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词本就憎恨宋允初,听说师惠卿因他而死,悲愤非常。晚上章衡从密道过来,两人说起此事,晚词道:“那就这么算了?”
章衡道:“不然还能怎样?派刺客暗杀他?他和太子闹到这一步,出了什么事,太子嫌疑最大。”
窗外一闪,沉闷的雷声自天际滚过来,晚词站在窗边,望着黑漆漆的天空,道:“若能降下一道雷劈死他,该有多好。”
凉风阵阵灌进来,吹散了金炉小篆香,她披在外面的白罗点梅大袖衫衣袂翻飞,好像一只巨大的蝴蝶,两翅驾东风,弹破庄周梦。
她被困在鲁王府-那座黄金打造的牢笼里时,常常是这副清冷抑郁的形容。章衡坐在椅上看着她的侧影,忽然发现师惠卿和过去的她有那么一点相似,原来宋允初是把师惠卿错认成了她。
他为何会觉得晚词还活着?章衡思来想去,并不以为自己的计划有何疏漏,宋允初又不是刘密,他不会去看晚词的诗稿,看了也察觉不出什么。
只是胡思乱想罢,章衡这样猜测,终究觉得宋允初是个隐患,必须除掉。
但被他这么一闹,自己的计划也被打乱了,只能等风波平息,再伺机动手。
章衡捏着茶盏,叹了口长气。
次日雨犹未停,冒雨来师家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冠盖舆马塞满道路,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原来师惠卿是上厅行首,仰慕者遍布江北,其中儒林士子居多。晚词做了一篇祭文,将师惠卿兰心蕙质,描绘得如影历历。大家争相传颂,对师惠卿愈怜,对宋允初愈恨。
天子靠士大夫治国,宋允初失去这帮儒林士子的支持,无疑是很不利的。晚词这把软刀子递得宋允煦拍手叫好,暗暗赏了她许多东西。
梁贵妃这日对天子道:“皇上,太子手下那个范宣给师惠卿写了一篇祭文,将娼妇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将初儿贬得一文不值,实在有伤皇家体面。依臣妾之见,这种文章不宜流传,需及早禁止。”
天子好奇,命小黄门抄了那篇祭文来看,文中并未提及宋允初,只是哀悼佳人而已。这种隐褒贬于曲折中的春秋笔法是晚词的拿手好戏,天子看罢,唏嘘不已,道:“这等好文章,朕怎么忍心禁止,留给世人品读罢。逼死师惠卿,原是初儿不对,公道自在人心,悠悠众口怎么堵得住?”
于是非但没有怪罪晚词,还赏了些金银给师家作补偿。梁贵妃讨了个没脸,乐得皇后也对范宣赞不绝口。
师惠卿的棺柩停在郊外的灵雨寺,这日章衡陪宋允煦去烧纸,晚词本来也要去,无奈昨晚头疼的毛病又犯了,早上起来浑身酸软,只好在家休养。
离开灵雨寺,宋允煦心中惆怅,和章衡沿着白燕河散步,几名随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宋允煦叹息道:“惠卿生时,我不能给她名分,死后我不能给她报仇,这太子做得真正窝囊。”
章衡道:“殿下上有天子,下有百官,顾虑重重,难处甚多。鲁王激怒殿下,正是想殿下行差踏错,愈是如此,殿下愈要忍耐,将来自有处。师姑娘一向明事理,想她在天之灵也能体谅殿下。”
宋允煦道:“其实都怪我,我若给她名分,老四也不敢动她。她这样的女子,论品貌才情,哪一样输给那些大家闺秀,偏偏落于风尘,真正是老天无眼。”
章衡折柳在手,兀自出神,没有接话。
宋允煦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丽泉,你若有中意的女子,尽早娶回家才是,莫要步我后尘。”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章衡看着他的后脑勺,眼神捉摸不定,手指将一片柳叶揉搓成泥,薄唇微动,叫了一声殿下。
宋允煦听他声音异样,不觉停下脚步,回过头道:“怎么了?”
