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通知园区了,工作人员会协助我们宣传,告诉游客这是游乐园准备的5D表演。”
“好。”王广默回复,“接到文物局的电话了吗?”
“……还没有。指挥官,你明知道文物局的老师们一听就发现咱们又用了《李凭箜篌引》,要挨骂的啊!”对方的声音一下子弱下去了,“我……”
“你先去挨骂。”王广默道,“用都用了,不用完就更亏。”
他掐断这边的通讯,联系宋枝香:“香香,怎么样了?”
对面的声音有点奇怪。
“咕噜咕噜……咕噜……”
王广默:“……?”
这是……掉水里了吗?
通讯器遇水也不触电,更不会断联。王广默听了半天水流声,然后响起一阵扑腾的水花,随后是大口呼吸的动静。
“我的妈……”宋枝香气喘吁吁地道,“说来话长……”
在那道弦音响起来的刹那,“守密者”燕罗的异能就遭到了削弱,在极度的干扰之下,她无法将两人带离永夜游乐园,更无法传到安全的地点,哪怕她提前做好了标记。
她的能力被《李凭箜篌引》大幅度削弱,甚至连离开的感知都模糊了。在她慌乱失神的时候,宋枝香火上浇油地扑了过来,扯着宋知宁死不松手,然后——
她就传乱了。
别说标记正确的地点了,就连位置都乱了套。在白光亮过之后,宋枝香啪叽掉进了一个水池里。
她自己倒是很容易游上来,但好死不死她是抓着宋知宁掉进去的。人偶沉得要命,把他拽上来格外费力。
周围漆黑一片。宋枝香环顾了一下四周,感觉这地方估计是某个恐怖场景的道具水池,被设计成了密室。没有NPC,也没有明显的进出口。
宋枝香单手拧了一把湿淋淋的头发,另一边掐着人偶的手腕,锲而不舍地攥紧:“你逃不掉的。周围全都是我们的人,落网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宋知宁沉默了片刻,说得第一句话是:“我的手要掉了。”
“不可能。”宋枝香完全不信,“你皮坚骨硬,跟少林寺那十八铜人似的,你能掉——”
咔哒。
球形的手腕关节掉出来了。
宋枝香表情凝固,看了看自己抓着的这只精致的人偶手,瞳孔地震:“你,不是,你怎么……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宋知宁:“……”
她凑过去抓住人偶湿哒哒的衣服,对着空洞的小臂,试图把这只手安上去,转了半天都没怼进去,急一脑门汗:“你不是很硬吗?这什么意思啊?宋知宁你动一动……”
她的声音骤然消失,喉咙干巴巴地咽了一下口水。
人偶歪头凑上来,被水泡过的玻璃眼珠亮晶晶的:“你说什么?”
宋枝香:“……我说你自己把手安上。”
“我不会。”他干脆利落,“你叫我宋知宁。”
“……”她假装没听见,继续想办法安装这只手。
“你把我当弟弟啊。”他凑得更近,湿润的眼睫几乎都要戳到宋枝香脸上了,“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你说过,你永远都会保护小宁,会做一个好姐姐,你说过的,我记得。”
宋枝香向后稍挪了一寸,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记得。是因为你的脑袋里放着小宁的脑组织。”
“难道我不是吗?”宋知宁说,“因为我是无机物做的身躯,封印物组成的五脏六腑,我不用吃饭、不需要氧气,我就是假的吗?可是我有记忆,有感情,我每晚都能想起你看我的眼神,我只是一具封印物缝合组成的人偶吗?……我有时都没办法相信你会杀我,可是你——”
他停顿下来,想起了什么,又说:“可是你对血肉之躯的我都能动手。姐姐,你说你会保护小宁一辈子,我记住了。但你从来都没保护好我,你总是想杀我……你根本就不爱我。”
第54章
掉落下来的球形关节重新安装了上去。
宋枝香手指一松。她回避这个话题, 起身去寻找周围的出口,但手臂被紧紧地拉住。
为此,她不得不再次低下身来, 对上那双无机物组成、却执拗地盯着她的玻璃眼珠。
“我总是想杀你。”宋枝香摸了摸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在两人几次宿命般的相遇当中, 她都能感觉到一股奇妙的震颤, 这种感觉,在他刚才叫“姐姐”的时候,又如浪潮般翻涌而起。“不然呢, 你心里我应该怎么做?”
