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张巡以少击多,以弱制强,守睢阳而保江淮,是功大于过的壮举。
也有人认为张巡杀人而食,有违天理,残忍无道,死守睢阳更是迂腐之状。
事情越演越烈,台省一日中一半多的折子竟然都在说此事,民间舆论沸反盈天,就连太上皇都过问此事。
几日前有书生在长庆楼下询问太上皇此事,太上皇断然说道张巡固守本是为了等待援军,谁知久等援兵不至,大军围城,导致粮食吃尽,杀人而食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百姓也无一反叛,可见百姓也愿意和朝廷共存亡,乃是大义之举,也应表彰才是。
如今一城官员和百姓都已死于战祸,不能目睹朝廷如今的大好形势,却不能不为他们后世考虑,不能不留下祭奠的英名。
——“日久而不知,使生死不遇,乃国之不幸。”
城门上,太上皇铿锵有力的声音清晰地落在众人耳边。
百姓情绪,在此刻到达顶峰。
此刻,台省不得不请求陛下做出决断。
“图穷匕见。”白浔捏着手中的酒杯,想起这几日的慌乱,薄凉一笑,“听上去只觉的更荒唐了。”
死前是朝堂争夺的一把刀,就连死后也不能免俗。
原来这就是武将的命运。
生不得援助,死不得安生。
任何知晓内情的人,都生出兔死狐悲的悲凉。
白淼淼沉默片刻,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是说有人用这儿事情打掩护?”
“是为了太子之位的掩护吗?”
“可这个和太子之位有什么关系呢?”
白浔惊讶嗯了一声:“你最近倒是对时政敏锐了不少。”
白淼淼开心点头,得意说道:“都是三殿下教我的,殿下还夸我是一个聪明的学生。”
“三殿下倒是没有忌讳,什么都和你讲。”白浔阴阳怪气笑说着。
白淼淼不悦反驳着:“还不是因为你们都不跟我说。”
“长安不安全,你知道的越多,越是危险。”白浔认真说道,“就像这件事情,你若是不知道,便不会被牵扯到太子储君之位,我们常年在外,家中只有你和阿娘,阿娘又不爱不出门,你作为小娘子却是要出门的,一旦被人抓住把柄,那便是白家的把柄。”
那口气格外严肃,白淼淼也紧跟着坐直身子:“我知道,可你们怎么不相信我呢,我不会做出不利于白家的事情。”
白浔叹气:“自然是相信你,只是怕你活的太累了。”
白淼淼把手中的茶饮一饮而尽,一抹嘴巴,大声说道:“我才不怕。”
白浔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蓦地响起那夜盛昭说的话。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保护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束缚。
“不怕什么?”白泽不解,随后一脸警觉,“你们背着我有小秘密了。”
“那多着呢?”白浔面无表情说道,“你的鹅马上就要焦了。”
白泽慌得怪叫着跑开了。
“那这个事情和太子之位有什么关系?”白淼淼捏着空碗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白浔沉默片刻,轻声说道:“还是让三殿下亲自与你说吧。”
—— ——
“太上皇用这件事情逼迫陛下立我为太子。”深夜中,盛昭的声音被夜色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阴郁。
白淼淼连忙从窗台上探出脑袋,皎洁的日光落在绸缎般的青丝上,小娘子一双圆溜溜的漆黑大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他。
“太上皇为什么要选你当太子啊?”她惊讶问道。
夜风浮动,空气中浮动着桃花的香味。
几簇细软的头发在盛昭面前随风晃动,像是春日里柔软的柳条,微风拂面。
“你和太上皇有什么交易吗?”小娘子的声音带着惊疑之色。
盛昭抬头,笑问道:“若是真的做了交易,二娘会不高兴吗?”
