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看她抽抽噎噎,哭得柔弱可怜,不禁纳闷,之前怎么会看不出这是个女子呢?想想也不怪自己眼拙,毕竟好端端的,哪个女子不想嫁人想做官?就算有,哪个官员肯帮她?
两个荒唐的人偏偏凑到一处去了,这千古奇闻谁想得到啊。
欺君固然可恶,但若不是章衡色令智昏,鬼迷心窍,自己也见不到这等胆大包天,才华横溢的奇女子。思来想去,此事说大了是欺君之罪,说小了不过就是一段风流韵事。
天子今年五十有余,对跪在丹墀下的晚词既有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也有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再开口语气不觉温和了几分,道:“你还少说了一条,既然做官,便该尽忠职守,怎可随随便便撂挑子?你当朝廷是戏班,想来就来,说走就走?单凭着一条,朕也不能饶恕你!”
晚词举袖拭泪,委屈道:“皇上有所不知,并非犯妇想走,实在是章大人话说得难听。”
天子挑眉道:“哦?他说什么了?”
晚词道:“他和别个女子相好,被犯妇识破,说他两句,他便躁起来,指着犯妇的鼻子说你的命是我救的,官是我给的,有什么脸在这里指手画脚?不高兴,别做这个官,自己谋出路去!”说着又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道:“皇上,他话说到这份上,犯妇还怎么待得下去?”
宋允煦道:“他对我只说是你太小气,原来是他文过饰非,这厮着实可恶。”
问罪忽然变成了伸冤,天子心想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揉了揉眉心,道:“好了,莫哭了,本朝并无女子为官的先例,朕也不能为你破例,这官你是不能再做了,先回太子府上罢。”
晚词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急忙磕头谢恩。
她走后,天子又召见章衡,劈头盖脸一通怒斥。章衡这才知道太子已经把范荷的故事告诉天子,慌得跪下道:“虽是小荷想替兄长报效朝廷,若非微臣怂恿,她也不敢欺君罔上。此事皆是微臣的错,还望皇上念在小荷一片赤诚,宽恕则个。”
天子冷笑道:“你说是你的错,求朕宽恕她,她说是她的错,求朕宽恕你,你们两个倒是患难见真情。”
章衡怔了怔,道:“皇上见过小荷了?”
天子道:“有人向孟衍告密,孟衍已知她是女子,私下派人抓她,你还不知道!幸而她逃回京城,未被孟衍的人抓住,否则朕想饶她也不能够。”
章衡悚然色变,想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够逃过孟相手下那帮人的追捕?简直不可思议,越想越觉得后怕。
天子觑着他的脸色,道:“如今知道怕了?当初做什么人了?她一个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你也跟着胡闹!亏你还是刑部侍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章衡抿了抿唇,低头道:“起初她说想做官,微臣也觉得很可笑,后来读了她写的文章,微臣想如此人才,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子,便埋没了么?遂铤而走险,行此下策。她也是天子门生,平心而论,皇上当真觉得她不如男子么?”
天子沉默良久,叹息一声,道:“她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才女,但世道如此,你若想她安然无恙,便不该让她走这条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章衡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倘若晚词不是一个饱受折磨,颓然绝望的女子,他也不会替她选择这条路。
穷源朔流,这一切还拜天子所赐。不过章衡并不恨天子,冤有头债有主,他只恨宋允初。
第一百六十章
风流调(上)
别人欺君,都是为了自己计功谋利,章衡欺君,乃是为了一名女子实现抱负,真个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天子气恼之余,还有些好笑,想这样一个聪明人在男女之事上却如此糊涂,多少有他父母早逝,无人约束的缘故。想起已故的章父,天子心头感伤,又责备道:“你这么大了,不老老实实娶妻生子,把个良家女子扮作男人留在身边,干得忒不成人事!”章衡听出他话中的宽恕之意,长舒了口气。天子一直数落到宫门将闭,方才让他回去。出了宫门,章衡坐上轿子,叫去太子府。见到宋允煦,纳头便拜,宋允煦一把扶住他,笑道:“如今可算安心了。”章衡千恩万谢,坐下问道:“小荷还好么?”
别人欺君,都是为了自己计功谋利,章衡欺君,乃是为了一名女子实现抱负,真个与众不同,独树一帜。
天子气恼之余,还有些好笑,想这样一个聪明人在男女之事上却如此糊涂,多少有他父母早逝,无人约束的缘故。
想起已故的章父,天子心头感伤,又责备道:“你这么大了,不老老实实娶妻生子,把个良家女子扮作男人留在身边,干得忒不成人事!”
章衡听出他话中的宽恕之意,长舒了口气。天子一直数落到宫门将闭,方才让他回去。
出了宫门,章衡坐上轿子,叫去太子府。见到宋允煦,纳头便拜,宋允煦一把扶住他,笑道:“如今可算安心了。”
章衡千恩万谢,坐下问道:“小荷还好么?”