“你至少应该……”
“我应该放过你吗?”宋枝香的语气理智无比,“放过一个策划了重重灾难, 未来还不知道会带来多少麻烦的通缉犯?还是放过一个反叛组织的首领,让不在控制的封印物破坏秩序?”
宋知宁的头发湿了、华丽的演出服也湿哒哒的,他简直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他咬了一下后槽牙,语气变得冷硬:“那你就不应该把我弄丢!”
他站起身, 脚步落在地面上,水珠滴滴答答地从他身上留下来,聚成一个浅浅的小水洼。
黑暗当中, 他的气息浮躁不定:“反正你总是这样的……对, 你总是这样的,你是个骗子, 你对我说谎……”
他像一只陷入刻板行为的动物, 没有目的地转圈, 然后神经质地把周围堆叠的杂物踢开、踩烂。
人偶发泄般地踩坏了好几个道具, 他碎碎念了一句,随即又冲过来拉住宋枝香, 把她重新抓住,让她停留在面前。
“是你把我弄丢了!现在变成这样难道不怪你吗?!你为什么没能抓住我,为什么来迟一步?!”
他的力气失了控,宋枝香被抵在密室的墙壁上,身后的金属哐当一声撞在实心的砖墙上。她反手扣住宋知宁的手臂,在对方激烈的追问之下,那些相隔十几年的回忆也汹汹地涌入脑海。
她仰头看了一眼幽深的吊顶,修长的脖颈跟下颔线条绷出一个脆弱的弧线,而后又缓慢地垂下头吐出一口气,闭眼又睁开,说:“我尽力去救你了。”
“不。”宋知宁说,“你没有。”
他说:“姐姐,你没有。”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只有五岁。但宋枝香已经觉醒了异能,她早就在安全局做了登记,他们作为执行者的父母亲自培养她、教导她,偶尔会跟宋枝香说:“姐姐这么厉害,遇到危险的时候,要记得保护小宁啊。”
那时候,小宁会凑过来拉她的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都是对她的依赖。他心里坚定地相信着这些话,姐姐会一直保护他,还会保护他跟他一起睡觉的小兔子玩偶。
直到——
那一天。
“暗河”的突然袭击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身为执行者的父母听命参战。因为情况太过紧急,执行者们几乎是用命去扼制破坏、制服犯人,甚至连大批守墓人都作为增援赶来。
他还记得被老师带着疏散的时候,血一样的残阳映照在脸上,五岁的宋知宁向巷尾看去,在模糊的夕阳当中,一辆没挂牌的卡车飞驰出来,冲破防线,将一个熟悉的背影撞入左侧燃烧着的居民楼。
“小宁?”老师焦急地抓着他的手,“这里危险,快跟老师离开……”
但她此刻竟然抓不住一个五岁孩童的手。宋知宁的瞳孔放大,怔了一秒,然后猛地甩开老师的手跑了过去。
妈妈……
他能认出那是谁,哪怕只一秒。
在火灾蔓延燃烧的时刻,周围的火光映照在一个孩子的身上,如同命运的鲜血倒错漫流。
在沙砾废墟里,妈妈像一只旧了的、开线的布偶。她的腿断了,身上血迹斑斑。她抬起手,震颤的指尖碰到了小儿子的手背。
“去……找你姐姐……”
“妈妈……”宋知宁喃喃地唤。
他的身体越来越烫,头痛到快要崩裂开。在他的身后,响起那辆卡车刹停后、脚步接近的声音。
“这小孩儿哪儿来的。”“谁知道……喂,你去看看这执行者死了没?”“……怎么又是我……”
在他周围,一个无形的领域扩张开,宋知宁疼痛地弯下腰,埋在母亲的肩膀上掉眼泪,这初次觉醒的异能根本不受控制,它肆意地蔓延出去,将所有能碰到的生物都囊括在内,包括袭击者、护卫者,还有……他紧紧抓着的亲人。
领域内的人形物体,从骨缝之间生长出一条条丝线。他们的动作顿在原地,生命力快速流失,那一根根操控傀儡的透明丝线隐没在空气当中。
火光仍然在燃烧。
可是他紧紧握着的,妈妈的手,却在迅速失温。
领域慢慢消失后,一双整洁的皮鞋停在面前,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响起:“小朋友。你一个人,怎么要玩这么多玩具?”
