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还留在鲁王府,丽泉能否查到这一步?宋允初的命运是否也因为我的选择改变了?
天道邈悠悠,答案她当然无从得知。
数日后,章衡收到宋允煦的信,说京中一切顺利,葛玉芝与数名飞鹏帮头目被擒,宁月仙在西山坠崖身亡。
春柳棚的戏子杨玉珊便是大名鼎鼎的女土匪宁月仙,这一消息轰动京城,当晚追捕宁月仙的一百多名官兵皆与有荣焉,逢人便说宁月仙被逼跳崖的情形。虽然描述有所出入,甚至相去甚远,但都绘声绘色。
听众中有人问道:“那尸体找到不曾?”
说话的官兵把眼一瞪,道:“百丈深的悬崖,底下又没有路,怎么找?她就是大罗金仙,掉下去也必死无疑。”
那人是月仙的戏迷,闻言叹息一声。
刘密想不通月仙为何不事先逃跑,他站在罡风阵阵的崖边,望着黑漆漆的崖底,明知荒谬,还是忍不住怀疑,她真的死了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杯无
天子得知宋允初私下与孟衍,飞鹏帮往来密切,震怒非常,当即召宋允初回京。与此同时,章衡因剿匪有功,官复原职。回京的路上,晚词想宋允初被丽泉揭露罪行,他若果真怀疑我的身份。
恼恨之下,拉我们下水也未可知,因此忐忑不安。这日进了山海关,天色已暮,一行人就近寻了家客店住下。地方官员收到消息,忙不迭地赶来拜见,又请章衡到自家吃酒。几个人争来抢去,好像章衡是什么香饽饽,先前出关时倒不见他们这般殷勤。章衡推辞不过,答应去白守备家,白守备高兴得仿佛被皇帝翻了牌子的妃嫔,连说了三遍三生有幸,大约是九生都要为章衡今晚去他家吃了顿饭而感到荣幸的意思。晚词瞧不上这些势利小人,不耐烦去,章衡便自己去了。席散后,章衡回到客店,那时已有二更天气。晚词还没睡,散着头发坐在镜台前看什么东西看得入神,连他进来都没发觉。章衡向绛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走到她身后,见她拿着一只白瓷小瓶,伸手抢了过来。晚词吓一跳,回头看他,神情有些慌乱,道:“你回来了。”章衡拔开塞子,见瓶里是白色粉末,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好奇问:“这是什么东西?”“是……治月事不调的药。”
天子得知宋允初私下与孟衍,飞鹏帮往来密切,震怒非常,当即召宋允初回京。
与此同时,章衡因剿匪有功,官复原职。
回京的路上,晚词想宋允初被丽泉揭露罪行,他若果真怀疑我的身份,恼恨之下,拉我们下水也未可知,因此忐忑不安。
这日进了山海关,天色已暮,一行人就近寻了家客店住下。地方官员收到消息,忙不迭地赶来拜见,又请章衡到自家吃酒。几个人争来抢去,好像章衡是什么香饽饽,先前出关时倒不见他们这般殷勤。
章衡推辞不过,答应去白守备家,白守备高兴得仿佛被皇帝翻了牌子的妃嫔,连说了三遍三生有幸,大约是九生都要为章衡今晚去他家吃了顿饭而感到荣幸的意思。
晚词瞧不上这些势利小人,不耐烦去,章衡便自己去了。
席散后,章衡回到客店,那时已有二更天气。晚词还没睡,散着头发坐在镜台前看什么东西看得入神,连他进来都没发觉。章衡向绛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走到她身后,见她拿着一只白瓷小瓶,伸手抢了过来。
晚词吓一跳,回头看他,神情有些慌乱,道:“你回来了。”
章衡拔开塞子,见瓶里是白色粉末,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好奇问:“这是什么东西?”
“是……治月事不调的药。”
章衡知道她身子虚弱,月事总是时有时无,道:“白守备说钱大夫见在镇上,要不要请他来看看?”
晚词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天寒地冻的,何苦叫他老人家跑一趟。”
章衡看着她将那瓶药收进妆奁里,想她近来心神不宁的样子,有些放心不下。次日侵早,趁她还在梦里,取出那瓶药,用纸包了一点,出门去寻钱恕。
晚词醒来不见他,便问绛月:“大人去哪儿了?”
绛月道:“说是去看钱大夫。”
晚词想钱大夫帮了我们偌大的忙,去看看他也是应该的。等章衡回来,也没说什么,一行人启程回京。
天子毕竟仁慈,念在多年的情分,只罢了孟衍的官,令他回籍闲住,不得停留。宋允初因结纳匪人,怀挟谶语,被软禁在乐台坊的宅邸中。那份受赠五石散的名单牵连甚广,一时间孟党人人自危。
朝中局势如此紧张,新一年的元宵佳节依旧热闹欢腾。街上人影参差,皆袨服华妆,嬉笑游冶,满路飘香麝。
冷冷清清的鲁王府好像被一层无形的幕布笼罩,外面的热闹丝毫透不进来。门前虽然应景地挂了几盏绛纱灯,照着阒然寥落的门庭,愁眉苦脸的阍人,红也红得凄凉。
宋允初用一把银献花美人壶,一只银太乙杯,坐在房中自斟自饮。醉眼朦胧之际,对面多了一人,花靥朱唇,轻倩秾艳。
“晚词?”宋允初怔了片刻,笑道:“你一定是来求我替你保守秘密,对不对?”
