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也并没怎么害怕,甚至还向着霍玄的方向,笑了一下。
庞智正抓着把刀架在她的颈上,冲着城楼下的人喊:
“霍玄!我也不想和你多费口舌,就一句话——你要是不想让她死,你就束手就擒!把你带来的兵马,还有粮草,全都给我交出来!”
刀刃擦过她颈上的皮肤,有些凉,偶尔会随着他声音的起伏,划破肌理,带出隐隐的刺痛。
乔苏苏微微蹙了蹙眉。
像这样威胁的话,她并不觉得有用。
晋阳城被攻破,是显而易见的事,擒获庞智亦是。
以霍玄那样的性子,怎么会被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影响了决断?
但她内心深处,还是存了一点希冀,想知道霍玄会不会做出……哪怕一点点顾虑的样子。
也是在这个时候,庞智冲着城下的人喊完了话,转而压了压刀锋,对着她耳边道,“跟他说话,让他退兵,你也不想就这么死了吧?长公主殿下——”
乔苏苏闭了闭眼睛。
“乔苏苏!”
忽然,她听到城楼下,有人在喊她。
她以为是错觉,但还是猛地睁开眼,就看到霍玄趋马向前了一些,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拉近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
霍玄应该是有话要同她说,但她却并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她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虽然要说的内容是绝望的,但嘴角却始终上扬,是笑着的模样。
“霍玄。”
她很少连名带姓的叫他,不像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乔苏苏”三个字——哪怕她都已经在他面前表明了身份,他也仍然不肯改掉这个习惯。
可是如果让她说,希望霍玄怎么称呼她,她却也不知道该称呼些什么。
认真回想起来,似乎在她生命里每一个指向她的称呼,都是模糊不清的。
宫人叫她“殿下”、“公主”,虞子由叫她“皇妹”,就算是后来去了武承镇,四儿也是以“姑娘”称呼她。
而无论是后来的“乔小娘子”,还是“乔夫人”,说的其实也都不是真正的她。
这就让她觉得,她来这世间一趟,不过是走个过场,什么也留不下。
这样的人生,无趣极了。
于是她就又想起在长生塔上,虞子由的选择。
不得不说,她和虞子由也算是在后宫里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她的一切都是拜虞子由所赐,什么都是跟他学的,所以哪怕到了这一刻,她也还是无法避免的承认,她还是得学他。
只是她自认要比虞子由强一些。
当初虞子由自焚在长生塔,连最后一句话都不愿意同她说,如今她却想……和霍玄再说说话。
也算是,给这段时间充满欺骗的夫妻情分,一个圆满的落幕。
“霍玄,”她又喊了他一声,同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你别听他的,城里现在什么也没有,他连兵都拿不出来——”
后面的话被颈上突然收紧的刀锋打断了一瞬,但她才不在乎,只继续喊,“你别管我了,立刻攻城!”
“霍玄你别听她的啊!”庞智好像比城下的人还着急,连一丝反应的空隙都不给,直接朝着城下喊,“她可是长公主,要是出了事,可不是你一句意外就能撇的清关系的!”
城下的霍玄根本没注意庞智都说了什么,只紧紧盯着城楼上的乔苏苏,“你听我的!别犯傻!”
然后才转向庞智,“庞智,你现在只有一座晋阳城,要是不想再回到当初你守宁远镇的时候,你就听我的。”
也不知道当初在宁远镇的时候,庞智究竟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乔苏苏站在他身旁,感觉他听到这话的时候,浑身都抖了一抖。
之后他又和霍玄有来有回的争辩了几句,终于达成共识:
为了守护一方太平,庞智主动选择放弃抵抗,迎霍玄入城。
双方达成共识,乔苏苏的身份,也就顺理成章的从“人质”转为了“晋阳城的客人”。
无论是城中守军,还是城外的魏军,一听说不用继续打仗了,全都惊喜万分。
那把架在乔苏苏颈间的刀也终于被撤了去,庞智把刀到到一边,活动了活动僵硬的手腕,还不忘念叨两句,“这杀千刀的苦日子可算是过去了……”
又有些抱歉的对乔苏苏说,“那个……长公主啊,刚才多有得罪啊,我那也是迫不得已,你等会儿啊,我这就给你松绑——”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而后破空声突然传来。
“嗖”的一下。
乔苏苏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穿过某种阻力,狠狠的钉进她后心。
痛感和城下的吼声一起传来。
“乔苏苏!”