宋允煦道:“她在皇上面前哭得厉害,皇上都不知说她什么好。唉,毕竟是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再厉害的男人都拿她没辙。”
章衡不禁笑了,道:“也是皇上仁慈,换做孟相,非要她的命不可。”
宋允煦道:“这帮人阴险毒辣,对一名弱女子苦苦相逼,实在算不得大丈夫。范荷暂且住在我这里,等旨意下来,孟党死心,再让她回去罢。”
章衡露出极为感动的神情,道:“殿下旷恩大德,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万一!”
“言重了。”宋允煦知道他急着见范荷,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啜了两口,道:“范荷甘愿舍生保全你,可见是一片真心。她孤苦伶仃,清高自傲,你于她虽有救命之恩,也不能把这话挂在嘴边,叫她听了不是滋味,难怪要走呢。”
章衡心中奇道:这话从何说起?这救命之恩,我藏都来不及,哪敢挂在嘴边?想了想,定是晚词无中生有,没良心的妮子,亏她说得出这话,当下也只能忍气吞声,低头道:“殿下说的是。”
晚词住在太子府西侧的一小院落里,紧挨着太子的书斋,佳木葱茏,甚是幽静。
章衡走到这里,天已黑了,绛月端着一盆水迎面走来,看见他吓得手一松,铜盆摔在地上,水溅湿了章衡的衣摆。
绛月慌忙跪下道:“大人恕罪!”
章衡本以为这丫头跟着晚词走到哪里,会给自己通个风,报个信,没想到她就像那断了线的风筝,一个多月来音信全无,俨然是叛变了。见她自家也心虚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出去一趟,人也冒失了,不好好伺候姑娘,我便换别人来。”
绛月不是不想给他报信,只是姑娘身边就自己一个,自己若背叛她,她多可怜啊。这番心思说不出口,委屈地直掉眼泪,求章衡不要赶自己走。
晚词在屋里听见,走出来看了章衡一眼,对绛月叹气道:“丫头,都怪你命不好,跟了我这么个没用的主子,才丢了官,人家便拿你出气。往后日子益发难过了,你还留恋什么,走罢!”
这话分明是在讽刺章衡,绛月不敢作声。章衡看着晚词,她脸色憔悴,人又瘦了一圈,想必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霎时心便软了,对绛月道:“你起来罢。”
绛月忙不迭地去倒茶,因是太子府上,有些话说不得,章衡道:“你破了鲤鱼纹身案,谁敢说你没用?我不过说她两句,你便这样怄我,我的日子才益发难过了。”
晚词一愣,道:“凶手抓住了?”
章衡道:“已经知道是谁了,还未到抓她的时候。”
“是谁?”
“就是春柳棚那位杨姑娘。”
晚词吃惊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也不确定,过些日子便清楚了。”章衡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眼中光彩流动,好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晚词想起那晚离开鲁王府,他在船上也这样看着自己,彼时不解个中滋味,还当他是好姐姐,而今体会透彻,心像一锅滚开的水,升起氤氲水汽,眼前一片朦胧。
他们才刚渡过天劫,她好想埋首在他怀中大哭一场,却又觉得面上无光,倔强地抿着唇,转过脸去拭泪。
章衡拉着她的手,在石凳上坐下,自责道:“我才知道孟相派人抓你,你这一路是怎么逃过来的?”
晚词不想告诉他,自己险些落入宋允初手中,便略过这一部分,道:“多亏了浮山县的杨知县,他骗孟相的人说我去了成都,又给我通风报信,我这才逃过一劫。”
“杨知县?”
“就是保定府杨老爷的公子,那年乡试的解元。”
章衡想了想,道:“哦,我记得他那解元是买来的,虽无真才,倒也讲义气。等我寻个机会,重重谢他。”
说了会儿话,虽然万般不舍,毕竟不便久留,又叮嘱她几句,便离开了。
几日后,刑部主事范宣病逝的消息传出,晚词以其妹范荷的身份回到范寓,料理丧事。与此同时,范宣本是范荷女扮男装的流言不胫而走,许多与范宣并不熟悉的人都来范寓吊唁,为的是一睹范荷真容,把个明殿坊挤得水泄不通,比三公九卿的丧事还热闹。
晚词如今是待字闺中女,岂能轻易露面,整日躲在帘后,隐隐绰绰,看得这些人心痒无比,若非旁边侍卫守着,早把帘子扯落了。
唐主事等人凑在一处,疑惑道:“若范宣果真是范荷假扮,科场上如何蒙混得过?”
阳主事道:“这还用问?定是章大人帮她瞒天过海,他们两个早就好上了。”
一名年轻书吏胆子小,闻言骇然色变,道:“这等欺君之罪,章大人怎么做得出?”
阳主事道:“傻小厮,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什么事做不出啊!”
书吏道:“那皇上就不管这事么?”
阳主事道:“这正是皇上的仁慈之处啊,说起来,范荷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帮咱们破了不少案子,杀她太不近人情了。”
唐主事奇道:“老阳,你怎么帮范宣,不,范荷说起话来,你不是看她最不顺眼么?”