她不作声,神情有些局促,宋允初攥住她的手,道:“那日在芙蓉浦,我便认出你了。你虽变了模样,还是那副神气。什么范宣范荷,都是假的!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皇上,好大的胆子!”
“我不计得失,让吴典去接你,你为何要逃?你就这样喜欢他!”说着怒气上涌,眉毛倒竖,额头青筋浮现,手指几乎嵌进她的肉里。
她目光躲闪,吃痛地挣扎起来。
宋允初深吸了口气,手指微松,声音柔和了几分,道:“好了,我不生你的气。只要你回来,不再想着他,我什么都不说,怎样?”
她掀起眼睑,清泠泠的眸子直视他,冷笑道:“宋允初,你如今只是个失势的王爷,还想叫我回来,自己不觉得可笑么!我宁愿死也不要和你这样的废物在一起!”
宋允初气得面上肌肉扭曲,神情狰狞,抬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她化作青烟散开,他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
这梦好生真切,他们夫妻相处,大多是这般光景,元宵佳节也不例外。倘若过去对她多些忍耐,她还会走么?
砰-砰-砰!外面传来几声巨响,宋允初推窗看去,只见夜空中绽开花千树,五颜六色的流光在月下稍纵即逝,愈发衬得那一轮明月高高在上,洁白孤傲,可望不可及。
或许并不会有甚不同,她厌恶他,原是因为另一个人,不是么?只要那个人在,他连行使丈夫的权力都是错。就像有宋允煦在,他身为皇子的一点野心也是错。
天交四鼓,寒气深重,下人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宋允初也不在意,关上窗户,转身坐回桌边,继续饮酒。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宋允初看见他,愣了愣,面带讥诮道:“堂堂刑部侍郎偏爱做贼,这世道真是江河日下。”
章衡摘下面巾,道:“王爷的行止也不甚磊落,何必说我呢。”
宋允初打量着他,咬牙切齿,恨不能咬下他的肉来,道:“我只道是太子与我那好王妃通奸,直到她跟你去了义州,我才知道是你。”
章衡道:“你是怎么认出她的?”
宋允初勾起唇角,带着一种别样的得意,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夜夜同床共枕,我怎么会认不出她?”
这话既是实情,也是挑拨离间,章衡在他对面的交椅上坐下,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钱恕说这药里有威灵仙,蛇床子,番红花等十几味药,验不出毒,人吃下去却会心跳变快,血脉偾张,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而死。
这症状与五石散药瘾发作一模一样,章衡心知晚词一定是给宋允初准备的。
他神情语气比宋允初更讽刺,道:“这是她亲手给你配的药,你吃下去便会心跳变快,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看起来好像药瘾发作而死。我本想用毒蛇咬死你,相比之下,还是她这法子更稳妥。明媒正娶,同床共枕,她却恨得想杀了你,你这丈夫做得好不失败。”
宋允初不想晚词这样恨自己,看着那包药呆了半晌,脸色青白,霍然站起身指着他,怒叱道:“若不是你,她怎会如此!章衡,你诱拐王妃,欺君罔上,谋杀皇子,你就不怕遭报应!”
“遭报应?”章衡笑起来,眼眸却是冰冷的,道:“你当初万般作践她时,可曾想过遭报应?”
“她是我的人,我爱怎样便怎样,谁也管不着!”
章衡看他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将那包药打开,倒进杯中,斟满酒,道:“你这个人,不知情为何物,即便没有我,她也不会喜欢你。”
果真如此么?宋允初看着那杯酒,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
论样貌,他并不比章衡差,论身份,他比章衡更胜一筹,究竟为何,她从一开始便看他不上?
“你们怎么认识的?”事到如今,败局已定,他只想弄个清楚明白。
章衡看他片刻,转眸望着地上的古铜寿山炉,娓娓道:“嘉佑三十七年,她女扮男装,以赵琴之名入国子监读书,成了我的同窗。她满腹珠玑,才华横溢,不久便在国子监出尽风头。”
想起当年的情形,章衡不禁莞尔,道:“彼时大家都知道赵公膝下仅有一女,年方及笄,思慕者不在少数,我亦是其中之一。然我三生有幸,蒙她青眼相加,却不知她就是赵小姐。”
“我本想次年春闱后再向赵家提亲,若一切顺利,我当在新婚之夜明白她的心意。两情相悦,夫妻亦同窗,这是何等欢喜!我猜她也是这么想,才迟迟不肯告诉我。无奈天意弄人,阴差阳错,她成了你的妻。”
章衡长叹一声,道:“好在这一切已经扭转,不然我心难安。”
宋允初听了这个戏文般的故事,方知自己比章衡差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这东西叫先机。章衡因为占了先机,所以赢得美人心,宋允煦因为占了先机,所以赢得太子位。
而自己失了先机,再怎么追赶,也只落得满盘皆输。
这样的人生,想来真是无趣。宋允初颓然一笑,端起酒杯,这酒中的药,是成亲以来,她唯一费心给他准备的东西,焉能不饮?
