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阮郎不归【完结】
时间:2023-05-15 23:09:23

  廊下几个穿织金袍的内侍抄手而立,游廊尽头传来朗朗读书声,晚词和章衡走过去,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披着紫貂裘衣,足蹬一双嵌金线飞凤靴,立在一扇半开的窗外,望着里面。
  两人上前行礼,宋允煦转过身来,走开几步,笑向晚词道:“惠卿正在里面教孩子们读《千字文》,你等一等再进去罢。”
  传闻太子与上厅行首师惠卿相好,晚词一直不知真假,闻言一怔,道了声是,也不敢向里面张望,只侧耳细听,屋里果然有一把涓涓细流般的声音。
  黄内侍在旁道:“外面冷,殿下和两位大人去隔壁屋里坐罢。”
  宋允煦点点头,小内侍打起隔壁的门帘,顿觉暖意拂面,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铺着红氍毹,簇着一大盆炭火,烧得旺旺的。桌上摆着香炉花瓶,瓶中插着一枝梅花,花香熏香冲淡了那股无处不在的怪味。
  宋允煦在铺了狼皮褥子的交椅上坐下,晚词和章衡在两个圆凳上坐下。小内侍用朱漆托盘端来三盏香茶和几碟精致糕点。
  吃过茶,宋允煦道:“少贞,你打算教孩子们读什么?”
  晚词拿出章衡准备好的书,道:“微臣打算教他们读《开蒙要训》。”
  宋允煦甚是欢喜,道:“惠卿说这里有几个孩子十分机灵,你多用心,教出人才来也是你的功德。”
  章衡对晚词笑道:“没准儿这里有你将来的门生呢。”
  晚词也笑,说了半日闲话,守在门外的小内侍道:“殿下,师姑娘来了。”
  师惠卿色艺双全,冠绝京城,晚词早有耳闻。门帘掀起,只见一道丽影走将进来,不高不矮的个子,身形纤瘦,肤色白皙,花生丹脸,水剪双眸,宛若灯画上的人,穿着藕荷绣花宁绸长袄,下系白练裙,足蹬小蛮靴,头上挽着燕尾钻顶髻儿,打扮得甚是素净。
  晚词心中惊叹,果真绝色,不敢多看,低头作揖道:“在下范宣,见过师姑娘。”
  师惠卿打量她一番,向宋允煦道:“这位就是写燕台佳句的范大才子?”
  宋允煦含笑点头,道:“少贞,惠卿很喜欢你作的诗呢。”
  晚词道:“拙作承蒙姑娘厚爱,不胜惶恐。”
  师惠卿道:“范公子钓鳌八韵赋,折桂七言诗,哪个不知,休要自谦。”
  晚词道:“姑娘过奖,折煞在下。”
  师惠卿笑吟吟道:“范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宋允煦道:“他和你一样来教孩子们读书。”
  师惠卿听了这话,更加欢喜,坐下将孩子们的情况对晚词细细说了一遍,又道:“这些孩子身世可怜,当中不乏天资聪颖之辈。有道是名师出高徒,还望范公子多多看顾他们。”说着起身道个万福。
  晚词忙也站起身道:“姑娘对这些孩子如此上心,着实叫人感动,在下一定尽力教授。”
  黄内侍低声提醒宋允煦已是巳时过了,宋允煦道:“惠卿,我们走罢。”
  师惠卿站起身,便有小内侍递来天蓝缎昭君套和大红哗叽缎斗篷,宋允煦亲手替她穿上,携手出门。章衡和晚词送他们上了车,方才回来。众兵士撤去,慈幼院的几名管事都松了口气,孩子们也自在了许多。
  每次太子驾到之前,他们都要洗干净脸,穿上最好的衣服,因此看起来并不邋遢,只是面黄肌瘦,满手冻疮。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廊下的两张新面孔,猜测他们又是什么人,会不会像太子和师先生一样带来衣服食物,书本玩具,种种好处。
  作为孩子,他们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章衡交代管事几句,管事召集孩子们回课室,每人发了一本《开蒙要训》。
  晚词站在课室最前面的桌案旁,面朝一张张充满新奇的脸,道:“我姓范,是刑部主事,往后会和师先生一样来教你们读书,你们叫我范先生便好。”
  孩子们训练有素,一水儿地拱手施礼,齐声道:“见过范先生。”
  晚词登时有了为人师表的感觉,认真教他们读起书来。章衡站在窗外,与之前宋允煦同一个位置,看了她一会儿,走到隔壁等她。
  晚词逐字逐句,从乾坤覆载讲到海纳吞并,见辰光不早了,叮嘱孩子们每日温习,不可贪玩,放他们去吃饭。
  章衡笑着递一盏茶给她,道:“范先生幸苦了,我们也去吃饭罢。”
  晚词睨他一眼,吃了茶,出门上了车,才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遇见太子和师姑娘?”