白淼淼打量着他的脸颊,似乎想要看出他到底是不是在说真话。
偏面前之人一脸镇定,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没有不高兴。”她缩回脑袋,枕在窗沿上,闷闷说道,“只是觉得这样很危险。”
盛昭见人回去了,脸上笑意逐渐敛下。眉眼低垂,声音却又格外平静:“危险?”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上皇。”白淼淼低声说道,“他们就是系在你身上的一根线。会勒得你喘不上气来。”
“与虎谋皮。”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不好。”
“与虎谋皮。”盛昭唇齿微动,把那四个字缓慢地念了一遍。
也不只是朝堂的危机已经严重到这一步,还是小娘子聪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白淼淼沉默:“他们今日能那你做筏子,明日就能做出更过激的事情。”
盛昭轻笑一声。
白淼淼怕他不当回事,探出半个身子,低头看着墙下的人,着急说道:“我说真的。”
盛昭抬眸,看着小娘子伸出的身子,叹气:“坐回去,小心摔了。”
“我说真的。”白淼淼认真说道,“你别不当一回事。”
她的眸光格外清澈,看着盛昭,似乎一定要他做出保证之后才肯坐回去。
“知道了。”盛昭心中一片柔软,反手按着她的胳膊,要把人按回去。
白淼淼嘴里碎碎念着,口气担忧,整个人趴在床沿上,脸上写满了忧心。
“我觉得你不知道。”
”你自小就有自己的想法。
“你是不是想腰做什么事情。”
“你不说话,是不是就是默认。”
小娘子光滑细软的头发划过他的手腕,好似一条沉静的河流在夜色中轻柔划过他的皮肉,抚慰他的心跳,心中再多的隐晦不堪也在此刻被悄无声息的死死藏好,不敢露出一丝一毫,唯恐脏了小娘子的眼。
白家精心保护的小娘子不谙世事,天真善良。
她觉得自己认识的三殿下是无辜的,害怕他受伤。
且不知,一切本就是他想要的。
那个太子之位。
那个舆论中的弱势。
他们不仁,他自然也不义,哪有什么无辜的好人。
他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有二娘这般念着我。”盛昭的声音从下面坚定传来,“就够了。”
白淼淼失神,嘴角微动,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那陛下怎么同意这件事情了。”她闷闷问道。
“太上皇并非看重我,只是因为陛下不喜欢我,想打破陛下的心思,陛下有心立六殿下为太子,并且册封张淑妃为后,形成朝廷后宫一心。”
白淼淼迷茫地歪了歪头。
“张巡的事情不过是引子,陛下迟迟不肯下召救援,在此事上早已失了民心。”
太上皇步步紧逼,他不可能一意孤行。
盛昭对此事推波助澜,自然知道此事对陛下的影响,民间已经开始对这位陛下有了意见,觉得他太过无情冷血。
“为张巡作传是众望所归,此后清算也会追究一批朝臣,这批朝臣便是忠心的保皇党,只要朝野一出现劣势,太上皇多年来的经营,外加陈贞度的陈家在外面呼应,太子之位便能顺太上皇的意思。”
“那他为何选你啊?”白淼淼不解问道,“只是因为陛下不喜欢吗?”
盛昭漫不经心笑了笑:“因为我有军功,他想要做隔岸观火的那个渔翁。”
白淼淼一怔。
朝堂的争夺被一层层剥开,露出最不堪的帝王父子相争的一幕。
“那你要保护好自己啊。”白淼淼沉默片刻,随后伸手,只能拍了拍小郎君的脑袋,便也只好忧心忡忡地摸了摸,学着大人模样,“三哥哥。”
第44章
出人意料的是盛昭并没有被立为太子, 而是成了成王,后宫的张淑妃倒是成了皇后,空悬多年的后位终于有人上位。
“陛下, 开始防备将军了。”仆骨贤把手中的书放下,彷徨说道。
白淼淼等人得知消息时正在阿霜家中吃酒, 陛下在丹凤门昭告天下,消息瞬间人尽皆知。
白淼淼闻言歪了歪脑袋:“为何这么说?”
