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怔住了,这样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细微线索,若非十二分用心,孰能发现?
他不理解刘密,为何要对一个心系别人的女子如此用心,换做自己,绝不会这么做。
章衡是个务实的人,在感情上也是如此,他放不下晚词,有一大半是因为她心系自己,王权富贵也不能叫她变心,这份痴情叫他感动。
而刘密不需要晚词的回应,他看晚词仿佛一本书,一幅画,欣赏喜欢都是单纯的,这份感情比自己更无私。章衡发现这一点,心中含酸,沉默半晌,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去我家罢。”
天气冷,说话时有一团团的雾气,章衡的脸笼罩在雾气中,一瞬间朦胧不清。
随从牵来一匹马,刘密上马,跟着他来到章府。两人在暖阁坐下,丫鬟端上茶来,章衡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他双手握着滚热的茶盏,望着上面细白如雪的茶沫,眉眼犹豫,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四周安静极了,头顶的八角红木宫灯璀璨明亮,却照不透章衡面上复杂迷离的神情。
更漏一声一声,过了良久,他开口道:“其实我也不想瞒着你,只是兹事体大,我怕连累你。”
一股沉郁的气息随着这话,自他身上溢散开来,仿佛一间密室的门缓缓开启。
“四年前,我确实去过鲁王府,原想着亲眼看见她过得好,我便死心了。不料那晚她被鲁王打晕在地,满头是血。我想这一定不是第一次了,便想带她离开。可是你知道,以她的性子,必然不肯跟我走。”
“恰好我有个师姐在济南,她为人仗义,武功又高,我自小跟她一处练剑,很是信得过的。我恳求她去救晚词,她也答应了。我们准备了龟息散,打算让晚词诈死。师姐假装飞贼,潜入王府,结识晚词,将这意思对她说了。晚词却没有答应,她说父亲尚在,不能抛下他不管。我们只好从长计议。”
他编出来的这番经过,虚虚实实,正符合刘密的猜想。
刘密接过他的话,道:“于是你们装神弄鬼,吓唬鲁王,让他不敢接近晚词,一直等到祭酒去世,才让晚词服药诈死?”
章衡点了点头,道:“柳树精的事你也知道了,正林,你太聪明了。幸好是你,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微微一笑,眼中划过一道冷光。
刘密虽然有准备,亲耳听他说出这番经过,还是觉得惊心动魄。章衡胆量过人,他一直都知道,昔年结伴游学,行至梅山,山间有一潭水,两侧绝壁万仞,只有一根窄窄的圆木横架作桥。一众书生望而却步,独章衡毫无畏惧,踩着圆木从容提笔,在对岸石壁上写了一句诗:涧声山色苍云上,花影溪光罨画馀。
刘密那时与他玩笑说:“丽泉,你将来一定能杀人。”
一语成谶,章衡这个刑部侍郎,做到现在,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可他到底是个臣子,刘密没想到他敢欺君犯上,打王妃的主意。
刘密看他半晌,道:“丽泉,你真是胆大包天。你救出她,也就罢了,为何要让她出来做官,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章衡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与刘密目光相对,道:“我知道这很危险,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法子让她走出来。你没看见她在鲁王府的模样,面无生机,人都瘦脱了形,你见了根本认不出来!”
你没看见,这四个字刺得刘密神色一黯。他是没看见,也难以想象。与章衡不同,他一向循规蹈矩,再怎么喜欢晚词,也做不出潜入王府,偷窥王妃这样疯狂的事。
当年一道赐婚的圣旨,纵然章衡得晚词偏爱,也和刘密一样眼睁睁看着她做了鲁王妃。如果这是一场他们两人之间的比试,刘密并不算输,因为章衡也没有赢。但不想晚词嫁人之后,比试还在继续,刘密知道从章衡救出晚词那一刻起,自己才算真的输了,输得干净彻底。
章衡看着默不作声的他,不无得意地心想,我是没有你这般无私,可是再无私的爱也抵不过救命之恩。
这份得意仅持续了瞬间,章衡又内疚起来,道:“正林,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事已至此,回头无岸,只能往前走了。”
刘密扶住额头,道:“你打算让她一辈子女扮男装,欺上瞒下?”
章衡道:“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我想太子仁厚,对晚词又分外赏识,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就说她是我在保定府救下的一名孤女,他应该不会怪罪。等他继位,晚词便可以恢复女儿身了。但赵晚词这个身份,确是一辈子的秘密,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刘密听他把心里的打算娓娓道出,俨然是个经验老道的惯犯,头更疼了,捏了捏晴明穴,道:“你这计策虽然可行,但也冒险,万一有人在你告诉太子之前发现她是女扮男装,捅到皇上面前,她就是欺君之罪。你这不是救她出虎穴,又推她入火坑么?”