章衡看着他倒在地上,抽搐渐至不动,持灯近前照看他的瞳孔,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将酒杯洗涤干净,确保一点痕迹不留,出门隐入夜色中。
次日下午,晚词应邀来到安国公府,和一众女眷坐在暖阁里听戏。
前排二小姐章琼侧头对梁氏道:“母亲,听说鲁王昨晚殁了。”
梁氏与梁贵妃沾着点亲,叹息道:“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药瘾发作,身边又没个人,生生把一条命断送了。”
晚词耳边似有一串惊雷炸响,下意识地不去看她们,目光呆滞地看着台上。
四小姐章珮坐在她旁边,接话道:“兴许是畏罪自尽呢,他逼死了太子的相好,又图谋太子的位置,等太子即位,哪有他的好果子吃?”
梁氏横她一眼,道:“就你知道的多。”
三小姐也凑过来议论此事,章珮见晚词不作声,恐冷落了她,转头问道:“范姑娘,你和六哥婚期定下不曾?”
晚词倏忽回神,看了看她,扭捏道:“他近来忙得很,我还不曾问过他。”
章珮道:“六哥这人别的都好,只在这些事上稀里糊涂的,范姑娘,你多担待些。”
晚词道:“这些都是小事,我也不在意的。”
章珮禁不住笑道:“男婚女嫁怎么是小事,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
嫁娶之礼,原是为了名正言顺,然而名正言顺的未必是好姻缘。比起山高海深的真情,这些礼数名分难道不是小事么?
回去时,天空飘起纷纷细雪,晚词坐在轿子里,忍耐多时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
晚上章衡过来,两人对面吃着饭,晚词道:“听说宋允初死了。”
章衡点点头,神情平静道:“看样子是药瘾发作而死,也有可能是自尽,已经收殓了。太子在旁,还哭了一场。”
晚词没再说什么,这份情注定还不起,只能赖着了。
正月后,新法施行,孟党接二连三被贬出京,取而代之的是宋允煦和吕慈等人提拔的一帮年轻官员。三月里,天子身体抱恙,难以处理国事,决定让位于太子。
宋允煦即位,改年号为元景,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因曹经略来信说五月里要带着娴娴回京朝见新君,章衡便把婚期定在五月二十七。
到了这日,晚词从曹府出嫁,她虽不是正头小姐,曹家人也乐得与章家结亲,两边亲朋无有不来的。且天子赏赐丰厚,喜筵办得甚是隆重。
婚后不久,宋允煦破例授予晚词馆阁编修一职,因是个无关紧要的闲职,众人虽然颇有微词,也没掀起多大风浪。
晚词高高兴兴地穿上新官袍,戴上乌纱帽,进宫谢恩回来,章衡正在门口下轿,看见她笑道:“范编修回来了!”
晚词一本正经地走上前,拱手道:“章大人有礼。”
章衡还礼道:“夫人客气了。”
这光景谁见了不夸一句相敬如宾,虽然闺房里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晚词扑哧一笑,提着袍角进了门。
次日夫妻二人与刘密在丰乐楼相聚,一是庆祝晚词做了馆阁编修,二是庆祝刘密做了湖州知府,三是为他践行。
章衡道:“湖州民淳俗厚,政化易施,是个好地方,正林到了那里,必能有所建树。”
刘密道:“承你吉言,我家人留在京城,还望你多多照看。”
章衡道:“这是自然,你不必担心,保重自己就是了。”
晚词笑道:“我近来学着算卦,昨日替你算了一卦,乃是姤卦:他乡遇友喜气欢,须知运势福重添。桃花逐水戏鸳鸯,红鸾星动助姻缘。你这一去,必得佳人!”
刘密一笑置之,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
湖州多雨,这日他和顾师爷走在街头,一名白衣女子戴着帷帽,手持一把青油绢伞,步履蹒跚,迎面走来,似乎腿脚有些不便。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刘密闻到熟悉的玫瑰花香,心漏跳一拍,不由停住脚步,扭头注视那把伞上的灼灼桃花,伞下的窈窕身影。
顾师爷好奇道:“府尊,您在看什么?”
刘密压着涌上心头的狂喜,平静道:“没什么。”
却说晚词做了馆阁编修,宋允煦还时常让她进宫教授几位公主读书,比起困在深宅大院里的妇人,她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入了冬,这日彤云密布,乍飘数点雪花,俄而搓棉扯絮,不消半日功夫,宫殿皆化作玉宇琼楼。
晚词授完课出来,一边走,一边看,小黄门跟在旁边撑着青绸伞。经过崇文院,章衡从里面出来,晚词欲叫住他,不防脚下一滑,脸朝下摔在地上。
章衡闻声转头,疾步过来扶她,笑道:“范编修,这还没过节,何必行此大礼?”
晚词瞪他一眼,站起来拍着身上的雪,道:“我要回去了,你回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