  章衡点头道:“师姑娘是太子的宠姬,太子常陪她来此教书。她颇有才学,好为人师,不同于一般的风尘女子。你帮她好好教导这些孩子,她欢喜,太子也欢喜。”
  晚词道:“我为何要讨他们欢喜?”
  章衡摸了摸她的脸,道:“纸包不住火,你不能一辈子女扮男装,等机会成熟,我会告诉太子你是我在保定府救下的一名孤女,届时师姑娘或许能帮我们说上话。”
  晚词不想他竟有这番打算,一辈子,她根本没想过,三五年便算不错了。他能做出这番打算,哪怕是一时冲动,多少都有真心在里面。
  怔了半晌,晚词感动又害怕,感动的是他这份真心,怕的也是他这份真心,故意冷淡道:“女扮男装,欺君犯上,这罪名非同小可。纵然太子宽厚慈仁,师姑娘会帮我们说话,也未必平安无事。不能告诉他,这是我的事,无论后果怎样,我自己承担,不劳你费心。”
第九十八章
  金屋娇
  章衡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你我已有夫妻之实,现在想撇清关系,未免太迟了。”晚词一张脸瞬时涨得通红,抽出手道:“放我下车,我自己回去。”章衡道:“回去做什么?我已叫人在渌园备下酒菜,吃过饭,我陪你赏雪,明日再回去。”渌园正是晚词给他在郊外那座别院起的名字,晚词明白他的意图,又羞又恼,道:“我又不是你的人,你凭什么如此专横?”虽是气话,落在章衡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怎么不是他的人?她的命都是他的。他本可以金屋藏娇,高枕无忧,怕她不欢喜,才担着天大的风险,帮她出来做官,这还叫专横?她什么都不知道,章衡也不想说什么,他向来觉得夫妻之间无需过多言语,尤其是情绪不好时,出口容易伤人。
  章衡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你我已有夫妻之实,现在想撇清关系,未免太迟了。”
  晚词一张脸瞬时涨得通红,抽出手道:“放我下车,我自己回去。”
  章衡道:“回去做什么?我已叫人在渌园备下酒菜,吃过饭,我陪你赏雪,明日再回去。”
  渌园正是晚词给他在郊外那座别院起的名字,晚词明白他的意图,又羞又恼,道:“我又不是你的人,你凭什么如此专横?”
  虽是气话,落在章衡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怎么不是他的人?她的命都是他的。他本可以金屋藏娇,高枕无忧,怕她不欢喜,才担着天大的风险,帮她出来做官,这还叫专横?
  她什么都不知道,章衡也不想说什么,他向来觉得夫妻之间无需过多言语,尤其是情绪不好时,出口容易伤人。
  晚词执意要下车,见他不理,益发气恼,骂他是强盗土匪,没天理的禽兽。
  章衡闭眼听着,心想骂都骂了,不做点禽兽的事岂不白挨骂了。
  马车停在渌园里,章衡先下了车,见她不肯下来,眉头微挑,道:“要我抱你下来么?”