章衡吃了口茶,不以为意道:“她小小一个主事,谁总把眼睛盯着她呢。”见刘密眉头紧皱,又道:“正林,世间没有双全法,哪怕日后事发,我不后悔,她也不后悔。”
刘密长叹一声,道:“真是两个疯子。”
说话间,不觉夜深,窗外的树枝被风刮得簌簌响。刘密望着地上袅袅吐烟的鎏金香炉出了回神,走到窗边,推窗看去,廊下的红纱灯照得雪花纷飞,益发下得大了。
“我该回去了,你们多多小心。”
章衡站起身,准备送他,道:“她并不知道救她的人是我师姐,你别告诉她。”
刘密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道:“我不会和她相认,你放心罢。”
章衡闻言,更加歉然,向他揖了一揖,道:“正林,我对不住你。”
刘密走开道:“有什么对不住的,你救了她,我也是欢喜的。”抿了抿唇,又道:“你如今不能给她名分,莫要欺负她。”
章衡低了头,道:“这是自然。”
第九十六章
两重山
雪下了一夜,晚词清早醒来,揭开帐子,见窗上光芒耀目,穿了衣服,走出去一看,真个满地琼瑶,琉璃世界。银灰色的天空还不住地往下撒盐,晚词立在檐下,搓手笑道:“好久没看见京城的雪了。”绛月道:“姑娘以前来过京城?”话说出口,想起章衡再三叮嘱不可询问她的过去,自知失言,低头讪讪道:“婢子多嘴了。”晚词拉了她的手,道:“你不必如此紧张,几年前我是来过京城,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章侍郎。”
雪下了一夜,晚词清早醒来,揭开帐子,见窗上光芒耀目,穿了衣服,走出去一看,真个满地琼瑶,琉璃世界。
银灰色的天空还不住地往下撒盐,晚词立在檐下,搓手笑道:“好久没看见京城的雪了。”
绛月道:“姑娘以前来过京城?”话说出口,想起章衡再三叮嘱不可询问她的过去,自知失言,低头讪讪道:“婢子多嘴了。”
晚词拉了她的手,道:“你不必如此紧张,几年前我是来过京城,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章侍郎。”
绛月见她并不介意,抬起头笑道:“难怪姑娘待章侍郎不同,原是有前缘的。”
晚词微微红了脸,岔开话题道:“许久未见姐姐来了,也不知她在忙什么。”
绛月忍笑道:“兴许他也有了心上人,这会儿正风花雪月,如胶似漆呢。”
晚词噗嗤一笑,道:“果真如此,我倒欢喜呢。”嘴上这么说,心里到底想不出十一娘会看上什么样的男子,她就像话本里的侠女,来去如风,并不会为谁停留。
朝会刚散,章衡走在出宫的路上打了个喷嚏。姚尚书在前面和温国公说着话,两人都上了年纪,花白长须在风中乱飘。温国公的独子三个月前病逝了,温国公悲痛难平,今日向天子告了病假,想和夫人离开京城,出去散散心。
姚尚书与他交情不错,问道:“正夫,你打算去哪里?”
温国公道:“听说闽南一带风景别致,我想去那里瞧瞧。”
姚尚书道:“我年轻时在泉州待过两年,那里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商船极多,确实是个好地方。”
晚词知道今日有朝会,吃过早饭,在庭院里赏了会儿雪,方才出门。不想今日朝会散得早,等她到了衙门,姚尚书等人正在轿厅里下轿,吓得她往门后一钻,敛声屏气等他们离开。
偏生章衡眼尖,看见她了,心中暗笑,也没作声,和其他人一道走过去了。
晚词听着脚步声远去,小心翼翼伸出半个头来看了看,见人都走了,一溜烟儿跑到值房,椅子还没坐热,章衡便派人来叫她。
晚词走到他这里,见房中并无旁人,也不行礼,径自向一个花梨木圆凳上坐了,嘴上毕恭毕敬道:“大人找卑职有何贵干?”
章衡近前刮了下她的鼻子,道:“懒丫头,一有朝会你便迟到,我瞧见好几次了。”
晚词悻悻道:“别人也这样,大冷天,谁起那么早?”
章衡笑道:“你这算什么,我比你还早一个时辰呢。”说着拿起熏笼上的一个食盒,递给她道:“你爱吃的芝麻鲜奶卷。”
晚词一怔,打开食盒,望着里面烘得热乎乎的点心,想起那年冬天和刘密在章府赏雪,桌上便有这道点心。因做起来很费功夫,厨子一次做了许多。管家见晚词爱吃,便把剩下的都送给她带回去吃。
过了几日,晚词又在章府吃饭,不客气道:“我想吃上次那个芝麻鲜奶卷。”
章衡道:“就你嘴刁,会做那个的厨子被我伯母借走了,换一样罢。”
晚词见他态度敷衍,叹气道:“我堂妹也爱吃那个,知道我来,特意嘱咐我再带一点回去呢。”
章衡没作声,次日便叫人送了一大盒到赵府。
晚词闻着那股叫人口中生津的甜香,唇角不觉泛起笑意,道:“你还记得。”
章衡挨着她坐下,轻声道:“你总是打着赵小姐的幌子骗吃骗喝,我怎么不记得?”
