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检察官——Krantz【完结】
时间:2023-05-17 17:17:43

  深邃眼里闪过一丝惊异,然后迅速归于平静。明澈拿捏不准那是什么情绪,心里打鼓。
  徐翊白突然笑了出来,嘴角扬着,眼底却无笑意,笑容如同覆盖在脸上的古怪面具。“他让你来找我?”
  “没有。”
  “那就是你想找我?”
  明澈没答,算默认了。
  写字楼禁烟,徐翊白就只在手上玩弄烟盒。明澈向那烟盒看了一眼,白色包装,上面印着英文,是外国牌子。
  徐翊白说:“你知道我接一个案子多少钱吗?”
  明澈不知道具体数字,但大概猜得出是什么数量级。律师说到底都是拿钱办事,明澈还没傻到认为徐翊白会把这案子当法律援助接了。
  “廖检是个好人……”
  说之前没过脑子,等明澈话一出口,才发现这话听起来蠢透了。
  谁谁谁是个好人,这句式从前都是泪水涟涟的被告家属说给明澈听的,明澈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却将此当个笑话——但凡是个好人都不至于被检察院盯上。可时移势易,角色转换,明澈终于体味出语言的苍白。
  明澈试图将这话头扳回正轨,“廖检是个好检察官,一身清廉,两袖清风,他不会做那样的事。”
  “一身清廉,两袖清风,”徐翊白将这话重复一遍,眼睛眯了起来,刮刀似的打量明澈,“那他就付不起律师费。若他付得起,他就不清廉。这是个悖论。”
  明澈无言以对。
  烟盒啪嗒掉在桌上,徐翊白似乎失了玩烟盒的兴致,“你有多了解他,敢替他打这种包票?”
  明澈不假思索地答,“他相信公平正义,我也相信。”
  几乎刚一说完,明澈就知道这个答案错了。
  徐翊白这次是真笑了,眼底笑意生动,带着微不可查的奚落与怜悯,仿佛听了愚不可及的笑话,“到现在都没明白法律只是一项制度,与正义毫无关系,你的书算是白念了,这些年的工作也都白做了。”
  明澈知道徐翊白说得都对,立场不同,本就难辨是非。徐翊白利用规则捍卫被告,明澈利用规则制裁罪人。明澈从不对被告和被告家属心生怜悯,咒骂不会让她心惊,哭泣不会让她同情,尽管在司法实践中,犯罪嫌疑人往往确有诸多无奈而导致走错了路,但明澈是天生的检察官,坚信犯错就该受到惩罚。
  就像她小时候,考试没考好就得挨打。
  但廖伟晨不是这样。廖伟晨和善、纯良、心怀悲悯。每当明澈看到廖伟晨在检察院门口被被告家属堵截,被告家属祥林嫂般啰啰嗦嗦唉声倾诉,廖伟晨却始终耐心细致地聆听,没有丝毫不耐烦,明澈就会觉得,廖伟晨比她更像一个好人。
  徐翊白的话没一个脏字,却比指着人鼻子骂还难听。明澈难得臊得脸上发烫,恨不得立刻向后转齐步走,可脚偏偏像钉在地上,挪不动。
  徐翊白仍与明澈对视,看她手足无措,看她理屈词穷,看到最后竟看出了趣味。
  这都不放弃。这小姑娘真是不仅莽,而且轴。
  两人眼神针锋相对数个来回,徐翊白将手中烟盒往前推了几寸,“要不你今晚跟我走,我考虑考虑。”
  明澈听懂了“考虑考虑”,却没听懂前半句,眼珠无措地转转,难得露出一丝茫然,“跟你走干什么?”
  徐翊白干脆利落反问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能干什么?”
  话已说尽,连被误解的可能都没有。明澈从没接收过如此直白的邀请,顿时恼怒得脸色涨红,恨不得将徐翊白桌上热茶泼到他脸上,掷地有声地骂,“老流氓!”