他穿着古板的大衣,伸手碰了碰宋知宁的肩膀,但小朋友却立刻躲开了。他抓着母亲的手,像一具一动不动的人偶。
“她已经死了。”男人说。
“不是的。”宋知宁回答。
“她确实已经死了。”男人把他的手扯到她的胸前,里面没有心跳声,“她变成了你的傀儡,如果你愿意,可以让她动起来……她是因为你才死的。”
“不是、不是……”
“你杀了你的母亲。”他说,“我带你走吧。其他人知道会恨你的。”
“不会。”宋知宁像是被摸炸了毛的奶猫,他突然抓着男人的手狠狠咬下去。对着这个讨厌的陌生□□打脚踢,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珠,红着眼睛,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来,“我没有!姐姐不会怪我的!”
男人把他抱了起来,死死地扣进怀里。
他趴在陌生人的肩膀上,用力地挣扎。但男人还是转过身走向了一辆黑色的车,他听到宋枝香的声音从幼儿园的方向传过来。
“小宁!”
他的手伸向了半空中,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你的姐姐?”男人捂住了他的嘴,充满赞赏地评价,“她可真厉害,小小年纪就能把异能用得这么好。多亏你姐姐,不然刚刚那个幼儿园护送学生的校车,就要被暗河那群疯子给炸了。”
“唔……呜呜……”
“可惜,”他说,“她来得太晚了。”
男人抱着他上车。
这也是宋枝香看到的……最后一眼。
她追不上了。在那辆车后,她几次因为动用了极限速度,身体无法承受而跪倒在地。最后一丝残阳没入山峦当中,霞光鲜红,血一般地落在她身前,她用力锤向地面,手中伤痕累累。
那辆车消失了,带着宋知宁十几年的音讯全无。
那夜之后,宋枝香再一次见到家人,是为了辨认尸体。
她也才只有十岁出头,在周围哭嚎的声音当中,宋枝香背着书包,还穿着小学校服。在两具拼凑完整的尸体旁边,站着一位忙碌的法医,还有执行者。
“家里只剩下这么个孩子了吗?”法医皱紧了眉,“叫你家大……”
“只有我了。”宋枝香说。
“她是宋枝香。”执行者低声跟法医说,“他们家……那个队,全部牺牲了。何队在准备收养手续。”
“那也不应该让她来——”
两人说话间,宋枝香已经走了过来,她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到母亲肩膀旁边一根断裂的、半透明的傀儡线。
“别碰。”执行者连忙制止,“你这孩子——这不能碰,这很危险。”
宋枝香茫然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
“她怎么不会哭啊?”跟随的记录员悄悄问。
在其他家属的哭声当中,他们这间屋子显得尤其得格格不入。执行者安慰道:“孩子,想哭就哭吧,别憋坏了自己。”
宋枝香摇了摇头,她伸手捂了一下额头,执行者见状也伸手摸了过去——她的体温滚烫,眼神时而失焦,是非常典型的异能过度使用的副作用发作。
“你怎么……”执行者震惊不已,“你怎么难受还不说,等一下,我给何队打电话,你坚持住——”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了。宋枝香成了何忘川的养女,她伸手摸着自己的额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道她到底有哪里不同。
在病房外面,两道身影影影绰绰地在走廊交谈,其中一道是何叔的声音,在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这种情况我们也没太见过。异能者的大脑结构本来就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她在情绪波动特别大的时候异能使用过度,可能之后都会有这样的副作用……”
“……就没什么解决办法吗……”
“……这是对自我的保护机制。发生这样的事……有时候,孩子愿意回避,不去频繁地想起,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可终究是副作用,她最后会不会……”
“会不会失去人类的感情?这我没办法推断。但是,何队长,恕我直言。她有最超群的天赋,有S级的领域类异能,如果我们最终能拥有一个只要下达指令、就能绝对完成任务的兵器,对安全局来说不是更有利吗?”
何忘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