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缀满树冠的绿叶枯萎凋零, 曾经柔软招展的枝条收缩干瘪, 所有曾经打动人心的美丽荡然无存, 只留下光秃丑陋的姿态等待来年春风的呼唤。
王琅早年不太能接受冬天的满目萧条, 后来想法变化, 开始欣赏冬季独有之美。这两年坐镇一方,有机会事无巨细过问国计民生,更发现冬季才是决定来年春天生长面貌的时刻。
移栽换土也好,修剪定植也好,根绝虫害也好,一切其他季节必须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可以在此时大刀阔斧进行,并有事半功倍之效。
来年枝头轰轰烈烈繁花如海的壮丽景象,其实在严冬的枯瘦枝干上就已能够预见。
也是因着这一份认知,此时此刻的荀羡在王琅看来就像拒绝在严冬修剪的名贵植株,任性地保留着一身青翠枝叶。美则美矣,但容易冻毙在风雪之中,活不到来年春天。
直白揭破少年走投无路的窘境,则是因为用逃婚来抗拒指婚的行为出奇荒唐。
魏晋南北朝加起来数百年时间,出于各种各样原因不愿做驸马的世家子数不胜数,但最激烈的反对不过是自残躯体、装疯卖傻,像荀羡一样试图靠出走逃婚的案例,王琅翻遍脑海也想不到第二个。
现在由于王琅的影响,他依然任性地逃婚,却成功混出建康,悠闲从容地来她面前侃侃而谈。如果让他产生如此处理也能成功的想法,无疑非常糟糕,王琅只能自己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他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有多幼稚。
果然,听她这么说,少年的脊线一瞬间崩得笔直,显然颇觉刺痛,但他转瞬忍了下来,冷静回道:“阿姊所言不错,此事若想转圜,会稽是我唯一的去处。”
听起来话里有话。
王琅眉梢微扬,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令则能行出逃婚之举,竟然还想过转圜么?”
荀羡抿了抿唇,语气冷静克制:“有丞相从中保举,陆令尚且不知所言。但我心中确认此事不妥,于是来会稽寻找丞相乐意听从之人。”
倒是能屈能伸,还会拐弯抹角奉承人。
只可惜她看过晋书,知道他没想那么多也逃了。
王琅心里觉得好笑,态度也柔和些许,端起郡内出产的青瓷茶盏呷了口茶道:“阿洽向令则露了内情,却没能说服令则。我当给长豫写一封信,取笑他一番。”
王导的三子王洽是王家如今年轻一辈中的领袖人物,也是建康城中风头最劲的少年郎。荀羡与王洽齐名,二人私交不错,也经常一同出行,所过之处掷果盈车,连在会稽的王琅都有所耳闻。
荀羡认为是王导向小皇帝推荐了他,总有他的凭据,王琅说他的消息来自于王洽,更多其实是一种试探。
而到底年少气盛,自认为占据上风之后,他内心的峥嵘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言辞犀利如刀剑:“此事何须敬和开口。庾翼荐桓温为帝婿,王丞相便为我牵线做媒,纵使事先料想未及,事后想想还有什么不明白。”
原来是他自己猜的,那解决起来就轻松多了。
王琅轻轻点头,这对她来说是只要给王悦写封信就可以轻易求证的事,荀羡应该不至于诓她。不过俗语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她还是会给王悦写信确认这桩婚事的彻底始末。
她放下茶盏,说出自己的考虑:
“古人能容三败,本朝无复宽容,唯对帝戚网开一面。庾公二败于苏峻,而陶公容之,无非看在他身为帝舅,身份尊贵。小庾荐桓温为帝婿既是识才,也是惜才。令则有方伯才,我若与天家有亲,也愿意做这个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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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荀羡的视角来看,事情完全是另一种面目。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荀羡幼时读《论语》时很欣赏这一段,认为夫子和他的想法一样——成大事贵在敏锐果断,第一遍想明白利害,第二遍确认是否留有漏洞,接下来放手去做就行了,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只会困住自己的手脚,陷入自我怀疑。
然而父亲却不赞同他的想法,说了一句让他至今不太服气的话:
“此谓文子之言,教子路未必如此。”
孔子批评的是季文子做事三思后行,如果换成子路,孔子就会批评他做事思考太少,不够谨慎。
直白一点说,就是孔子对做事风格没有高下评价,只是在奉行中庸之道,让谨慎的人果敢,让果敢的人谨慎。
那不就是句废话吗。
荀羡心里对此暗暗不满,但没有充足的底气反驳父亲,私下里偷偷去试探同样世家出身、很有见识的母亲,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荀羡沮丧了。
孩子敬慕父母本就是天性,父亲的学问与品性更是举世公认,既然他没能说服父亲,母亲也不支持他,那么他只能暂且不想。
转机出现在对长姊荀灌的追封。
他出生的时候荀灌早已出嫁,姊弟间几年里难见一次,没有朝夕相处的过往,自然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荀羡模糊感觉到,灌娘才是家里真正能理解自己的人,自己也是家里唯一理解灌娘的人。