阳主事悻悻道:“之前以为她是个男人,娘们兮兮,怪讨人厌的。如今知道她是个女子,还挺佩服她的。”
众人哈哈大笑,回想起与这样一名奇女子共事的辰光,自己平凡的人生也染上几分传奇色彩。
类似的议论流传在京城每一间茶馆,每一座酒楼,无论信与不信,人们都津津乐道。
太平盛世,需要绮丽动人的风流韵事去点缀,比如大唐的步非烟,红线女。毫无传奇可言的王朝,纵然海晏河清,秩序井然,多少也有些黯淡。
孟衍坚持处死范荷时,天子如是劝他道。
安国公听说流言,心知侄子干得出这样的事,又惊又怒,恨不能打断他的腿。
夫人梁氏劝道:“老爷,事已至此,皇上都不计较了,您还计较什么?衡哥儿所为,虽然不成体统,好歹这婚事是有着落了。要我说,一般的姑娘家也降伏不住他,这范姑娘倒是个有手段的,两人成了亲,咱们也省心。”
安国公仔细想想,不禁豁然开朗,道:“说的也是,你明日去看看那位范姑娘,究竟是个什么妖精,把衡儿迷得晕头转向,命都不要了。”
次日午后,章衡正在值房批阅公文,章徵忙忙地跑进来道:“六哥,不好了,我娘去找你那相好的麻烦了!”
章衡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斥道:“什么相好的,那是少贞的妹妹,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禁得住你们这样说?”
章徵嘴上附和着,心里只有四个字:掩耳盗铃。
梁氏其实一点为难范荷的意思都无,她为章衡的婚事操心多年,范荷的出现于她而言,简直是一道圣光。风流不羁的章徵时常被她责骂,便觉得母亲是个凶神恶煞的夜叉,去找范荷必然不怀好意。
章衡来到范寓,晚词正送梁氏出门,梁氏见了满头是汗的章衡,露出一抹玩味的笑,道:“衡哥儿,你怎么来了?”
章衡低头行礼,道:“侄儿来看看范姑娘有甚需要之处。”
梁氏点点头,道:“我也想着范宣是你的门生,他走了,范姑娘无依无靠,咱们理该多帮衬些。”
章衡道:“伯母有心了。”
梁氏道:“既然你来了,我便走了,大热天挤在一处,没得惹人厌烦。”说罢,用手帕掩住唇角的笑意,登车而去。
晚词臊得满脸通红,转身进门,章衡跟着她道:“她可有为难你?”
晚词没好气道:“你不来,便没有人为难我!”
章衡怕她受委屈,丢下公务,顶着烈日赶来,反被她冲了这么一句,心中不快,也没说什么。走到屋里坐下,晚词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坐在榻上看书。
章衡吃了两口茶,幽幽道:“你在皇上和太子面前说我什么了?”
晚词神情一僵,目光并未离开书页,有些不自在道:“我没说什么。”
章衡冷笑道:“没说什么?那太子为何对我说,勿要总把救命之恩挂在嘴边,让你听了不是滋味,难怪要走呢!”
第一百六十一章
风流调(中)
晚词默然片刻,笑了笑,转过脸来看着他,道:“我当你多大度,终于憋不住了。我与你无名无分,也不曾卖给你,我要走你管得着么?你不过就是仗着救命之恩,觉得我是你的人,凡事都得听你的,不能有丝毫违逆。还说没把救命之恩挂在嘴边,你这比挂在嘴边还厉害呢!”这番话刻薄极了,却有一部分是真的,章衡被刺中隐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冲冲道:“我管你是怕你出事,你小人之心才会觉得我以恩公自居辖制你。你这个人总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我若不辞而别,你不知怎么闹呢!”晚词冷哼道:“你是什么稀罕物?要走便走,我若拦一下便是贱骨头。”章衡怒极反笑,道:“好清高的大小姐,白眼狼都比你有良心。我若不是看你孤苦伶仃的可怜,才懒得管你!”晚词最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可怜,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从榻上跳起来,浑身炸毛,双目圆瞪,道:“我没良心又怎么样?当初是我求着你来救我不成?实话告诉你,我若知道是你,宁愿死在那里也不会跟你走!”
晚词默然片刻,笑了笑,转过脸来看着他,道:“我当你多大度,终于憋不住了。我与你无名无分,也不曾卖给你,我要走你管得着么?你不过就是仗着救命之恩,觉得我是你的人,凡事都得听你的,不能有丝毫违逆。还说没把救命之恩挂在嘴边,你这比挂在嘴边还厉害呢!”
这番话刻薄极了,却有一部分是真的,章衡被刺中隐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冲冲道:“我管你是怕你出事,你小人之心才会觉得我以恩公自居辖制你。你这个人总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我若不辞而别,你不知怎么闹呢!”
晚词冷哼道:“你是什么稀罕物?要走便走,我若拦一下便是贱骨头。”
章衡怒极反笑,道:“好清高的大小姐,白眼狼都比你有良心。我若不是看你孤苦伶仃的可怜,才懒得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