  晚词与他对视片刻,默默下了车。此时园中银装素裹,梨花乱坠,粉妆台榭,琼锁亭轩,恍如仙境,两人却无心欣赏,沿着银绶带般的石径穿过花园,走到暖阁里。
  丫鬟端上酒菜便退下了,晚词望着满桌佳肴,只不动箸。
  章衡面无表情,自顾自地饮酒吃菜。他吃饭极是斯文,听不见一点咀嚼吞咽声,只有银箸与碗碟相碰的轻响。
  晚词在心里叹气,过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不过是残花败柳,以你如今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好姑娘没有?何必与我纠缠不清,殚精竭虑?”
  章衡听她说残花败柳,心中一揪,搁下箸,道:“我要娶别人,何必等到今日?”
  晚词不知如何应对,别过脸,目光带点茫然地望着珠帘。求而不得,才会念念不忘,死而复生,自然如获至宝。或许等他心满意足,热情消退,便会放开手了。毕竟趋利避害才是人之本性。
  章衡拿茶漱了口,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道:“你真不吃?待会儿饿了我可不管你。”
  晚词不作声,章衡走过去,拉起她道:“这后面有片梅花开得甚好,我带你去看看。”
  晚词身不由己,跟着他出了月亮门,便闻得梅花香彻。山坡上胭脂点点,凌寒而开,正是冰姿自有仙风。
  章衡折了一枝,与她走下山坡,自后门进了绿萼馆。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院落,晚词上次来过,走到里面,只见他向一幅美人画上一推,却一道暗门。门内别有洞天,头顶是一盏九瓣莲花灯,照得满室通明,几案桌椅皆是退光漆面的湘妃竹制成,中间设一张大炕,铺着斑斓绣垫。
  墙上挂着一幅春山烟晓图,旁边一幅对联:细看春色低红烛,烦向苍烟问白鸥。
  章衡将手中的梅花插在一只哥窑瓶里,抱着晚词坐在床上,问道:“喜欢这里么?”
  晚词点头道:“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但不知当初为谁费这份心?”
  章衡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怎么,吃醋了?”
  晚词淡淡道:“不敢。”
  “我说是你,你信么?”章衡玩笑的语气,眼中却带着一丝认真。
  晚词当然不信,章衡眨了下眼睛,身子向后一靠,笑容有些散漫,道:“好罢,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他拎起床头的酒壶,斟了一杯酒,伸手撅过她的脸,一口一口地哺喂给她。溢出的葡萄酒淋湿了两人的下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团团浅红色。
  放下酒杯,章衡解开她的腰带,一层层剥粽子似地剥出个白馥馥的身子,映着水红缎被,甚是醒目。晚词被他直勾勾地看着,像砧板上的鱼,手足无措,面红耳赤,认命地闭上眼睛。
  章衡埋首在她胸前,闻着似有若无的乳香,如同一剂催情药,浑身上下都蠢蠢欲动。
  晚词攥着裹胸的生绢,心怦怦地跳,章衡听着像急促有力的鼓点,透过她单薄的胸膛,敲击着耳膜。
  “你心跳得好快。”他声音闷闷的,晚词感觉胸膛一阵震颤,又听他道:“你这处蓬蓬如稚子,缠不缠其实也无甚区别。”
  晚词大觉羞辱,握拳捶他道:“你胡说!你坏人名节,还言语刻薄,当初真该叫我爹打你一顿!”
  章衡笑道:“祭酒见了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打我?”
  晚词冷哼道:“我爹才不喜欢你,他说你看似恭谨,其实狂狷,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章衡道:“那当年国子监里,他最喜欢谁?”