“笨啊。”李明霜恨铁不成钢, 一条条分析着。
“你阿姊漂亮聪明, 膝下有九皇子, 还养了四殿下和和政公主,后宫众人无不信服, 加上背靠白家, 你们白家如今战功赫赫, 若是她被封为皇后, 一定能更好的安稳军心, 且你阿姊的身份也是目前来看最合适的。”
“反观张皇后,出生卑贱,虽膝下有六殿下,但性格跋扈, 在后宫苛待众人,听说上个月, 也就是二月初,李静忠公然给张淑妃送了重礼, 十辆马车,三十箱礼物, 结果三日后,本来已经是殿中监兼太仆卿的李静忠竟然又成了元帅府行军司马, 可以说是势倾朝野,十有八九是吹了枕头风。”
“谁人不知,我们这些在前线打仗的,一向是和宦官犯冲的。”李明霜一只手托着下巴:“但你看现在陛下立了张淑妃为后,可不是一个明确的指向嘛。”
一向稳若泰山的仆骨贤垂眸看着手中的书,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以现在陛下抬举张淑妃,便是抬举李静忠,抬举李静忠就是为了打压武将。”白淼淼拧眉想着,沉思片刻后犹豫说道,“其实说不准,陛下也没有这么信任李静忠,不然为何不立张淑妃膝下的六殿下为太子。”
她把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继续说道:“立嫡立长,如今张淑妃成了皇后,若是立六殿下为太子,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可他却没有,可见也是防备的。”
李明霜闷闷说道:“可也没传闻要立太子啊,听说三殿下被封为成王是因为军功,现在陛下正值千秋,怎么会想到立太子呢。”
白淼淼惊讶:“不是说朝堂上有立储的风声吗?”
“有风声是有风声,立后不是也吵了好多年嘛。”李明霜不以为意地说道。
白淼淼嘴角微动,却又没有说话。
之前听二哥和三殿下说的那些话,明明立太子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怎么又突然变了。
“你是有听说说什么吗?”仆骨贤敏锐问道。
白淼淼叹气,含糊说着:“我也说不准,许是我想岔了,以为陛下要立太子,可能陛下只是有这个苗头而已,这些事情谁说的准呢。”
仆骨贤捏着书,神色凝重。
“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办法了,只是我听阿耶说,过了四月,朝廷便打算收复邺城,扭转局面,现在也不知道这事还要出什么幺蛾子。”李明霜吐槽着,阴阳怪气挖苦着,“可别又来一个督军。”
白淼淼也紧跟着叹气:“那我耶耶是不是过了四月也要走了。”
“肯定啊,到时候你家我家,还有阿贤家,其他几位将军,肯定要一起出征的,只是不知是如何安排。”李明霜脸上到没多少流连之色,反而忧心忡忡,“只盼着着战事能早点结束,也免得百姓再过颠沛之苦。”
白淼淼也跟着惆怅地到了一盏酒。
“我若是也能上战场打仗就好了。”李明霜叹气,“一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二娘说得对。”一直不说话的仆骨贤开口说道,“陛下原本应该是打算立太子的。”
白淼淼和李明霜两人齐刷刷地看向她,两双大眼睛齐齐眨了眨。
“有军功的不止三殿下,四殿下如今在外主持大局,三殿下闲赋在长安,按理,四殿下才是更需要安抚的,给一个王爷的称谓,一能激励人心,二能安抚前线,三也是给四殿下的褒奖,可这次,陛下却只封了三殿下一人。”
仆骨贤把手中的书放在桌子上,手指沾了沾酒水,在桌面上点了点:“这是三殿下,那这个就是六殿下。”
她依次画下两个点,中间脸上一条线。
“这是什么意思?”李明霜问。
仆骨贤用手指点了点代表三殿下的点:“这是一杆秤,三殿下得了一个成王的称号,这是给天下武将看的,毕竟三殿下代天出征三年,在武将中名声极好。”
“至于这个点……”她的手缓缓下滑,落在代表六殿下身上的那点,随后又添了一个‘张’字和‘李’字,“这是给自己的一个平衡。”
“自己?”白淼淼惊讶说道,“这三人能代表陛下吗?”
仆骨贤手指点了点桌面:“陛下自武将造.反,百姓覆巢的情况下接过这个位置,对武将抱有敌意并不奇怪,文官自有他们的大道理,用起来并不顺手,唯有宦官……”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李’字:“才是他能倚靠的。”
“要不直接说结论吧。”李明霜听得一头雾水,“我听不懂了。”
仆骨贤也不继续绕弯子,沉吟片刻后说道:“立张淑妃为皇后,在朝堂上,是为了提升李静忠在朝堂的位置,是为了制约百官,在后宫中,是为了制约,你的阿姊,白昭仪,也就是她身后的白家,以及后面的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