然而她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连低头看一眼疼痛的来源的力气都没有了。
……
意识在飘飘忽忽的抽离,她控制不住的往地上倒,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直在牵扯着她,一顿一顿的,不断地放大那一股疼痛。
她感觉到有血顺着伤口在向外流淌,又好像有人托起她,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口。
同时,她也听到一阵……不属于她的心跳声。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觉得应该是霍玄,而他的心跳实在太快,是因为紧张?
或者……只是因为奔跑。
但他一边跑,似乎还一边气急败坏又慌慌张张的放狠话。
“乔苏苏,你要是想气死我,你就早说!”
怎么会呢?
她努力的张口,想回答他,她绝对是为着他着想,绝对没有要气死他的意思,只是她用错了方式,希望他能原谅。
但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的,等着最后一点意识,也慢慢的从她的世界里抽离。
在彻底沦为黑暗之前,她还是努力的勾了一下嘴角。
乔苏苏也好,义城公主也好,以后都和她……
没什么关系啦。
……
后来史书上记载的霍玄平定河东之乱这一段,只用了短短几个字,而后来的人们评价这里,也总是啼笑皆非。
说河东之变,是历朝历代镇压起义军最轻松的一次。
而在这个有着浓郁的秋的气息的午后,晋阳城内一座院子里,时不时传出几名妇人的声音:
“我听我家郎君说,当时是有一个从霍将军营中叛逃出来的年轻人射的箭,他是偷偷跟着庞智上的城楼,也没什么人注意他,等到大家发现殿下你和庞智一起中箭了,才有人注意到躲在暗处正打算逃跑的他!”
“是呀是呀……当时情况可太凶险了!我家兄弟当时正好就在城楼上,他说要不是庞智正好站在殿下你的身后,胳膊恰好挡了一下那箭的力道,只让那箭先穿过庞智的胳膊再扎在你身上,到时候就算是有十个大罗金仙来救,也救不回来啦……”
“话说回来,霍将军是真的很紧张殿下,当时城楼上都乱成一团了,霍将军带人进城以后,二话不说就抱了殿下往医馆跑……”
乔苏苏坐在秋千架上听着这些官眷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那日的情形,最后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心中疑问,“那位庞将军……当初是怎么占据晋阳城,又号令整个河东都跟着他的?”
提起这事儿,便有人笑了出来,“殿下有所不知,河东连着大旱了几年,不光是朝廷发愁,地方官也愁,眼看着流出的百姓越来越多,再想不出妥善的法子,可就要被问罪了——”
“这时候忽然来了个庞智,就好比瞌睡时递来个枕头……”
“那可真是明摆着的替罪羊……”
午后时光就这样慢悠悠的过去,说足了瘾的官眷们见乔苏苏已经面有倦意,纷纷告辞离开。
乔苏苏又在秋千上坐了一会儿,正打算回屋去休息,忽然听见前院有动静,好像是霍玄回来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侯泰的大嗓门,穿透力极强的一直传到后院,“这招可以啊,一点儿没费劲就拿下了河东,再让庞智去军镇那边闹一闹,你正好就有借口不回洛阳,还能诓着那贺楼小儿再拨些军资给你!”
乔苏苏顺着廊庑往前院走,果然就看到霍玄和师子如还有侯泰几个人进了前院,直奔堂屋,看样子是要继续商议事情。
“让庞智去军镇,还需要考虑一些意外情况,况且洛阳那边……”
霍玄临上台阶前,不经意的一抬头,正看到与后院相连的门廊那里,黄裙的女子悄悄提着裙子,徘徊在门廊后面,像是在找一处既可以藏身,又能正大光明偷看他的位置。
他不自觉停下步子,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似有苦恼的权衡着,究竟是靠在芭蕉树后面,还是躲在门洞旁边。
然而他这样一停下,跟在后面随着他往堂屋里走的人也不得不狐疑的停了步子,顺着他看的方向一同看去。
侯泰更是一边看一边感慨,“长公主殿下真是人间绝色啊……”
听到这一声,霍玄猛地回身,事情也不愿意商议了,直接把人往院子外面推。
“这事儿明天再商议,庞智又没在,少不得还得再跟他讲一遍,浪费时间!”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也就懂了,偏偏师子如还要多调侃一句,“就算不商议了,这都到饭点儿了,霍大将军不留我们吃顿饭?诶我听说城里最大的那家酒楼还开着,里面还存着不少好久,咱们兄弟也有许久没有聚过了,不如就去松快松快,吃顿饭?”