  晚词想了想,道:“应该是正林,我爹常夸他好呢。”
  章衡这才知道,原来赵公属意的是刘密,心中吃味,掌心贴着她的肌肤滑下去。晚词嗯了一声,拱起腰身,脸更红了。
  章衡打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一个掐丝珐琅的小瓶。
  “这是什么?”晚词甚是警觉,看着他手中彩绘艳丽的瓶子,眼底泛起一丝惊恐。
  章衡道:“我知道你不想有孕,这是外用的避子丸,对身体无害。”
  说起这药,还是章衡当初向钱恕讨的。晚词自是想不到,将信将疑,接过瓶子,打开闻了闻,默不作声地还给他。
  章衡见她如此反应,隐约猜到什么,心里像被抽了一鞭子,火辣辣的疼。晚词看他一眼,背过脸去瞧着六曲屏风上的画。满嵌的螺钿流辉溢彩,灯光下闪花人眼,他的吻落在腮上,轻柔怜惜。
  灯光模糊成一片,晚词眼角泪落,温香细蕊焐得丸药融化,章衡扣着她的腰,一径穿门入户。她湿滑得好像刚下过雨的天街,草色青青润如酥。
  章衡惬意地眯起眼睛,在她红若珊瑚的耳边轻叹。晚词蹙着眉头,很不好受,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丝呻吟。
  “你疼不疼?”章衡明知故问。
  晚词不答话,这一次没有酒的麻痹,羞耻更甚,疼痛也更深刻。那种纯粹的痛像草药,被放在乳钵里捣来杵去,渐渐不知是什么滋味,混沌且泥泞。
  章衡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呻吟,柔媚入骨,先前的不快在攀升的欢情中蒸发殆尽,还有一缕萦绕不去。
  “你是不是我的人?”他以手梳理着她汗湿的长发,七分引诱,三分威胁的语气。
  晚词对上他执拗的目光,觉得他在这种问题上较劲,有点孩子气,男人总免不了这点孩子气。
  晚词不肯遂他的意,迟迟没有回答。
  章衡沉着脸,使劲作弄她,弄得她软成一滩水,那份骨气还在,就是不肯说句好听的话。最后无可奈何,叹了声气,鸣金收兵。
  情潮未退,两人还黏腻着,晚词拿起床头的珐琅瓶,端详上面粉白花盛的牡丹,一只黄褐斑蝶翩翩寻向花心。
  “你当真不介意?”
  不介意什么?是不要孩子,还是她的过去?章衡觉得她一语双关,然而早不问,晚不问,偏偏在他餍足之时问,分明就是想听好话。
  章衡擦了擦她脸上的汗,道:“我说过,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别无所求。”
  晚词转眸看着他,眼波一动,撒娇似地笑道:“我饿了,想吃刚才那碗莲粉杏酥汤,你去端给我好不好?”
  章衡道:“你先叫一声好哥哥来听听。”
  晚词心想这种时候还提条件,这厮真是坏透了,口中道:“你先端来,我再叫。”
  章衡还不清楚她是什么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主儿,他可没那么傻,岿然不动道:“你先叫,我再去。”
  晚词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好哥哥。章衡伸手在她腮上一拧,笑吟吟地穿衣下床去了。
  这间厢房没有窗户,人在里面不分昼夜,两人恣意取乐,次日中午才出来赏了回雪。晚词头上挽个懒云髻,戴着卧兔儿,身上穿着湖色十行春纱袄,下拖起花金带百花官景湘裙,罩着大红羽缎披风,十分艳丽。
  章衡在房里便看个不住,日光下更觉袅袅婷婷,婉娈可爱,虽江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风韵。牵着她的手,在梅林里散步,说起昔年联梅花诗,三人和韵好不热闹。
  晚词道:“可惜这会儿正林不在。”
  章衡其实也有些可惜,低头踩着地上的积雪,道:“他若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和我一样欢喜。”
  晚词去踩他的脚印,道:“算了罢,他本是与世无争的人,把他牵扯进来,我心里更过意不去。”
第九十九章
  混江龙
  这日下午,衙门里没什么事,同僚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京城里的新闻。刘密坐在位置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卷瑟谱。冬至已过,年关在即,大约就是去年这个时候,他得知鲁王妃的死讯。这一年来,他由绝望到怀疑,由悲痛到惊喜,几度起落,终于穿过层层迷雾,看破真相,原是章衡精心策划的骗局。章衡亲口承认后,刘密反复思量这件事,忍不住想换做自己亲眼看见晚词被鲁王欺凌,会怎么做?帮她离开王府,隐姓埋名,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虽然不赞同章衡的做法,他不得不承认,那是晚词喜欢的做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或许这正是她偏爱章衡的原因。刑部的一名书吏走进来,拿着一个诗筒对刘密笑道:“刘大人,我们章大人和小范主事出了几个字谜,让您猜猜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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