章衡深深一揖,道:“微臣两年前偶遇一女子,心甚爱之,不能割舍,还望殿下成全。”
宋允煦心想这女子身份必然很不一般,凭他自己难以求娶才有这话,却不知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一桩惊世骇俗的奇闻,笑吟吟道:“我只当你断情绝爱,不想你早有意中人,快说是谁?”
章衡看看身后,宋允煦会意,挥手示意随从后退。
章衡低着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道:“此女不是别人,正是刑部主事范宣。”
宋允煦惊得目睁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章衡抬头看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将早已编好的故事娓娓道来:“范宣其实是她兄长的名字,她本名范荷,家人皆在保定府那场洪灾中丧命。微臣救下她时,她也只剩一口气,调养半年才恢复。”
“这半年里,微臣常去看望她,她对微臣十分依赖。彼此情意渐深,微臣欲聘她为妻,她却说不想嫁人。微臣问她想做什么,她说她兄长十年寒窗苦读,只为日后做个好官,报效朝廷,不想天妒英才,叫他壮志未酬身先死,她想女扮男装,代替兄长科考做官,完成他未竟之事。”
“微臣自知此乃欺君之罪,然爱其美貌,怜其才华,敬其勇气,便答应了她。”
宋允煦听到这里,舌头总算能活动了,怒喝道:“章衡,你……你们好大的胆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美人关
“章衡,你……你们好大的胆子!”宋允煦一声怒喝,指着章衡的手微微发抖。章衡苦笑道:“这一年多来,微臣日夜不安,她也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但她才华横溢,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实。微臣看她金榜题名,比自己当年还欢喜。人生苦短,知己难求,荣华富贵,儿孙满堂都不及她重要。能助她实现这一心愿,微臣死而无憾。殿下若能成全我们,做一对长久夫妻,便是天外之恩。微臣和小荷结草衔环,感激不尽。”这一番话除了小荷二字,皆是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听得宋允煦胸腔震动。才刚失去红颜知己的他,怎么能不明白章衡的心情?又怎么忍心让另一名才女香消玉殒?这是千载难逢,揭开秘密的好时机。
“章衡,你……你们好大的胆子!”宋允煦一声怒喝,指着章衡的手微微发抖。
章衡苦笑道:“这一年多来,微臣日夜不安,她也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但她才华横溢,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实。微臣看她金榜题名,比自己当年还欢喜。人生苦短,知己难求,荣华富贵,儿孙满堂都不及她重要。能助她实现这一心愿,微臣死而无憾。殿下若能成全我们,做一对长久夫妻,便是天外之恩。微臣和小荷结草衔环,感激不尽。”
这一番话除了小荷二字,皆是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听得宋允煦胸腔震动。
才刚失去红颜知己的他,怎么能不明白章衡的心情?又怎么忍心让另一名才女香消玉殒?这是千载难逢,揭开秘密的好时机。
宋允煦不傻,一下便洞悉了章衡的盘算。他素知这位年轻的刑部侍郎胆识过人,心思缜密,但此时看着他,不免有些被他算计的心惊。
他甚至怀疑他这番说辞是否真实,也许范宣的身份不只是范荷这么简单。
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一口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的气,伸手在章衡肩头重重一拍,道:“你啊,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过不了美人关的英雄便有了弱点,不足为患。
章衡知道他算是应下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扑通一下落回原处,面带愧色,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此事固然棘手,宋允煦却并没有不高兴,一来章衡敢把此事告诉自己,显然是相信彼此间的情谊,二来由此看清他的软肋,日后更加放心。
至于范荷的身份是真是假,宋允煦并不打算深究,水至清则无鱼,自己只要知道章衡对范荷用情至深,这是他一辈子的软肋,便足够了。
却说刘密在灵宝县的客店里养伤,每日与月仙共处一室,受她照顾,免不了许多尴尬,总是变着法子逼她走。
“三当家,你知不知道自己夜里会磨牙?吭哧吭哧,好大的动静,吵得人一宿没睡着。”
月仙一醒来便听见他抱怨自己,没好气道:“我每日给你端茶倒水,更衣换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磨个牙怎么了?”