  徐翊白在男女关系一事上向来直接,流氓得坦坦荡荡。可明澈脸皮薄,遭不住,恨恨跺脚,转身跑了。
  又熬几天,来了新的小道消息,劈头盖脸,铺天盖地。
  食堂里尽是窃窃私语,明澈只听出几个关键词,端着餐盘找位置坐下,惴惴不安向高雪晴打探,“他们说什么呢?”
  “你没听说?”高雪晴左右张望,鬼鬼祟祟压低声音,“廖检要移送检察院了。”
  太阳底下无秘密。这种消息再保密都会不胫而走,藏不住。
  明澈拿筷子的手一抖,“这么快?”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高雪晴义愤填膺,“啪”地将筷子在餐盘里戳了一下,“看他平时人五人六,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话着实难以入耳。明澈试图分辩,“现在还没起诉,你别听风就是雨。他……”稍一停顿,换个话头,“听说他是被栽赃陷害的,也可能是想贿赂他的人故意……”
  高雪晴打断明澈,两眼瞪圆如见天外来物,“犯罪嫌疑人为了脱罪,什么瞎话编不出来?刑诉法白纸黑字教过你,对一切案件的判处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大原则你都忘了?明澈你是不是被下降头了?你真当监察委尸位素餐?”
  一声质问如霹雳当头,明澈陡然惊醒。
  如果唐巍和那个桃花眼年轻男人有问题,怎么可能不被调查,最近仍肆无忌惮去会所玩乐?最简单浅显的逻辑,竟被明澈愚蠢地忽略过去。
  或许廖伟晨与灵森制药真有牵扯,也或许廖伟晨见过那个桃花眼年轻男人。编瞎话总要编得贴近生活,五分真五分假,才更完满无缺,才更让人深信不疑。明澈提审过太多满口谎言的犯罪嫌疑人,故事讲得煞有介事,而明澈看猴似的看着他们,没有证据印证的口供一律不予采信。犯罪嫌疑人大多有个共性,他们会想方设法合理化自己的罪行,即使瞎话编出天外,他们也会催眠自己相信,催着催着就把瞎话当做真话,如同在脑海中植入一段牢不可破的记忆。
  明澈曾经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还有件事也被查了出来:廖检和肖副市长的女儿订过婚!早就订了,好多年了,但肖副市长的女儿去国外念书,这婚就一直没结。”
  明澈猛然抬头。
  高雪晴准确接收到明澈眼神里的信息,啧啧两声,“去年咱俩逛街,还遇见他带着个女孩,他那时候竟还好意思让咱俩别声张,要不要脸?凤凰男嫁入豪门,怪不得升那么快,但怎么就不安分呢,听说肖副市长已经和他撇清关系划清界限了……”
  高雪晴小声而快速地细碎念叨,桩桩件件,喋喋不休。明澈脑中嗡然,头痛欲裂。
  徐翊白没笑错她。
  她确实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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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廖伟晨手里有案件要交接,因此明澈再见廖伟晨没费什么周折,且见得名正言顺。
  交接不过三言两句,明澈自始至终几乎没说话,对上次见廖伟晨谈到的事绝口不提。眼见会面时间即将结束,廖伟晨终于按捺不住,向明澈提出一个要求:他想请徐翊白为他辩护。
  请律师是犯罪嫌疑人的权利,明澈避重就轻,“你可以让你的家人请他,但听说他律师费挺贵的。”
  廖伟晨家在农村,明澈也分辨不出那村有钱没钱,只略有耳闻他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他是全村的希望。
  换言之,廖伟晨的家人大概率帮不上什么忙。
  廖伟晨留置的这些时日熬得不轻,原本清俊端正的面颊凹陷下去,连带五官都扭曲起来,再也不见往日气度,整个人如同一把枝杈横生的枯柴,“我家里人请不动他。你帮我去请。”
  明澈抬眼觑他,忍不住冷笑一声,“我怎么帮你请?我又不认识他。”
  廖伟晨翕动着起了死皮的嘴角,抓救命稻草似的想抓明澈的手,被明澈躲开了。“我知道你们两个有交情。你俩师出一门,应该早就认识吧?那天他在二分院开讲座,那么多人在,你还等着他,一点都不避嫌。听说最后他还把周检察长晾在会议室里跑去追你,你敢和我说你们不认识?”
