地放到地上, 右膝盖差点儿顶到她腿。
岑枳又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小腿肚贴上身后的茶几,看见贺知野后脑枕在沙发靠背上, 微扬起下颌看着她。
他唇线平淡地拉着,看不出情绪,视线像是因为近视,或是醉意,有些虚焦似的散。
岑枳突然有些难受。
不是为贺知野突然平淡的表情。而是为她此刻不得不承认的退缩和怯弱。
不管是怂兮兮地腹诽两句“哎,她同桌怎么又不开心了”,还是莽戳戳地不管他需不需要,都要用自己的方式去逗他开心,都是从前的她会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