对灌娘和他,信奉中庸处事的父亲事事以劝阻居多,对荀蕤和荀蓁则往往鼓励。
即使灌娘救了父亲的命,父亲还是更看重大兄的稳重,喜爱蓁娘的贞顺。
荀羡对此愤愤不平。
追封名义上出自于天家的加恩,但谁都知道那是司徒府在为小王铺路。他的父亲为此表面上接旨谢恩,使者一走就叹息流泪,关起门来痛骂王导为保全门户地位毫无廉耻,是扰乱尊卑纲常的罪人。
在后面跟着谢恩当背景板的荀羡闭紧嘴不说话。
忤逆父母是有晋一朝上下公认的重罪,他父亲对如日中天的王导无可奈何,教训他这个儿子可是天经地义没人会拦。所以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紧紧闭上自己的嘴,趁父亲不注意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连表面沉重都假装不出来——他可太高兴了。
乘船来会稽的路上,一种飞扬畅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身心。
他知道自己带着一身麻烦,也明白小王的处境如履薄冰不容差丽嘉错,但他依然抱有很高期望,充满热情地在船上推演着郡守府内即将进行的对话,设想着各种可能。
与船员的聊天助长着他的好心情。
通过交谈,他发现那些庇托于王家超过三年的人都亲眼见过小王,甚至大多有被小王主动搭话的经历。
越是身份低微卑下,越觉得她待人平易亲切,视为煦日和风。而几个管事谈起她的态度则夹杂着敬佩与畏惧,觉得她是个聪明严厉、赏罚分明的人。
不同人会产生这样不同的感受,当然是小王驭下的权术手腕。
荀羡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些受她影响的人,与自己对她的了解相互印证,内心的向往更加强烈。
到了山阴以后,那名她年幼时亲自拔擢出来的书佐打量他的神色,斟酌着语气宽慰他不必紧张,无论遇到何等难题,公子总有办法。
其实他并不紧张,只是怕兴奋的情绪掩饰不住,不得不板起脸而已。
……结果让他非常失望。
不仅仅是对她,同时也是对自己——
他明明仔细推测过她可能的反应与质疑,以有心算无心,但不知怎的,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她三言两语套出了隐藏心中的真实想法,设想好的逐层铺垫在她忽东忽西的问题下全盘打乱,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口。
懊恼的情绪如同潮水,一阵阵席卷他的内心。
但毕竟做过充分的事前推演,荀羡回忆当时的准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情况还没有到达最坏,对方应该并未拿定主意拒绝——否则她完全可以坦诚自己的苦衷,告诉他王家现在的处境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危如累卵,亟需一个与皇室重新靠近的机会,为下一步与庾家针锋相对的死斗争取筹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防范的心理套话试探,用世故的眼光分析得失,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劝他接受。
说的那么好听,还不就是觉得他不识大体吗?
越想越生气,荀羡真是忍了又忍,才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看看她会不会觉得羞愧脸红。
自始至终,她没有丝毫表达过对他即将被迫尚公主的同情,也没有问过他的心情、他的想法,甚至在他想要向她倾诉的时候娴熟又精明地玩弄话术,转移他的思路。
她不真诚。
第80章 得偿所愿(二)
“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 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史记·魏公子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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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发展至此,双方各自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 不欢而散的结局已经可以预见。
这个时候,一直扮演着背景板作陪, 毫无存在感的梁燕让婢女给王琅换了一杯茶。
王琅奇怪地扫了他一眼。
她提拔梁燕是因为他苦读上进、踏实细心, 出谋划策非他所长, 一直以来在王琅身边承担的职责比较接近秘书。但也正因为如此, 他很少离开王琅身边, 对王琅做的大事小事都看在眼里,很了解王琅的为人。
此时此刻,他绝不会毫无缘由地让人给她换茶, 一定是发现了某种她没注意的不利信号,在给她提醒。
是什么呢?
她扫了一眼新换的热茶,又扫了一眼下首的荀羡, 电光火石间, 一丝引起过她的疑问却被她忽略的痕迹闪过她的脑海。
荀羡到底为什么选择逃婚?
由于在史书上读到过这段记录, 她先入为主地将原因判定为少年人的幼稚任性,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当事人有什么想法?为什么要来会稽找她?