  明澈懒得解释,甚至有些佩服廖伟晨对于鸡毛蒜皮的观察能力。一阵沉默之后,明澈冷眼打量这个她快要认不出来的男人,“你和我说灵森制药栽赃陷害你是假的吧?你和我说有人到你家楼下找你也是假的吧?订婚了还在外面交女朋友,廖检可真够风流的。我见过的犯罪嫌疑人不比你少,我听过的谎言也不比你少,廖伟晨,你是不是当我傻?”
  来之前明澈没打算把话说破,可廖伟晨揪着她与徐翊白的一次会面没完没了,上纲上线,明澈就没管住嘴。
  忍一时风平浪静,骂出来神清气爽。
  廖伟晨脸上走马灯般表情变换,先是震惊,再然后是极短暂的惊惶,最后一切归于消弭,化作一抹悚然笑意,“明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同为检察官,你手上就干净吗?”两人之间隔着桌子,廖伟晨倏地凑近明澈,视线短兵相接,相距不到半尺。“你还记得郑磊吗?”
  明澈眼神剧烈一震,本能地往后退开,呼吸却不由地急促起来,连嘴唇都抿得更紧。
  廖伟晨知道这威胁奏效,得意地咧嘴笑了,“你要是能说动徐翊白,我保证把你这些烂事带进棺材里。但若徐翊白不捞我,你也别想活。”
  郑磊是从前明澈过手案件中的被告,是社会渣滓,是世间毒瘤,也是明澈个人英雄主义的牺牲品。
  六年前的某个晚上,郑磊在黑灯瞎火的偏僻小路强|奸了一名女学生,一审判了三年,郑磊上诉,检察院在被害人家属强烈要求下抗诉。当时明澈刚入这行,但这丝毫不影响明澈看过案卷材料之后,对同样经验不足的一审检察官作出相当刻薄的评价:一地鸡毛。
  案件漏洞颇多,压根没有直接证据,乱七八糟的间接证据也无法相互印证,证据链不完整。被害人家属嫌判得轻,可判这三年已是葫芦僧判葫芦案,要让明澈猜测,二审改判无罪也不是不可能。
  明澈见过郑磊几次,满脸横肉满口黄牙,还对明澈吐口水,跟明澈叫小娘们儿。郑磊的法援律师兢兢业业,郑磊也从他那里学了些门道,咬死不肯正经认罪,但话里话外故意恶心检方,基本算是把这事认了。女学生刚上高三,平日规规矩矩闭门学习,难得与同学出门玩耍,偏偏出了这样的事。女学生赌咒发誓说绝不会认错人,又对明澈哭诉自己这辈子都毁了。
  明澈想告诉她人生很长,没有什么能轻易毁掉她,可刀没落在自己身上,难免被人说成站着讲话不腰疼。法院对于改判一向谨慎,然而这案子有证据漏洞是事实,法援律师年轻气盛,就指望着翻案挣名声。调查此案的公安与被害人有些亲戚关系,尽心尽力不厌其烦地找过明澈多次。明澈着实厌恶郑磊,又对女学生生出些许同情,将卷宗翻看数遍之后,给公安出了个主意。
  明澈让公安作了伪证。
  明澈做得当心,也没沾自己的手,只暗中提点公安如何构建证据闭环,但这事还是被廖伟晨察觉了。廖伟晨对明澈劈头痛骂,说你才多大岁数,怎么胆子这么大?
  明澈据理力争,“人是他强|奸的,罪是他犯的,凭什么让他逍遥法外?就因为证据链有瑕疵?”
  “审判是法院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又不是上帝,你怎么敢肯定你的判断一定正确?”
  声声振聋发聩。
  道理明澈都懂,明澈却始终难以认同死板的法律制度。明澈知道她的问题在哪里:她所认定的正义是自我内心的正义,不受外界影响,也不向教条屈服。
  但这正是做检察官的大忌。
  面前的廖伟晨笑得愈发狰狞,以为就此能将明澈稳稳拿捏。明澈几欲作呕,捏紧拳头,结结实实一拳挥到廖伟晨鼻梁上。
  “滚!”