晚词道:“那也不算骗。”
一个人,两重身份,赵琴不过是替赵小姐做了她不便做的事,说了她不便说的话。如今也有两重身份的章衡深有体会,笑着点头道:“是不算,只怪我太傻了。”
晚词吃了两个卷子,侧过头,只见雪光透过窗纱,照得他肤色晶莹,薄唇鲜红,像鬼故事里的画皮刚刚着过色,明艳动人。更兼眉眼温柔,目光绵绵,真是千年道行也难抵挡。
窗外大雪纷飞,折竹声清脆。晚词一时恍惚,仿佛这些年的分离只是场梦,他们其实做了夫妻,正在窗下共忆往昔。
她面上亦浮起如水的柔情,章衡低头抚她鬓发,在她沾着芝麻碎屑的唇上一吻,道:“明日莫要出门,我带你去个地方。”
晚词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迷糊又温顺的模样叫人满心怜爱,又想欺负。章衡手指划过她耳廓,掌心抵住后脑勺,再度与她唇瓣相贴,吮吸绞缠,掠夺意味明显。晚词清醒过来,一面怕人进来看见,一面怕他轻贱自己,放下手里的食盒,使劲推他不动,狠狠一口咬在他舌尖上。
章衡闷哼一声,血腥味在两人口中弥漫,混着奶油卷的香甜,变成一股危险又迷人的味道。晚词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急得快要哭出来,章衡捏了捏她的脸,甚是从容地结束这一吻。
晚词站起身便要走,章衡拉住她衣袖,笑道:“吃完再走罢,你这样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他本就在欺负自己,还说这种混帐话,晚词气道:“章衡,你有没有良心!”
章衡道:“我请你吃点心,你还咬我,到底谁没有良心?”
“你!”晚词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扭头走开几步,借着桌上的帽镜,见自己面色潮红,双眸湿润,很没出息的模样,益发气恼,背过身去踢了一脚地上的皮箱。
那皮箱原没扣紧,被她踢开了,露出最上面的几份卷宗,其中一份封皮上写着嘉佑三十四年山东高里县案。
高里县隶属济南府,嘉佑三十四年那桩血案十分轰动,彼时晚词在鲁王府里也有所耳闻。
她记性极好,一看这行字便想了起来,正要拿起来看看,章衡抢先上前盖上了箱子,道:“这些都是飞鹏帮的卷宗,我正要叫人给部堂送过去。你快吃点心罢,凉了就不好吃了。”
晚词道:“我听说飞鹏帮从不杀女人,是真的么?”
章衡道:“以前他们并没有这个规矩,大抵是七年前,宁月仙做了三当家,才有了这个规矩。”
宁月仙,晚词记得去年和十一娘在武城县的酒楼吃饭,一伙泼皮将十一娘认作这位三当家,想来也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女子。
第一次在鲁王府看见十一娘,好像就是高里县案发不久之后。上次她来家里,也是郭家庄案发之后。一样武功高强,一样可怜女人,十一娘会不会就是宁月仙呢?
晚词吃着点心,想到这里,险些咬着舌头。
第九十七章
慈幼院
次日休沐,因连着冬至,便有两天假。章衡早上乘车来到范寓,晚词才梳了头,正准备吃饭,走出来道:“你怎么这么早来了?”章衡道:“接你去慈幼院。”慈幼院是朝廷设立,收养弃婴孤儿的地方,在蔡市桥附近。晚词问去那里做什么,章衡说去教孩子们读书。晚词莫名其妙道:“教书自有先生去,为何要我去?”章衡笑道:“你范大才子满腹经纶,岂是一般的教书先生可比的?那些孩子见你来了,一定很欢喜。”
次日休沐,因连着冬至,便有两天假。章衡早上乘车来到范寓,晚词才梳了头,正准备吃饭,走出来道:“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章衡道:“接你去慈幼院。”
慈幼院是朝廷设立,收养弃婴孤儿的地方,在蔡市桥附近。晚词问去那里做什么,章衡说去教孩子们读书。
晚词莫名其妙道:“教书自有先生去,为何要我去?”
章衡笑道:“你范大才子满腹经纶,岂是一般的教书先生可比的?那些孩子见你来了,一定很欢喜。”
晚词知道他不是随便发善心的人,这么做必然有其用意,也没有多问,扒了两口饭,便跟他上车往慈幼院去。
慈幼院门前有两株枣树,这时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被积雪覆盖。树下停着一辆油壁车,看地上车痕里的积雪,刚来不久。黑漆大门前,院墙四周站了许多兵士,显然是有达官贵人在里面。
章衡见状,神情并不意外,走上前与一名千户打扮的武官道:“岳千户,太子在里面?”
岳千户点了点头,笑道:“章侍郎,你怎么来了?”
章衡道:“今日无事,少贞想来这里教孩子们读书,他面皮薄,一个人不好意思来,我便陪他来看看。”
岳千户看着晚词,笑道:“难为范主事一片心意,那我进去通报一声。”
章衡道声有劳,他便转身去了。晚词看了看章衡,没有言语。少时,岳千户出来请他们进去。
里面兵士更多,地上的积雪已被扫出一条道,寒风中夹杂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像馊掉的饭菜,又像长久不洗澡的孩子身上特有的酸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