在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中, 有好几次荀羡反应激烈, 她不是没发现,可在发现之后, 她并没有予以重视, 而是一门心思专注于自己的目的, 自以为是地从自己重视的角度替他考虑, 丝毫没有抚慰他的情绪。
也难怪荀羡会觉得生气。
毕竟前者只能说明她愚蠢迟钝, 后者却说明她不尊重人。
在荀羡的价值观中, 后者显然是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她自己同样无法原谅这个错误发生在她身上,直到靠梁燕提醒才意识到。
她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与此同时,已经形成本能的政治嗅觉开始运作,一个顺理成章的推测冒上脑海——
荀羡之所以如此在乎他的婚姻,或许不仅出于他的道德观,也因为他对自己未来的政治立场有所设想。
东晋的几位驸马中,刘惔和王献之都是风流名士,自身并无政治野心,对婚事的态度也在反抗不果后逐渐接受,成为皇室选婿的典范。
王敦和桓温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
两人婚前从未表达过对尚公主的不满,痛快顺畅地做了驸马,借助与皇室的姻亲关系迅速攫取利益。等到自身实力成长壮大,他们就开始策划谋反,一步步侵吞夺取司马氏的天下,将被榨干利用价值的妻子疏远(桓温)、遗弃(王敦)。
基于“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讽刺现实,人们不仅不会责怪他们忘恩负义,反而会美其名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但从原本历史中荀羡的行为,以及这几年王琅对荀羡的了解来看,荀羡其人有政治进取心,却不是王敦、桓温式的枭雄。在某些选择上,他有点像他六世祖的那位荀令君荀彧,生食汉禄,死为汉臣,道德感相对较强。
如果他觉得自己未来的所作所为将损害到司马氏的利益,那么娶了公主、享受司马氏对驸马优待的他将无法原谅自己。
这么一想,荀羡提起拒婚的理由,张口就是“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
难道他……
青瓷杯里,新沏入的茶汤还在微微打旋,坐在案几后的王琅已经三次变幻心情,一次比一次更具冲击。
到了这最后一次,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投向荀羡的目光也不再从容在握,而流露出几分未经掩饰的惊异。
荀羡无疑也接收到了她的转变,情绪从原本的不满转变为困惑。
她定定神,将茶盏拨到案几边缘,身体略微前倾,显出认真专业的一面:“未观全貌,不应轻易置评,方才是我失言,还请令则原谅。概括而言,令则不愿借婚姻求富贵,又自以为非公主良配,故来会稽请我从中转圜,然否?”
荀羡挑起眉毛看了她一会儿,纠正:“功名非为富贵。”
这小子真敢说!
王琅忍不住笑了。
在这个遍布暗枪冷箭,名士只敢清谈虚玄,片字不敢议政的时代,这样近乎明示的投效让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与判断力——自从在谢安身上闹出过把关雎之求当做鱼水之得的笑话,她已经接受晋人矫枉过正的事实,不做这样的梦很久了,谁曾想五年过去,竟然冷不丁在荀羡身上实现。
还是一模一样的道理,由于提醒者的心态产生变化,给人的感觉也随之不同:
“令则既称我一声阿姊,有些话我必须再说一遍。原本胜败乃兵家常事,本朝权门倾轧,相互攻讦,小败往往责以重罪。陶公可谓名将,然而一时小颓,险遭加罪杀害。庾亮两战两败,失都城天子于贼手,至今仍是三州刺史,与丞相分庭抗礼,士族、名望的因素固然不可否认,但关键还在于其帝舅的身份。令则锐意进取,有驸马身份作保正是取长补短,可让令则最大限度得到帝室支持,没有顾虑的放手行事。”
依次当轴的王、庾、桓、谢四家,王敦是驸马、庾亮是帝舅、桓温是驸马,只有谢家与皇室关系稍远,但谢安的妻兄刘惔是庐陵公主驸马,谢真石的女儿褚蒜子三度临朝听政,可见皇室只是失去了唯我独尊的至尊性,重要程度依然不可忽视,是当轴士族也必须靠姻亲关系巩固权势的对象。
即使王琅内心已经准备争取荀羡入幕府,撬司马家的墙角,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依然要对荀羡剖析清楚。
荀羡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的话阿兄可以对我说,敬和可以对我说,唯独阿姊不该对我说。”
王琅微笑:“何以见得?”
几次被王琅打乱阵脚,现在他拿回了对话的节奏,言语犀利明快:“孟子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以我之见,这句话反一反更适合今世,即多助者得道,寡助者失道。”
荀羡的发言用现代一些的用语来说,就是究竟该由“理论指导实践”,还是“实践检验理论”的问题。
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都知道,这是很多哲学家都论述过的哲学问题,论述相当形而上。但荀羡本人并不是哲学家,也没有跟她做哲学探讨的意思,他用这句话打开话题,想说的是一件很简单、很直白的事:
“阿姊在许多人眼里是大逆不道的祸源,凶劣程度远远在古代的妲己、褒姒之上,亦超过近世的吕后、邓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阿姊依然一路积累功勋,升到了会稽郡守之位,原因何在?”
他停下来,在王琅沉默的注视中揭破答案,声音慷慨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