  又下起雨,明澈打伞走回一分院。路途不长不远,但雨水如柱,猛烈急躁,落在伞面上啪啪嗒嗒地恼人。好不容易进了大门,明澈拿塑料袋包好雨伞,雨滴顺着手机屏幕肆意流淌,手指按在上面直打滑。
  尹铮又给她发微信了。
  最近尹铮和明澈聊天聊得颇勤,但大多时候是尹铮一个人勤,自嗨地发送星座运势和体坛快讯,也偶尔展示刚上脚的新款限量球鞋。有时候发得多了,明澈觉得不回不好,就回两句,尹铮遂变本加厉不厌其烦地与明澈分享生活。
  尹铮约过明澈两次饭,明澈都说没空。赶上今天周五,尹铮叫明澈去KTV玩,又怕明澈不同意,忙不迭说好多同学都去,人多,热闹。
  明澈最讨厌人多热闹,但这时候热闹热闹也无妨。至少热闹起来就顾不得想烦心事,尤其那些冲击价值观的烦心事。
  明澈回复OK,尹铮秒回说等她下班去检察院接她。明澈推拒无果,就让尹铮把车停远一些。也不知道这小少爷平日用的什么座驾,检察院门口招摇恐怕引来非议。
  最后来的是辆立标奔驰,价位相对于尹家家底已算十分低调。尹铮没有驾照,平日出入由司机接送。将明澈迎上了车,尹铮笑得牙不见眼,说姐姐原来你喜欢唱K呀,你怎么不早说。
  明澈坦言,“我唱歌跑调。”
  尹铮立刻改口,“我唱歌不跑调,那我唱给你听。”
  下班时间路况堪忧。奔驰磨磨蹭蹭行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一家眼熟的高级会所门口——能不眼熟么,上周末明澈刚被徐翊白从大门扔出来。
  明澈迟疑着望向窗外,“你们在会所唱K?”
  “徐叔在这里有股份,我来这玩不用结账。”尹铮率先下车,小跑着绕到明澈这边给她开门,“但是徐叔不让我喝度数高的酒。”
  一群高中生再能折腾也翻不出风浪,开了几瓶啤酒几瓶果汁,围着果盘,在低消令人咋舌的包间里唱情歌打扑克。后来大家都觉得没劲,有个眼镜男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明澈一晚就吃了两片西瓜,觉得无聊透顶,可一出门消停下来怕是又得胡思乱想,还不如继续坐着。高中生的真心话大冒险也很纯情,真心话问来问去无非是,你是不是喜欢哪哪哪班谁谁谁,劲爆一点也有人问你们睡没睡过。
  高中生也算过了性同意年龄,现在的未成年儿童着实都在纯情里透着奔放。
  明澈继续叉西瓜吃,自动过滤耳边喧嚣,忽然觉出身旁位置下陷,该是坐了个人。尹铮扬起语调嚷嚷,“徐叔,你怎么来了!”
  明澈一侧头,正见着徐翊白坐在她旁边,立刻被西瓜呛着,咳了一声。
  明澈下班换过便装,勉强还能厚着脸皮与高中生打成一片。徐翊白仍是万年不变的西装革履,在一群孩子中间胜似教导主任。
  “听说你在,过来看看你。”
  徐翊白说这话时望着尹铮,自始至终都像没看见明澈一样。经廖伟晨一事,徐翊白是明澈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明澈无地自容,想拿铲子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尹铮把桌上的酒瓶给徐翊白看,“喏,都是啤的,我们没喝度数高的,连红酒都没喝!”又兴高采烈向徐翊白介绍,“对了徐叔,这位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检察官姐姐。”
  当着尹铮不好多说,明澈硬着头皮对徐翊白挤出一个笑容。
  徐翊白也笑着,明知故问,“就是那个告诉你打人应该避开监控的检察官姐姐?”
  本就勉强的笑立刻风干在脸上。
  徐翊白来了兴致,想要与民同乐,于是提出加入小朋友的无聊游戏。过了两局,明澈输了,选真心话,尹铮大着胆子问她,“姐姐,你有过几个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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