刘密道:“你看你服侍我,我也不领情,何必呢?”
月仙知道他想气走自己,偏不走,要来两团棉花丢给他,道:“不爱听你就把耳朵堵上!”
男人想气走一个女人,多的是法子,无奈刘密面薄心软,难听的话说不出口,无耻的事做不出来,就这么和她过了十余日,尴尬都变成了熟悉。他甚至知道月仙喜欢吃辣,爱用玫瑰花香的澡豆,夜里会磨牙,起床气很大。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有右臂还不能动。大夫叮嘱他多晒太阳,这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月仙陪他出门散步。
客店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座寺庙,红墙灰瓦,大门八字开。两人走进去,见东配殿后有一面墙的壁画,色泽鲜艳,画的是沙弥守戒自杀的故事。
月仙看得明白,偏问刘密:“刘大人,这画的是什么?”
刘密以为她真不知道,讲道:“是佛经里的一则故事,说一名沙弥自小在寺庙修行,长大后造诣很深,能够摒弃七情六欲。他和师父靠寺庙附近的一位居士供养。一日居士阖家外出,只剩下小姐在家。小姐忘记给寺庙送饭,师父久候不至,便让沙弥来取饭。”
“小姐正值怀春之年,见了年轻俊美的沙弥,心驰神荡,待他进来关门落锁,一把握住他的手,欲以身相许。沙弥挣脱不得,便说要先去佛前忏悔。”
“小姐让他在自家佛堂里忏悔,半晌不见他出来,进去一看,血流满地,沙弥已经刎颈自杀。小姐惊得魂飞魄散,昏倒在地。居士回来后,唤醒女儿,听她说了事情经过,敬佩沙弥的操守,上奏朝廷,赞其坚贞。国王以香木火化沙弥尸体,修塔供养,让世人凭吊。”
月仙听罢,点了点头,看着沙弥刎颈自杀的那一幅画,道:“真是个傻和尚。”侧首对刘密道:“其实这个故事我早就知道了,不过听刘大人讲来,别有一番滋味。”
刘密咬了咬牙,暗道就不该搭理她。
寺庙后面有一片枣林,碧荫荫的枝桠间结满了青枣,风一吹,摇摇晃晃,珊珊可爱。
月仙跃到树上,挑个大的摘了往下面扔,道:“刘大人,接着!”
刘密只好用衣摆兜着,道:“也不知熟没熟,你别摘那么多。”
月仙想想也是,摘了几个便跳下来,让他先尝。
刘密咬了一口,眉眼舒展,似乎甜到了心里。月仙见状,方才拿起一个,一口咬下去又酸又涩,急忙吐出来,道:“这个没熟!”
刘密得意道:“我这个甜得很。”说着又要咬,被月仙抢过去咬了一大口。
“呸!比那个还酸呢!”
刘密见她被自己骗吃了两口酸枣,哈哈大笑,道:“亏你还是个强盗头领,连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
月仙后知后觉,丢下枣子,没什么力道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刘密只是笑,淡墨色的树影在他脸上晃动,他笑起来眉眼弯弯,比壁画上的沙弥好看多了。
两人坐在芳草地上打闹,月仙猛一下用力,将他推倒,一条腿压住他的左臂,整个人跨坐在他身上。刘密动弹不得,神情僵硬地看着那片轻轻拂动的素纱。
月仙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撩起素纱,缓缓俯下身。刘密只觉丝丝暖气逸入鼻腔,带着玫瑰花香,唇上一软,这土匪在吻他。
她吮吸着他紧抿的唇瓣,像是要从石缝里吮出泉水来,灵活的舌尖钻入唇缝,一点一点地挑逗着他。日光正烈,晒得人浑身发热,头脑发昏,刘密舌尖抵着牙关,严防死守,眼前一片瑰丽的石榴红,是她手指肌理透出的血色。
过了极漫长的片刻功夫,她抬起手,刘密迎着光眯了眯眼睛,仍旧没看见她的脸。他又羞又恼地瞪着她,想骂她无耻,嘴巴却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
月仙手指描绘着他的唇线,轻轻一笑,娇声道:“刘大人,你这个确实甜得很。”
刘密恼羞成怒,一发把脸红到了脖子根,斥道:“还不起开!叫人看见,成何体统!”