霍玄毫不犹豫,“滚滚滚,老子今天哪儿都不去,也不打算留你们吃饭,别碍眼——”
“真是小气。”师子如撇撇嘴。
霍玄懒得搭理他,但架不住师子如还在碎碎念,“你看看你,那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去了,赶明儿老子也找个和我心意相通的小娘子,体验体验这不顾兄弟的感觉——”
霍玄没耐心听他念叨,干干脆脆的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算作道别。
外面的动静,乔苏苏后来也注意到了,眼见着霍玄朝着自己走过来,再一看师子如等人勾肩搭背的离开了,不由得问道,“是我耽误你们议事了吗?”
“没有。”
霍玄仔细端详了她半晌,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脸色比之前好了,来,”
他带着她往后面走,一面又问,“晚上你想吃些什么?城里最大的那间酒楼还开着,不然我让他们送个外食来?”
乔苏苏摇摇头,“还是算了,如今各处都不宽裕。”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来,“不过……我想吃你做的。”
霍玄一挑眉,“好啊,那你等等我。”
没过多久,一碗面就端到了桌上,乔苏苏看着那一碗面,不由得笑了起来。
语气里也有些怀念,“从前在武承镇时,你也总是做这样的面,有时候家里的面粉用光了,你就会去隆叔家里换一些。”
霍玄也笑起来,同样有些怀念的感叹一声,“那时候日子过得真难,你跟着我,也没过上几天安稳的好日子。”
乔苏苏挑起一筷子面,却忽然顿住,再抬头看霍玄的时候,眼眶也微微地有些红。
“怎么了?”霍玄凑近她一点。
“其实我……该给你道个歉的。”
话说出来,乔苏苏觉得心里也稍稍轻松了许多,“当初我找上你,是别有用心,后来离开,我……总归也是对不住你。”
霍玄摇摇头,“你不用说这些的,其实有些话,我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说。”
乔苏苏诧异的看着霍玄,她的手被握在他手里,瞬间就被一种干燥的暖意包裹,而他的神情也变得有些严肃。
“乔苏苏,”她听着他说,“你总觉得你不被人需要,所以一遇上什么选择,你就总是先一步放弃你自己。”
“我不知道你从前究竟经历过什么,让你觉得,无论是你接近别人,还是别人接近你,都是有利可图;让你去做一件事,你考虑的,也都是能给别人带来什么,从来不会去想自己的退路。”
“我问你,当初我让你留在营中,处理营中事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乔苏苏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下。
她其实也没什么想法,但又好像……知道自己还是有用一些。
她把这个想法说给霍玄听,却得到了另一种回答,“你记不记得,当初在洛阳,我坚持要带着你行军。”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她也有些诧异,行军打仗并非儿戏,当霍玄答应把她带在身边的时候,她也只是想到,往后的日子里,她都要在洛阳城的某一处宅院里等着霍玄一次又一次的离京,回京。
所以当她真真正正离开京师,体验过行军之路,仍然不明白霍玄为什么选择这么做。
“我想让你知道,”霍玄的神情极为认真,看住她的眼睛,然而那样的情愫有些复杂,让她下意识的想回避,但他并不给她这个机会,态度强势,不容许她有一丝一毫的回避,“我想让你知道,我带你一起出来,是因为我同样也需要你。”
“在武承镇的时候,是你替我稳住了后方,这才让我没有顾虑的正面面对北然蛮子,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继续帮我管住后方,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让我多一个能够商量的人。”
“我需要你,所以我离开营地的时候,我也想让你替我守住营地,因为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做这些。”
“乔苏苏。”
“你听明白了吗?”
他叹息着,温柔的替她抹去不知何时溢出眼角的泪。
“我想让你知道,你特别重要,特别好。”
乔苏苏仿佛忘记了所有的反应,只会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人。
这样的话,之前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也从来没有哪个人让她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可有可无,不是被人随意驱使——
她是有价值的,也是会被需要的。
“而且,”霍玄微笑着,告诉她,“我喜欢你,想时时刻刻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你,和你的身份,和你有没有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乔苏苏只觉得自己有一万句话想说,但又好像……在这一刻,说什么话都显得苍白。
于是她抬手抹掉自己脸上残余的眼泪,起身走到霍玄那一侧,又轻又缓的抱住他。
“谢谢你。”
但最后还是在他耳边,小小声的说了一句。
谢谢你,教给我,要正视自己。
也谢谢你,给了我……会爱人的勇气。
夜色渐渐浓起来,月亮也缓缓爬上来。
今晚的月色清澈又皎洁,还伸出了一缕薄纱似的光,仿佛在听着谁的悄悄话。
“……处理好河东的事情以后,我打算再叫庞智回边镇去,配合我演一出戏。”
“边镇本就与洛阳矛盾重重,河东又与之接壤,等这两处打通,北境这一带,就都是你说了算了。”
“所以呀,我还有事要拜托你。”