月仙让到一旁,开怀大笑。
第一百四十六章
度春宵
回去的路上,月仙说什么,刘密都不理。他知道她这样的女子,阅历之丰富非自己所能想象,照顾自己,亲近自己,于她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游戏。刘密喜欢在台上做戏,不喜欢在台下做戏。陪她玩到这一步,已经是过火,不能再继续了。月仙看见路边有卖花的,想买几枝,叫他等一等。他充耳不闻,径自往前走。月仙好气又好笑,花也不买了,跟上他道:“不过就是亲你一下,至于这般生气么?”这话何其轻佻,街上人来人往,她便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了,敢情这些人在她眼里都是摆设!刘密气得更没话说,回房关上门,方对她道:“宁姑娘,我一介寒儒,父母健在,招惹不起你这样的人,你放过我,好不好?”
回去的路上,月仙说什么,刘密都不理。他知道她这样的女子,阅历之丰富非自己所能想象,照顾自己,亲近自己,于她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游戏。刘密喜欢在台上做戏,不喜欢在台下做戏。陪她玩到这一步,已经是过火,不能再继续了。
月仙看见路边有卖花的,想买几枝,叫他等一等。他充耳不闻,径自往前走。
月仙好气又好笑,花也不买了,跟上他道:“不过就是亲你一下,至于这般生气么?”
这话何其轻佻,街上人来人往,她便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了,敢情这些人在她眼里都是摆设!刘密气得更没话说,回房关上门,方对她道:“宁姑娘,我一介寒儒,父母健在,招惹不起你这样的人,你放过我,好不好?”
月仙站在他面前,满心欢喜像水汽一般消散了,沉默半晌,道:“等你拆了夹板,我便走。”
刘密听她语气酸楚,心中生出一丝不忍,旋即将其掐灭,说了声多谢。
月仙转身走到榻边,从包裹里取出面具戴上,摘下帷帽,面朝墙壁躺下,半晌不出声,好像是睡着了。
刘密拿了一卷书,坐在椅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掌灯时分,月仙还没有起来的意思,刘密叫来伙计,点了几样菜。月仙听见了,等他叫自己起来吃。他却不叫,自己也不吃,饭菜就搁在桌上凉下去。
两人都知道,谁先开口便输了。沉默地较了几日劲,饭也不在一处吃。曾大夫又来看了回伤,说再过两日便能拆夹板了。
这段偏离轨迹的日子终于要结束,刘密却不知为何,并不觉得高兴。仔细想想,本来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小小大理寺丞,在京城里实在是无足轻重。他喜欢京城外的世界,没有那么多达官权贵,连风都是自由的。
胆大妄为的土匪也是自由的。夜深了,刘密躺在床上,想起日前那一吻,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外间没有磨牙声,她也醒着么?在想什么呢?
忽闻轻轻的一声抽泣,刘密心中一惊,浑身绷紧,侧耳倾听,又有断断续续,幽幽咽咽的几声,这土匪竟然在哭。
眼泪是女人的杀手锏,怎么哭,几时哭,都是学问。月仙在这方面的造诣丝毫不逊色于武功。她一边哭,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声长叹后,他下床走了过来,她扬起唇角,露出胜利的微笑,陡然又觉得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